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茫茫
“把锁打开!”男子忽然缩回了手,在胸前握成了拳,头也不回地闷声说道。负手站在他身旁始终沉默着的多尔衮轻轻地垂下眼帘,沉声唤道:“……来人,开锁。”
“嗻!”一名正白旗的亲兵小跑着上前来,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铜锁,又将紧闭的院门略推开一些,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到旁边。多铎伸出双手猛地用力推开了院门。两扇木门向两边快速地旋动起来,随即重重地撞上了两侧的院墙内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接下来,视野所及的一切,又该叫伫立门外的人如何形容呢?
繁茂而杂乱的草遍布整座院落,几乎将那石条铺就的小径也淹没了去;一棵大树孤寂地站在杂草漫漫的院中,默默守望。
男子紧了紧握着的拳,抬脚迈进院中。
“爷,仔细脚下滑……”开门的亲兵在多尔衮身后小声提醒着。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嗻。”
话音刚落,身后便发出朝着相反方向快速离开的脚步声,以及熟悉轻缓的、一直跟随着的脚步声。然而多铎丝毫不去理会,只是踏着被杂草和湿滑青苔覆盖着的小径,兀自一步步朝院中的房子走了过去。
院中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正屋与耳房都紧闭着门窗,雕花的木质窗框上糊着的泛黄的窗纸也有些破烂了。被撕下的纸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的,不断拍打着木质的窗棂发出扑扑的响声,那就是这座荒废小院中唯一的声音。
而时间仿佛定格了。身披甲胄的男子久久地站在正屋的门外,失去了推门的勇气。
恍然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时而调皮狡黠,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天真无邪,时而聪慧冷静;仿佛又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听见她清雅婉转的吟唱。
多尔衮有意无意地轻声咳嗽,让停滞了的时间再次飞速流转起来,他看见眼前略带僵硬的背影似乎微微地缩了缩肩膀。于是淡淡地开口,“因为……她身患痘症,又是在这屋里殁的。因此,始终没人敢来此处打整……”
“够了!”多铎粗暴地打断了兄长的话。他无法想象她患病时的模样,无法想象那占据他整颗心、拥有他所有爱恋以及掌握他喜怒哀乐的可人儿,就那样归于尘土;更无法想象自己从今往后,将再也见不到那张明艳慧黠的笑靥。
上天待他不公哪!
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悄然跃起。用力之处,木门沉沉叹息着开启。
眼前覆满浮尘空荡荡的屋子于他是全然陌生的场景。他怔住了,他无法将它与自己记忆中温馨的小屋重合在一起。
那窈窕的身姿、那弥漫着馨香的空气、那对饮畅谈的开怀、那紧紧相拥相吻的甜蜜……当人去楼空,所有的一切竟然就此消失殆尽,让他再也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甚至令他有些难以确定,那段铭心刻骨的爱恋,是否曾经真实发生过。
再难按捺内心的剧烈震颤,多铎猛地回身,双手抓住兄长的前襟,湿濡眸中跃动着一股绝望的疯狂,“她的东西呢?她用过的东西呢?”
多尔衮微蹙了眉,轻轻别开脸去,“……烧了。”
“为什么?!”
“……你也知道,那病是会传染的。宫里传旨,命我将府中她使用过、接触过的物品尽数销毁,我也不得不从命……”
多铎的身子重重一晃。兄长简简单单的话,却好似冰冷的钝刀子般将他的心一点一点狠狠地剜去。“呵呵……尽数销毁……”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丝清泪终于沿着俊逸的面颊滑落下来,“你们怎么能,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给我,怎么能……”
多尔衮一把抱住了情绪近乎崩溃的他,痛声道:“兄弟!原是哥对不住你的!要打、要骂都由你,便是要取了哥的性命去,哥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那样,我的琪儿就会活过来了吗?”他抬起头望着他的哥哥,认真地问。
“你……”多尔衮愣住。
多铎轻笑,眼角的泪却依旧不断滑落,“取了你的性命,我的琪儿也不会回来。你倒心安理得,自认为对得住我了,而我却又失去了一个至亲之人。如此一来,岂不是便宜了你?”
他称她为“我的”琪儿,反复声明着自己对她的主权。即使她死了,也永远都是属于他的。
他一个人的。
“多铎……”多尔衮心下有些哭笑不得,又隐隐泛着酸涩。他一直知道要弟弟面对这样的“事实”的确过于残忍。尽管自己也绝不忍心看到多铎如此痛苦,但他无能为力,至少眼下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嗓音,“琪儿她——葬在哪儿了?”
他蓦地放开了多铎,同时缓缓背过身去,薄唇微启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郊外。”
“郊外何处?”
“九门之外,我属地的院落中。无论如何,她毕竟是‘睿王侧福晋’的身份,即使施行火葬,骨灰也不可能胡乱下葬。”
火葬……骨灰……这些凄冷的字眼,无论如何也不能与他的琪儿联系在一起啊……多铎忽觉自己好似堕入冰窟,体内的血液也渐渐冷却了一般。只见他眉头紧锁,眸光倏地冰封,“春伶那丫头呢?为何不曾见她?你——该不会让她殉葬了吧?”
多尔衮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多铎为何会如此猜想?旁人不明白,难道他的弟弟还能不明白,若这世上还有何事是让他深恶痛绝的,那便是让活人为死人殉葬!他深深呼吸,将双手背至身后,竭力压抑着突然涌上的躁怒情绪,冷冷地说:“这个,你倒该回去问问你媳妇。我早已亲自将那孩子送回你府上的。”想那春伶一直是豫亲王府的丫环,对她的安排,从来就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何况他也不想掺和进去。
多铎微微一怔,旋即沉默起来。他毫不理会身旁的兄长,兀自踱到炕边,伸手轻抚着落满浮尘的炕面,语调无比寂寥,“哥,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