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远处的林木；从那里，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许多灰暗的、轮廓朦胧的云片，悠闲地浮在苍蓝的天上，缓缓地爬了过去；强劲的枯风不断吹拂着，但不能驱走暑热。 距离司马师不辞而别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日，我回到院子里，清荷说师儿突然回来了，又骑马跑了，我追了出去，他却早已走远。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莫名其妙的回来，又急冲冲的离去。但我知道，我的师儿消失了四十五天了。 “姐姐。”这一声换回了我的神志，我回过头去，怔住。我原以为是柏夫人，所以当我看见一名陌生女子站在门外时，我立刻呆掉了。 这是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子。她的娥眉轻画，粉颊如桃，烟波沉静，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挑起一缕，鹅黄色的外衫在骄阳下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她不是绝色之美，却美得自然。 “姐姐，我是小鱼啊。是你的妹妹。”女子扬眉轻笑，施施然的走近我，执起我的手，本是沉静的眸子晕开了水雾的氤氲，“姐姐，我们很久不见了。小鱼真的很想念你。” “小鱼？”我呐呐的跟着重复。 “嗯。”女子重重的点了点头，“若不是师儿前来找我，我还不知姐姐这些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师儿？我的心“咯噔”一跳，连声问：“师儿，师儿在哪？” “姐姐莫急。”说着，她回头，柔声喊道：“师儿，还不快进来？” 慢慢的，一团影子映进了屋里，然后，那影子离我越来越近，略显矮小的身子便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袭黑衣，白皙的肌肤仍然像腊月里的初雪一般纯洁，神思看起来却十分恍惚的样子。我呆了一下，起身抱住小小的孩子，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师儿，你去了哪儿？娘担心死了……” 司马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似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你总是不选我……” “嗯？” “没什么。”司马师别过脸去，看了女子一眼，又轻哼一声将脸转向另一边。我惊喜得不得了，哪里顾得上司马师这细微的变化，只是上下打量孩子，一遍又一遍。 “姐姐和师儿一定有很多话要聊，小鱼就先到后院去休息了。” 我抬眼看了她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儿子身上。 司马师微微怔忡，忽的后退一步，“娘，姨娘的东西忘了，我拿去给她。”他边跑边说，后半句直接消失在风里。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子，脑袋里忽然回想起他策马离去的背影，心莫名的一紧，我就追了出去。 “你站住！你站住！”远远的，我就听见司马师有些恼怒的声音。 “小公子有何吩咐？”小鱼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怔了一下，走近几步，悄悄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隔着不远的距离，我依稀看见两人站在后院的杏林里，只是此时花期已过，只徒留一树树翠绿的叶子。 斑驳的树影下，司马师一袭黑衣站在树荫下，脸上一片沉静，目光却犀利的仿佛要刺穿所有人的灵魂。他冷笑一声，语气丝毫不像一个九岁的孩童，“你是司马懿的人？” “你爹的名讳岂是你能够随便叫得？”小鱼依然笑着，但那笑却未及眼里。 “你我心知肚明，他不是我爹！”司马师低吼了一声，“司马懿处心积虑将你安插在我娘身边，究竟有何用意？！如今他已成功掳获我娘，你为何一直留在江东不归？还有……”司马师顿了一下，眼睛红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我爹的死，跟你们究竟有没有关系？！” 司马懿……不是师儿的爹爹…… 小鱼怔了一下，唇边依然是那抹宛如初春的笑容，“司马懿是你爹，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胡说！” “小公子，听我把话说完……”小鱼的声音压低了几度，但我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人，大概视觉退化了，听觉就变得十分敏锐。 “公子将我安插在周府，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姐姐，另一方面则是缓解周循的病情。如今，虽然周瑜已死，周家也四分五裂，但周循和笑笑还小，自然需要我这个名义上的姨娘来照顾。这是我留在江东的原因。至于周瑜的死……”小鱼顿了一下，“我可以发誓，周瑜的死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周循？周瑜？笑笑？我的心一抖，这些名字我听了为何会如此感伤？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听不懂…… “那么，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混小子是谁？”司马师咬牙切齿的问道。 “你是司马师，周胤又未死，只有找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来代替了。”小鱼轻轻叹了口气，“放心，周循很好，笑笑也很好，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直到我死的那天。”说着，小鱼转身，正准备离开，却被司马师叫住了，“姨娘……你会好好照顾哥哥和笑笑，是不是？” “是。只要……”小鱼拖长了尾音，“只要你是司马师，只要你不像这一次回江东，只要你好生扮演儿子的角色，我保证，我会倾尽全力照顾他们。” 司马师颤了一下，最终轻轻吁了一口气，“我，真的不是……爹爹的儿子……” 小鱼顿了顿，站在原地没有回头，良久，她叹了口气，“你要记住，你是姐姐拼了命生下来的，周瑜，姐姐，公子，还有你哥哥，为了你失去了太多东西。所以，不要总是埋怨姐姐不选择你，其实，在知道有你存在的那一天，姐姐选择的一直都是你。一直，一直……” 我躲在树后面，听着院内的声响慢慢消失，然后，脚下一阵虚无，我颓然的顺着树滑坐在地。眼泪不知何时簌簌的流了下来，我用手捂住嘴，将溢出口的呜咽声堵了回去。 天啦！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我不是司马懿的妻。 他们说，师儿不是司马懿的孩子。 他们说，我的夫君死了。 他们说，我还有另外的两个孩子存在。 …… 可是—— 司马懿说，我是他的妻，师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我捂住头，想叫却叫不出口：我到底该相信谁？！我是谁？！ 夜，很沉。 我独自蜷着身子，抱着膝盖坐在大树下，黑夜笼罩着我，一如我此时此刻的心境。 “夫人，你在哪？” “春华——” 一波一波的声音由远及近，我颤了一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云，“啪”的一声，一滴水落在我脸上，紧接着稀疏的雨点。 我咧了咧干裂的嘴，下雨了。 下吧，最好让我这颗发热的头颅冷一下，让我想起我究竟是谁？来自哪里？ 忽然，雨停了。我呐呐的抬起头来，明晃晃的灯笼映照在来人的脸上，让我感觉到一阵窒息。他的全身都湿透了，只是为了给我撑起一把油纸伞…… “春华，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那神情，那语气，竟含着三分的委屈。 我愣了一下，怔怔地开口：“我是谁？” 司马懿很明显的僵了一下，手一松，灯笼掉在了地上，在泥泞的泥水里滚了两转，仅有的光线也消失了。我动了动唇，抬眼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只听他又唤了我一声，“春华？” “啊！”我推开他，发了疯似地站起身来，本来就松松垮垮盘在头上的簪子也落了下来，一头长发湿湿的，黏在我的脸上。现在的我，像极了鬼。我抱着头，痛叫：“谁来告诉我，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来自哪里？我是什么人……” 司马懿吓了一跳，猛地上前抱住我，不让我伤害自己，“春华，你是春华！是我司马懿的妻……” “不是的！不是的！”我在他怀里挣扎，乱踢乱蹬，模样像极了一种痛苦到极致的痉挛，“我是谁？！我是谁……” “春华！春华！春华！”司马懿小心翼翼的抱着我，嘶哑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我乱抓乱舞，指甲抠进了他的手背里，他却一直无所觉般，紧紧的抱着我。 良久，我在他的怀里安静了。抬眸，我看见他眼里不容质疑的怜惜和深情，轻轻吸了口气，我问：“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好吗？求求你……” 他闭了闭眼，狠狠地把我抱进怀里，然后我听见他在耳边说了一声“对不起”，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何时，我清醒过来。昨夜的记忆如同梦境一般飘渺。我想了一下，终是想起了昨日的种种。 吸了一口凉气，我起了身。拉开湘帘，烈火般的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这些景象，美好的不真实，就如此时我春华的身份一般，如镜花水月一般空洞……细细想来，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安排好的剧目一般，所有的演员都尽了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春华……”肩膀被宽厚的大掌扣住了，我颤了一下，挣开他的手走前几步。 “春华，相信我。你真的是我的妻……”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捏住湘帘下的栏杆，指甲深深地抠了进去，“我……偷听了师儿和小鱼的谈话……他们说，师儿不是你的孩子……他们还说，你不是我的夫君……” “傻瓜，隔了那么远，你听错了……” “我眼睛看不见，但我的耳朵好得很，我的心也清清楚楚……”指尖传来一阵剧痛，我方才用力过猛，或许指甲断了吧。我顿了顿，低下头去，“你一早……就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就编了谎话来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看你，疑神疑鬼。”他走上前来，捉起我的手，视线在触到我断掉的指甲的一刹那，涌起一股无语名状的纠结。他低下头去，似是责备似是叮咛道，“有什么疑问就来问我，为何总是憋在心里？这样，不好……” “那你告诉我，我是谁？你是谁？师儿是不是我两的孩子？” 司马懿蹙着眉看我，良久，他那双美到极致的氤氲出一丝决然，“若我证明师儿是我两的孩子，是不是也打消了你所有的疑惑？” 若师儿是我两的孩子，那么就可以证明我是他的妻……自然，也可以打消我所有的疑虑…… “……是。” “清荷，叫公子进来。”司马懿轻声吩咐，复又低下头来看着我，“我这就证明给你看。”说着，他就捉住我的手来到桌边，另一只手拿起茶壶，在空杯里到了一点清水，然后将我受伤的手拖了过去，轻轻一挤，一滴鲜血滴了进去，在茶杯的底部慢慢沉淀。 “你应该听说过滴血认亲吧？” 我愣了一下，虽然我没听说过，但我是知道的，至于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的，就不得而知了。 正想着，司马师走了进来，脸上是我所不熟悉的沉静，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司马懿，开口：“父亲大人，娘。” “师儿，过来。”司马懿放开我的手，又从一旁拿起一个空杯，倒了清水。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银针，趁司马师还不在状态之时，拿起他的手蛰了一下，将鲜血滴进了两个杯子里。司马师微微蹙了一下眉，垂眸，掩饰眼中的所有暗涌。 当司马师的血滴进我的血里，两颗本是单独的血珠慢慢融合在一起。我紧紧的盯着杯里的变化，最终松了一口气，师儿果真是我的孩子！ 正出神着，司马懿用针蛰了自己的手指，从中挤出一滴血珠，落在后一个杯子里。我抽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看着杯里的一分一秒，紧接着在我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两个血珠融合在了一起…… “现在相信了？”司马懿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怒气。我眨眨眼，低头仔细看看了两个杯子的血滴，立即挽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笑两声，“哈哈……我想，我真的弄错了……哈哈……” 司马懿揉揉我的头，有些气恼的睨了我一眼，“都一把年纪了，还疑神疑鬼的？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我们？” “哈哈……”我继续干笑，绕到司马懿身后，拦住司马师的肩膀道，“我以后不会了……对吧，师儿？” 司马师并没有应我，而是抬眼向着司马懿作揖：“父亲大人，师儿有要事禀告。” 司马懿眯了眯眼，拍拍儿子的肩膀，“春华，我和师儿有要事相商，先去书房了。晚些时候，我会吩咐厨房做些糕点来，你可不许贪吃哦。” “呵呵。”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傻笑，垂眸看着依然低垂时显得司马师，心里涌起一丝怪异。随即，我又拼命摇头，张春华，你不要再疑神疑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