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命
尽管白天的活动热闹非常,可夜幕却并不会因此而放慢脚步。
才更名为“理藩院”不久的蒙古衙门将来朝的蒙古各藩诸王、贝勒们安排于馆驿下榻,同时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但参加的人却不多。王爷贝勒们显然都更愿意去走亲戚,看望他们嫁到盛京的姑侄、姐妹们,因为他们不日即将返回各自的属地。而远离故土的蒙古格格们也都像盼过年似的盼着与亲人相聚,聊以慰籍思乡之情。
乌克善他们前几日已进宫觐见过,今日皇后又将团聚的活动安排在了豫亲王府,执意让妹妹宁真做一回东道。虽不必亲自张罗,但哲哲还是显得很兴奋,晌午才过就已经坐不住,略归置了一番便带着宸妃往豫亲王府去了。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海兰珠第一次肯迈出宫门。皇太极自是十分欣喜,因为同兄长们的团聚一定可以让海兰珠先前的抑郁情绪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缓。这是他希望看到的。
庄妃本也要一同前往,可临出门,半岁的小九竟然闹起了肚子,哼哼唧唧地叫人心疼。实在放不下儿子,布木布泰便只得留在宫中,心中的遗憾自是不言而喻。
皇太极疼惜地望着依偎在庄妃怀中的福临。小家伙看起来一点精神也没有,小脸儿蜡黄蜡黄的,眼皮子也耷拉着。因为刚刚哭过,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探出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脸上写满焦急,“不烫……太医怎么说?”
自从八阿哥夭亡后,幼子的健康问题便成了他心中最为紧张的事情。尽管他并未对福临表现出过多的疼爱,但作为父亲,他又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骨肉呢?
“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吃杂了,伤了肠胃。”布木布泰抬起头,宽慰地笑笑。
君王轻轻松了口气,凌厉的剑眉却又拧了起来。“这帮狗奴才是怎么伺候的?那么小的孩子也乱喂东西!九阿哥若有不妥,朕把他们统统拖出去斩了!”
“皇上……”庄妃柔声道:“您就别担心了。这次是玉儿的疏忽,玉儿保证往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还求皇上不要怪罪旁人。”
皇太极望着她沉静秀美的容颜,良久,忽然一叹,“玉儿……”他低头轻抚着福临的小脸,看到儿子轻轻抬起眼,用亮晶晶的乌黑眸珠望着他时,刚毅的嘴唇扬起了笑意,“福临,你额娘如此乖巧懂事,皇阿玛还能说什么呢?”
布木布泰愣了愣,随即笑了,“皇上用辞真是奇怪,好似玉儿同福临都是小孩子。”
“呵呵,你不记得,朕原本都是唤你‘塔拉温珠子’?”
这倒是的。她嫁到爱新觉罗家时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若是在知道自己会嫁给自己的姑父之前,她的心中不曾烙下那少年温润如玉的面容,或许她真的会为做皇太极的“塔拉温珠子”而感到幸福。
轻拍着福临,女子微微笑了。
皇太极坐在炕边,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刮开面上的茶叶沫,“今儿个朕瞧见你大哥和四哥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布木布泰抬起头,眨了眨眼,“皇上说的可是奇塔特?他是我三哥的儿子,今年也有十三了吧?我出嫁之时,他还没有出世呢……”
“呵呵……他可从未来过盛京吧?不知为何,朕看到那孩子总觉得喜欢。”
庄妃淡淡一笑,并未说话。奇塔特眉眼之间同他姑姑海兰珠自有三分相像,这在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瞧了出来的。但君王自己大概还未意识到吧?她又笑了笑,决定不去点破……这时,忽然听见皇太极问:“听说他还有两个姐姐?”
“嗯……”布木布泰点头道:“我三哥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阿茹娜已经十五岁了,小女儿叫塔娜,才九岁。还有一个,是嫡福晋所出的,叫乌云其其格,算起来应该也有十四了。”
她顿了顿,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微微一笑,“呵呵,说来也奇了。乌云其其格两岁时得了重病,就连蒙医喇嘛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一个萨满带走了她,说是可以医好她的病。这一走就是十二年,杳无音讯。前日听我大哥来时说,半年前那萨满竟把她送了回来。确定是她无疑,且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草原上竟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哦,还有这等事情?倒跟戏文里写的似的。”
“可不是?但我大哥从不说假话。不瞒皇上说,玉儿虽不曾见过那些孩子,可每次听来盛京的哥哥们说起,倒像是自己也对她们极为熟悉了似的。若是能真的见见她们就好了。”
皇太极想了想,忽然半真半假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她们聘了来给朕的兄弟子侄做福晋,你和海兰珠也能多些家乡的至亲。常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免得你们思乡情切。”
“这……”布木布泰怔住了,“皇上可是当真?”
“难道朕像是在开玩笑?”
庄妃若有所思地摇头,“若能如此,玉儿自然是欢喜的。可我大哥说,大妃甚是疼爱这几个孩子。尤其是乌云其其格,我祖母视之如同自己眼睛一般。玉儿担心她老人家舍不得呢……”
皇太极却笑了,“朕也是为人父的,自然知道这个,但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之理?难道当初你嫁来建州,你祖母就舍得了么?”
布木布泰望进君王微微眯起的眼,片刻,忽然莞尔一笑,“说的也是呢。那皇上得好好为玉儿的侄女们物色佳婿,可不能委屈了她们。玉儿在此谢过了。”
她抱着孩子向皇太极欠了欠身,引得他不禁大笑。他揉了揉眼角,“好好好,朕答应你。或许到了明年新春之时,爱新觉罗与博尔济吉特又将迎来多桩喜事了。”
庄妃搂住了福临,心下对君王的意思仿佛有了几分了然。她微微笑着,明眸之中却悄然闪过一丝忧虑。
炕桌对面的清太宗渐渐敛了笑,正色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此事朕会放在心上。如今我大清发兵在即,朕今日来此,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布木布泰怔了怔,忽然淡淡一笑,“玉儿只是一介女流,又身处后宫,见识不过尔尔,皇上您太抬举玉儿了。”
“玉儿,是你太过谦了,”君王凝视着她的沉静面容,“朕一向视你作后宫第一谋士,今日朕也是真心想与你倾谈,好听听你的高见。”
女子垂眼望着怀中娇儿,忽然奶声奶气地说:“福临乖啊,皇阿玛和额娘说会儿话,你回悠车子里睡觉觉好不好?”
福临眨眨眼,低下了头。布木布泰便唤来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小心侍侯,又屏退左右,这才缓缓开口道:“高见可不敢当。皇上今日提及此事,想必已是有所打算。玉儿前日也听大哥和四哥说了,您已联络了外藩诸王贝勒们,要他们届时率所部兵马前来会合。”
“不错。我大清经过这一年多的休养生息,该是向大明宣战的时候了。不瞒你说,朕等待这场仗已经许久,也亲自制定了作战方略。”
“愿闻其详。”
皇太极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朕决定将八旗划为左右两翼各四旗兵马,分两路西征。由墙子岭和青山关毁边墙深入明境内。”
“墙子岭、青山关?”布木布泰脱口而出打断了皇太极的叙述。她的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一带的地形图。墙子岭与青山关位于燕山脚下,地形似乎都是极其陡峭险要的,尤其墙子岭山高路狭,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两处关隘,显然都不适合于骑兵作战。
君王却笑了,“不错,正是这两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虽是一步险棋,但守卫的明军断不会想到我大军会突然毁墙冲入。到那时他们一定都傻眼了。呵呵……朕就是要出奇制胜,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轻轻颔首,“玉儿明白了。不知皇上要派何人统领左右翼大军?”
“你猜呢?”
布木布泰朱唇勾起,蹙眉摇头道:“玉儿可猜不出,皇上就别卖关子了吧。”
“呵呵……”皇太极再度执起茶杯,以杯口示向她,笑道:“茶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