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屋里灯火通明，透过半透明的屏风，屋外人来人往，全然没有半点声音，隐隐只觉得众人皆是战战兢兢。我轻轻动了一下，只觉全身酸软，不自觉“咿呀”呻吟出声。 “醒了？”嘶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司马懿站在床边，背对着烛光，我眼神昏恍，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隐隐的怒气，不由得一呆。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我……没死？ “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司马师的声音成功的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如果我猜得不错，伏夫人院里无辜的十几条人命，应该是司马师动的手。原因很简单——若是司马懿干的，一定会死得很漂亮，没有蛛丝马迹可循。我呆呆看着只有九岁的儿子，那略显稚嫩的脸庞和发嗲的声线丝毫不像一个刽子手！ “娘，你应我一声！”司马师慌忙捉住我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改平日的沉静。我怔了怔，缩回了手。他的手明明是干净温暖的，我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和肮脏…… “扑通”一声，司马师重重的跪了下去，他再次伸手捉住我的手，“娘，原谅小宝吧。小宝真的知错了，小宝保证没有下一次了！娘，求你不要生小宝的气！小宝真的知道错了！” 我呆呆看着床罩，眼泪溢出眼眶，渐渐濡湿了我的鬓发。 我没有生他的气，我在气自己！！那一刻，那一秒，我明明可以站着不动，明明可以被砸死，但是我却在最最关键的一刹那，躲开了！！我为何要躲开？即使我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没有了周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刻我却怯懦了！ 我是那么想解脱啊！ 然而，在生死关头的几秒间，我的大脑深处却浮起了一个画面——寒冷的雨夜，他全身湿淋淋的说：“春华，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 就是这一句，让我鬼使神差的躲开了！ 真的是——鬼使神差…… “春华，师儿这一次是错了，但你总不能让师儿偿命吧？！” 眼睑微动，我吸了口气，“我好饿。” “那我吩咐厨房……” 我侧过脸，没有表情的说道，“师儿去。” 司马师微微一愣，胡乱的抹了抹小脸，哽咽地说道：“娘，小宝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娘最爱吃的莲子粥！”说着，就急匆匆地拉开房门出去了。司马懿见状，缓缓坐在床沿上，又轻柔的扶起我，在我背后放了被子，好让我依偎起来舒服些。然后，他静静的看着我，浅浅一笑，“有话尽管说。” 我噎了一下，他果然够了解我，我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哪怕蹙一下眉头，他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子……大美人，为何，要救我？” 话音刚落，司马懿的脸色猛地一僵，眼底的微光忽明忽暗的闪烁起来，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而，更深一层的却是浓浓的恐惧。这细微的表情，却在一秒间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那抹伤痛——我何德何能，让这样的男子深爱？又何德何能，让他费尽心思导演出这样的白痴剧目？！ 他的痴，让我揪心。 “春华，你……那个……什么……”这是大美人有史以来第一次结巴，至少在我面前。 我抬手，缓缓地伸到他面前，轻轻抚摸那一层面具。这层面具下，有一张曾经堪为绝世的容颜，但却因为一个利用他的女人尽毁。明明都是自私自立的人，为何在那一刻懂得了牺牲？ 我颤了一下，“值得吗……” “值得。”司马懿坚定地回答了我，他伸手，捉住我在他脸上游弋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你死了，它就死了。” 他的心跳平缓而具有张力。我起身上前，依偎在他的胸口，听到嘶哑而温柔的声音自头顶缓缓传来，隐隐带着一丝不确定，“春华，你怀孕了……我知道，你定然不会离开我，就如你不会放下这个孩子一般……” 我怀孕了？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对于他的到来我们都没有太多的惊喜，反而是十分平静的接受。他了解我，所以笃定：就算我恢复了记忆，我也决计不会伤害这个为出生的孩子——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却是一位好的母亲。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戳破这层纸，毕竟，为了给我一个家，他让所有人陪着他演戏…… “大美人，”我闭着眼睛在他胸口蹭了蹭，“我不会死的。”因为，他是司马懿，我是张春华，我们还会有一个儿子叫司马昭，未来西晋开国皇帝的老爹！于公于私，我还不是说拜拜的时候……历史，仿佛又被我搅混了！ 抱着我的手紧了一分，他在我的发顶蹭了蹭，不确定的开口：“你保证？！” “嗯，我保证。” 接下来的日子，我发现我的贴身侍婢换了人，不用说，一定被司马懿干掉了。原因很简单，一来，她没有照顾好我，令我身处险境。二来，昨日之事有太多的巧合，曹丕一来我们府上，清荷就在伺候我的时候睡着了；我去了伏夫人的院子，却被反锁在里面，而且还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伏夫人本来就是曹操派来监视司马懿的细作，要是不着痕迹的销声匿迹，曹操到也不会怀疑什么，毕竟还有柏夫人这根线。但是昨夜的火，却烧到了司马懿的头上…… 不过，我也不用担心他，曹操虽然狡猾，司马懿亦是奸诈的。 几个月后的黎明，我诞下了一个儿子，司马懿说，他是伴着太阳出生的，起名“昭”。 又过了几年，一日，司马昭满脸泪痕的哭着跑了来，大哭着闹着，“娘亲，哥哥不理昭儿！” 我心疼的拂去他脸上的泪水，“哥哥有正事，没时间陪昭儿玩。”我心里清楚，自打昭儿出生以来，司马师一直不喜欢他，或许在他心里，周循和笑笑才是他的兄弟姊妹。但搞笑的是，昭儿偏偏喜欢粘着司马师，无论司马师怎样不理他，他总有法子像一个跟屁虫一般粘着他，甩都甩不掉。 “不是的，哥哥折了纸船放在湖里，都不陪昭儿，还很凶很凶地吼我。”说着，司马昭嘴一扁，又委屈的哭了起来。活脱脱一发水机！我真的很难想象，我这个鼻涕虫儿子居然会是后来的司马昭？！ “好好好，不哭，娘去看看。” “嗯。”司马昭一下就停止了哭，眼泪还能收放自如的退回去，“但你，不可以说哥哥的不是，更不可以说是昭儿来告的密！” “好。”我叹了口气，由下人扶着去了湖边，这几年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如果算近视的话，大概是七百多度了。早知道近视眼是如此不便，曾经就不该取笑那些戴了眼镜的同学。哎，报应啊！ 刚走到湖边，碧波荡漾的湖面送来缕缕清新淡雅的荷香，一个个白色的小纸在水面上飘来荡去。我心下微动，悄悄潜到司马师的身后，唤他：“师儿。” 司马师愣了一下，抬手在脸上弄了几下，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娘。”此时的司马师已经是十五六岁的翩翩美少年了，一袭白衣勾勒出他修长的身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黑色的长发如同精美的绸缎，被淡淡的阳光浸染着，散发着温暖而诱人的光泽。长发下的那双琥珀色眼睛，就如琉璃是一般透明，美到极致。 “怎么呢？”我笑盈盈的上前，轻轻抚摸他白皙的脸颊，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是湿的……他哭了！ 我微微有些讶异，这几年来，司马师随着曹丕南征百战，几次差点伤重死去，但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会在只有我们娘俩的时候，在我怀里撒娇，除此之外，他都冷静的可怕，即便是面对昭儿。 “没……”司马师慌张的后退几步，脚下却踢倒了折满纸船竹篓，随着“哐当”的一声轻响，竹篓连同纸船一起倒入了湖中。白色的船儿很快就占据了大面积的湖面。 “师儿，你怎么呢？”我的心蓦地一沉，这小子那么紧张，一定有事瞒着我。 司马师慌张的使劲摇头，眼神不自觉地躲闪我的视线，我眯了眯眼，“没事？那你为何哭了？” 司马师怔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线，透着几分清冷。但那眼眸深处，却是沉重的哀痛和凄然。我的心猛烈的撞击几下，不经柔声道：“师儿，告诉娘。” “死了……”司马是艰涩的开了口，“孩儿的一位故人……离开了……” 一位故人？我怔住。 “或许，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吧。他肩负了太多不属于他的责任。“盯着粼粼的薄面，司马师无限哀伤的说道，就连他身边的气体也被哀伤笼罩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仿佛缺了一块，很空很空…… “娘，我没事，你放心。“司马师扯出一抹微笑，上前来扶住我的胳膊。我怔忡的看着湖面上已然下沉的白色纸船，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师儿十五岁了，那么循儿也不小了，他长大了吧，长大了……长大了，他就不在了…… 脚下一软，我颓然的倒下，幸好司马师架住了我的胳膊，我才没有直接倒在地上。他吓了一跳，连声道：“娘，娘，你没事吧？你那里不舒服？你……” “他……死了……”我张了张嘴，发出几个音节。我的儿子，那个仅有半岁就被我抛弃的孩子，那个一直用羸弱的身躯来保护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消失在历史洪流中。早知如此，我不该生下他的。他的一生，有太多无法言说的苦痛，有太多不属于他的责任，也有太多不幸……而造就这一切的根源，却是因为我这位生身母亲。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忘记，却把一切包袱推到这位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感觉到一阵窒息，胸腔里是越来越大声的心跳，“咚——咚——咚——”我望着太阳，看着它泛白，然后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年站在那里清浅的一笑，他向我伸出手，“娘……” “循儿……”说完这一句，我就晕了下去。 （下一张是完结篇，谢谢大家陪我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