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一隅，吹来浅浅的一阵轻风，借着高大的银桦和堆积奇异的假山，这一处显得十分隐蔽。影随风动，斑驳的树影落在黑衣少年的衣衫上，投射出如铜钱般大小的光晕，随着一阵一阵的凉风，光与影在黑色的幕布上追逐嬉戏，灵动而自然。 站在少年身侧的男子，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乌黑的长发用簪子随意的挑起一缕，零乱的发丝俏皮的从他脖子两旁垂下。平凡的五官却有着一双美到极致的眼睛，仿若最遥远的星辰，暗淡却又夺目。 静静地，凉风从假山嶙峋的洞口穿插进来，发出“呼呼”的声音。良久，男子开了口，十分懒散的样子，声音却带着罕见的严肃，“师儿，说话是要分场合的。有些话，是见不得光的。” 司马师怔怔的盯着手上的针眼，紧紧咬住唇，胭脂色的唇上早已沁出点点血迹。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即使烈日当空，也不禁让人感觉到一阵寒意。 司马懿眯了眯眼，转身走向另一侧，神色捉摸不定，半晌，他扯开唇角，“那杯水里我放了药，不论是谁的血都会相容。” “真的？”蓦的，司马师抬起头来，声音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司马懿暗笑，转身轻轻点头，“只要证明你是我儿子，她就不会在胡思乱想了。” 轻轻地舒了口气，司马师抬眼看着男子，神情中没有半分怯意，“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哦？”司马懿微微挑起眉角。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娘一直很不快乐，除了和爹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就再也没见娘真心笑过。但那日……”司马师顿了顿，眼睛盯着脚下那枚棱角分明的石子，“那日，我杀了伏夫人之后，担心娘亲发现，便急着回来毁灭证据……我站在柏夫人的院子里，看见娘，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 “当真？”司马懿颤了一下。 “所以，你不可以死，至少……不可以比我娘亲先死。” 司马懿微微怔忡，随即，他挽起一个温暖的笑容，“这是自然，我答应过她，要永远陪在她身边。永远，既是比她活得更久，哪怕多一天……” “你绝不能让她孤单一人。”司马师蹙了蹙眉，“我娘表面上比任何女人都要精明，但实际上，她是一个胆小鬼。她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即使如今她失去了记忆，潜意识里她还是恐惧的。”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司马懿抿唇。 “作为交换，我会好好扮演儿子的角色，父亲大人。” 司马师走后，司马懿一人站在这个角落里。阳光窸窸窣窣的投射下来，将花园里的芬芳晕染的更加浓烈。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这个不能相认的孩子聊天——在如此静谧的午后，甚至他称呼自己——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不是爹爹。 即使如此，够了。得到了她，拥有了她，即便永远淹没在谎言里，这样也知足了。 “公子。”问鱼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小鱼今日回会稽，特地来辞行的。” “这不是你躲在暗处偷听我们父子谈话的理由。”司马懿神色一沉，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在江东呆久了，有些规矩是不是忘了？” “属下不敢。”问鱼慌忙低下头去，神色之间尽是恐惧，“但小鱼有一件事不明白，小公子明明是公子的骨肉，为何公子还要骗他？” 司马懿愣了愣，“念在我们可能今生无缘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么做，只是不想师儿认为他娘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我不想毁了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原来如此。” “呵呵……”不知为何，司马懿忽然笑了起来，眼中却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光，“跟她呆久了，你越来越像她了，变得没规矩了。” “姐姐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问鱼淡淡的笑开来，沉静的瞳眸荡起淡淡的涟漪，一圈一圈，如美丽的湖泊。但很快，这片刻的失神又被凄然所取代，“自从加入无极门之后，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心痛的感觉，但我错了。公子的痴让我心痛，周循和小宝的懂事让我心痛，姐姐与命运作战的勇气让我心痛。但我最让我心疼的，是周瑜的放手……” 司马懿眼色一凛，“周瑜的放手？” “是的，其实这一切都是周大人事先安排好的。”问鱼狠狠咬住唇角，十指相扣的双手猛烈的颤抖着，“他知道，他会死。” “你把事情说清楚！” “周瑜出征的那天早上，姐姐一直昏睡着。他找来我，说：‘公瑾肩伤未愈，自知此次前去凶多吉少，若真如小乔所言一去不归，请小鱼姑娘放手，也告诉你的主子，放手吧。’我问他明知会死为何还去，他却回答说：‘这是公瑾一生的抱负。’” “放手？谈何容易？！他致死才肯放手，又叫我如何放得下？！” “周瑜料定公子会这样说，所以，他在临死前交代甘宁把心玄琴带给姐姐，希望姐姐能够回到她的来处重新开始。但是，他算漏了一点，公子也算漏了一点，一向怕死的姐姐居然会殉情。”问鱼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周瑜看着姐姐的最后的眼神……” “够了！！”司马懿怒了，头脑某处有规律的鸣响，胸腔被急促的呼吸所鼓动着，忽如其来的怒火在瞬间燃烧了他所有的理智，“你想说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问鱼颤了一下，“周瑜要我带话给你，他说如果做不到放手，就让她忘记。他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因为……他感觉得到，姐姐的心里有你的位置……” “周瑜这么说？” “他说，给姐姐一个家。” “呵！”司马懿冷笑一声，“他凭什么叫我放手后，又叫我给她一个家？！一个已死的人，凭什么算计这么多？！东方已经是我的了……他没资格……在他选择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的同时，也失去了给东方一个家的资格！” “他最后说：‘我周瑜就是你司马懿的前车之鉴。’” “呵呵呵……”司马懿笑了起来，可那声音的深处却隐含着一丝嘲弄，“他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天下？哈哈哈……他周瑜没有天下与美人兼得的能耐，不代表我司马懿没有？！我偏偏要美人与天下兼得！” “公子……” “好了，你走吧！”司马懿负手在身后，眼底的幽光微微闪烁，周瑜临死前都要借助东方将他一军，想要他为了东方不与江东为敌……不可能！当她昏睡着一遍又一遍叫周瑜名字时，他只能往汤药里不停的加忘忧散，即使他知道这样会害得她失明，但他别无选择。只有绝望的抱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乞求她忘记一切…… 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时值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正是仲夏时分，湖中的荷叶竞相绽放，舒爽的夏风吹过，送来缕缕清香味，浅金色的阳光洒过，湖面上闪出粼粼的波光，飞金耀眼。湖中荷叶田田，荷花朵朵，好似一幅优雅美丽的水粉画。 依偎栏杆上，我右手持扇，无精打采的摇晃着。忽然，院子里莫名起了风，清新淡雅的荷香随着我的呼吸，一寸一寸沁人心脾。我闭着眼睛，任清风如手指一般抚摸我的脸颊。 “……曹兄，这件事父亲早已处理妥当……”随着清风而来的，还有略显稚嫩却冷如冰的声音。我挣扎睁开眼睛，只见一黑一蓝两个身影穿梭在岸边，黑衣少年是司马师，与他并肩而行的少年我却从未见过。 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着一身手工精致的蓝衫，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透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这面孔，一看就是冷情薄幸之人。 “子元，此事关系重大……子建如今彻查冲儿的死，我担心……”他们越走越远，我拧着眉撑起脑袋，直到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才打了一个哈哈。他们谈论的应该是朝中大事吧……政治这种东西，女人碰不得。 正想着，倦意来袭，我闭着眼睛打起了盹。 夕阳的余晖从树枝淡淡洒落在回廊里，我睁开了眼，意识到已近黄昏。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我回头，清荷居然站在那里睡着了。我笑了笑，这丫头伺候我应该挺伤神的吧！ 抬头望着西边的火烧云，紫色金色似是铺成开来的绚烂的锦缎。我不由的看呆了，待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再仔细瞧瞧，这里是以前伏夫人的院子。那大门上，还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 向里面张望了许久，院里没有一丝生气，就连最起码的灯火也没有。我走前几步，拿起铁锁瞅了两眼，无意识的从发髻间抽出一根簪子，在锁眼里瞎弄了两下。咦？还真弄开了？ 看来，我有开锁的天分…… 轻轻推开那扇大门，我慢慢的踱步进去。院里的花都被太阳晒焉了，一看就是鲜有人打理。这里原是一片繁华，如今，却冷冷清清，萧条不堪。我沿着院中的长廊，静静的走向内殿，细细的看着这里的每一处。如果伏夫人真的患了瘟疫也就罢了，但如果好端端的就被关在这种地方，不死也疯了。 推开内阁的门，房檐上早已结了蜘蛛网，我胡乱的拂了两下，用袖子掩住口鼻。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恶心？ 一股似是食物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刺鼻的腐臭味刺得胃一阵翻江倒海，我皱了皱眉，依然艰难的向前移动着。由于光线太过昏暗，我的眼睛有稍许的不适应，良久眼前的朦朦胧胧出现了淡淡的影子，接着，幽暗的朦胧转换成白茫茫的昏暗。我眨了眨眼，不惊倒吸一口凉气，这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残缺不全的尸首，还有正在腐烂的尸体…… ——满目苍夷。 几度欲冲口而出的尖叫被生生的卡在喉咙里，我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不能挪动一步。强烈的血腥味开始四散漫延，我捂住嘴鼻，几欲作呕。 后退，后退，再后退……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我慌张的低下头去，竟是一个女子的头颅。“啊——”我抱头痛叫，一个不留神，便狠狠的跌坐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 “砰！”那扇门关上了，房内又是一片黑暗。我惶恐的向门口爬去，用力的推搡着那扇厚重的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一股浓烟味猛地袭向嗅觉，我用袖子掩住口鼻，张皇四顾。门缝里飘进了浓烟，一分一秒的掠夺这屋里仅有的空气。我用力呼吸几口气，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火从门外开始烧了起来。趁着风势，随着房梁窗户，迅猛的蔓延进来。我连连后退，张口大喊：“救命啊——咳咳咳，救命，我在里面——”一阵浓烟呛过来，我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胸腔发疼，眼泪止不住的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被熊熊大火围住，根本无处可逃。明艳艳的火，暗无尽头的黑，那样暗沉而绚烂的色彩令人心生恐惧。我怔怔的站在大火中央，有些相同的记忆开始充斥着我的记忆。 赤壁之战，漫天的火光染红了江东大地，那位风华绝代的周公瑾，名扬天下。 会稽的琴房里，同样的熊熊大火包围着我，有人在外面大喊——小乔…… 小乔，周瑜，小乔，周瑜，小乔，周瑜…… “周郎……”我喃喃自语。看着明艳艳的火光，我竟然笑了，笑得那么凄美。 “噼里啪啦”，闻声，我抬头，房梁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