意
虽深知多铎脾气乖戾,却不曾料到今日他的态度会这般变化无常。听他一连说了三个“滚”字,众人皆是一惊。随即,丫环仆妇们忙不迭地搀扶起各自的主子向内院奔去,家人小厮们连滚带爬地躲开;戏台上的伶人和乐师傻了片刻之后也慌忙收拾起家伙什,跟随仆人们朝院外逃去。碰倒桌的、带倒椅的,杯盏摔碎的声音,还有孩子发出尖锐的哭声……宁真站在离他几步远处,讶异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滚!”他血红着双眼冲她吼着。丫环乌兰站在宁真身后,颤抖着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格格……”
女人无声地叹息,摇着头扶了丫环向内院走去,背影竟是那般寥落。
多铎兀自站在空无一人的院中,望着眼前那片狼籍,只是近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
“哈哈……”他笑着,泪却如潮水般不停地涌出。大约他是真的压抑了太久太久,压抑得让他几乎要崩溃了。此刻他只想好好地大笑、也大哭一场。
“哈哈……”男子继续笑着。他凄惶地跌坐在地,两腿直直地伸展开,同时用双手支撑住身子。他仰面大笑着,直到笑声最终变为一阵阵颓丧的呜咽。
多铎缓缓抬起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水痕。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着,“琪儿……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
“嗯……”
洛安琪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有些幽暗的光线让她一阵怔忡。
方才她是白日做梦了么?明明是在老祖宗帐里听经的,却不知不觉犯了迷糊。一想到方才隐约看见的他流着泪的绝望脸庞,她的心不由得绞痛起来。
日日不能相忘,夜夜盼他入梦。但很奇怪。在她见到必利格,见到了那些往事之后,她就几乎没再梦到过多铎了。
难道是爱他还不够深?还是她竟然快要忘记他了?
洛安琪摇摇头。
怎么能忘?怎么会忘?他的模样让她那样心疼,让她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到他面前将他用力拥住。
骄傲如他,怎能让泪水打湿他原本俊朗阳光的脸庞?
“乌云其其格,你在走神。”
大妃盘膝端坐在神像前,双目微阖,淡淡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张了张嘴,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啊……扰了老祖宗诵经了。真是对不住。”
大妃看看她,又阖起眼,轻轻叹了一声,“好孩子,让你日日伴着我这老婆子,委屈你了。唉……你阿爸原不该这么对你。”
“老祖宗这是说哪里话……”她睁大双眼摇摇头,“能跟在老祖宗身边,是乌云其其格的福分呀。”
大妃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诵唱起了经文。洛安琪自嘲般地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上的数珠。
其实这样最好吧?那个梦已离她太远了。她无法去和她现在的父母诉说她和多铎的故事,就只能让它是一个梦罢了。知道的那一切、经历的那一切,让她觉得自己的心态渐渐变得有些苍老,尽管那都是她执意探究的结果。
她不能去责怪任何人,只是感叹命运。命运就像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它面前,一个爱字太过苍白。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和它抗争什么了。
于是,她就那样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不再关心外间发生的事情。生活于她,似乎只剩下天边的晚霞与曾祖母慈和的诵唱。她淡淡地看着乌克善带着人马去了盛京,又回到草原,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向宰桑贝勒汇报一切,欢天喜地的向家人们分赠从盛京带回的礼品,脸上却始终带着清浅透明的笑。
科尔沁草原的风送走了夏天的雨水。深秋的天空湛蓝而高远,天气迅速地转凉。九月初,科尔沁草原下了第一场雪,金色的草原开始向白色的冬季走去。
日子,或许也不是不可以这样过的吧。
洛安琪同侍女乌尔雅一起将大妃安置好,这才退出帐去。
天色已晚。她将双手拢进袖中,抬起头望了望天边,才发现又是临近满月了。天银色的月亮幽静而清晰,让她一阵恍惚。
“乌云其其格。”
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少女回头微微笑道:“额吉。”
只见阿斯兰福晋缓步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后忽然仓促一笑,随即伸手捋着她的鬓发,却不说话。
“额吉,怎么了?”洛安琪抬手握住福晋有些冰凉的手。她看得出母亲似乎有心事。
“不,没什么……”福晋摇摇头,想了想,又说:“你阿爸有事要同你说。他在帐里等你。”
她满腹狐疑地眨了眨眼,“什么事?”
“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不容她再多问,母亲推着她向索诺木台吉所在的毡帐走去。掀了毡门弯腰进帐,阿斯兰福晋却没有跟来。帐里点着几盏大大小小的羊油灯,安静的帐里只有火焰在不时地发出噼啪的爆响。洛安琪站在门口,望着她的阿爸。阿爸坐在床边,略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握着一只镶嵌有银饰的黄杨木碗。
“阿爸,您找我?”
索诺木回神,抬起头微微一笑,“哦,乌云其其格来了。”
“是,阿爸。”她站在门边,没有移步。
“快过来!”父亲放下木碗,冲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却捂着胸前,“到阿爸身边来!”
少女迟疑着走过去,在台吉身旁坐下。只见台吉将胸前的袍襟轻轻一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便露出了它的小脑袋。
“你瞧,这是什么?”
洛安琪轻轻“呀”了一声。那是一只猎鹰的雏鸟。虽然看起来小小的,像是刚长出柔软的羽毛,但那双眼还是显露出它与生俱来的锐利和桀傲。
“喜欢吗?”索诺木台吉的脸上露出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慈爱笑容。
“阿爸?”
父亲将雏鹰从怀里抱出来,“阿爸把它送给你了,如何?”
“阿爸!”她低唤了一声。她的父母今天似乎都很怪,这让她不由得困惑起来。
“你不喜欢?”索诺木的眼睛忽然黯淡了许多。她摇摇头,不忍心看见父亲那样的眼神,“不是的,”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懂鹰,若是将它餋养成了小鸡一般,岂不是委屈了它的一双羽翼?”
“是吗……”台吉低下头。半晌,忽然又说:“昨儿个收到大清皇帝的邀请信函,要邀老祖宗和你祖母到盛京去过年。”
洛安琪心里紧了紧。她别开脸,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神情仿佛有些不屑。“哦,那好呀。”
“乌云其其格……”
“阿爸,”少女打断了父亲的话。她微微勾起了嘴角,回头望着阿爸,“您有话同女儿说,就请直说吧。”
索诺木台吉倒沉默了。许久,他的表情不自然了起来,仿佛有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轻轻抚摩着雏鹰的羽毛,眸光有些犹豫。“乌云其其格,阿爸一直认为你还小,有的事情并不着急。不过……阿爸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对自己的婚事有何看法?”
“阿爸!”洛安琪如同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几乎跳了起来,“阿爸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索诺木摇头,“你不必有所顾忌,我的女儿。你有何看法都可以对阿爸说,我虽是你的父亲,但也要尊重你的意见。若是你有自己的主意,阿爸和额吉绝不会迫你去做让你不幸福的决定。”
一丝不好的感觉忽然爬上她的心头,“阿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什么都没有发生。阿爸只希望你能幸福。只要能让你幸福快乐,哪怕是赴汤蹈火,阿爸也会为你办到。”
洛安琪认真地望着她的父亲,眼前竟忽然出现多铎绝望痛苦的脸。她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道:“阿爸,您若是要为女儿安排婚事,那就不必了。女儿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人,除了他,我谁都不会嫁。只是……我同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留在阿爸和额吉的身边,一辈子伺候你们。”
她能说她所爱的人是远在盛京的大清豫亲王爱新觉罗多铎吗?那她又要如何解释她是如何结识他、爱上他的?即使是他们相信了,愿意将她送去盛京,难道她就一定可以嫁给了多铎吗?试想,以她这与“已故睿亲王侧福晋”分毫不差的容颜,能够过得了皇太极那一关吗?
她低下头,不禁冷笑了一下。
“怎么会不可能?”台吉英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焦急,“你是我的女儿,是科尔沁大妃和次妃的掌珠,只要你说,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乌云其其格,难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在跟阿爸怄气不成?”
“阿爸!我没有跟您怄气!”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我和那个人,终究只是有缘无份罢了。不止是您,就算是祖父,只怕也无能为力。”
索诺木台吉用力皱着眉头看着她。过了许久,他忽然说:“好了,阿爸明白了。孩子,你放心吧,阿爸一定会做最好的安排,绝不会让你去受委屈。”
洛安琪心里一惊。她飞快地抬眼望向阿爸。
他说他明白了,可他明白了什么?
他说他会做最好的安排,可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
少女苍白着脸,淡淡地笑了。
不。没有人能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