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天空，泼墨似的黑，像是经历洗礼般，星子格外的璀璨，璀璨得像是没抹干的泪珠，点点缀在天幕中，任月光照耀。 睡了许久，我终于醒了。睁开眼，我下意识的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捉住了。 怔了怔，我坐起身来，只见我的身侧躺了一个人。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脸上仿佛晕着一层淡淡的光泽，柔和而温暖。似乎梦到了什么烦恼的事，他轻轻蹙起了眉，线条优雅的唇也微微抿着。 我心疼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想要轻抚他的脸庞，手却抽不出来。 这一动，也惊醒了浅睡的孩子。他连忙将我的手扯了回去，双眸溢出晶莹的泪珠，“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小宝，求你不要丢下我们……” 我的心隐隐一疼，轻声道：“娘不会离开你的，不会再离开你了……” “妈妈，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你答应小宝不走的……”司马师哭了起来，全然没有白天那副沉稳的模样，他哭着，一直重复着，“妈妈，为什么不选我？每一次妈妈都选择爹爹？！为什么……” 我的眼睛有些涩痛，伸手紧紧揽住孩子，哽咽道：“娘不会再做傻事了！……为了你，娘不会再笨到去投井自杀了，为了你，娘不会……”我顿了一下，“……不会让其他的女人骑到我头上！” “妈妈，不要离开小宝……”司马师还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我愣住，轻轻放开孩子，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醒，而是被梦魇住了，说梦话来着！ 似乎感觉失去了我的怀抱，司马师下意识的紧紧拽住我，“妈妈，别走……” 我叹了口气，抱着他躺下，轻轻拍着他的背，无意识的哼着一首有些熟悉的歌。但那歌的曲调却是十分的怪异，不和缓，不激荡，节奏时快时慢，很奇怪的曲子。然而，当我哼到第二段的时候，司马师不哭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慢慢的沉入了梦乡。 看着沾着泪痕的小脸，我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不着痕迹的放开了他，为他盖好被子，便穿了衣服。今天睡了一天了，想要出去走走，就在院子里走走。 刚拉开门，我就看见一对人影。依照身形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他们撑着一把伞，慢慢地向另一个走去。 我怔怔的看着他们走远，然后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星辰，呼吸出来的白气氤氲了我的双眼。这样的雪夜，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只是因为心里缺了一块而感到空虚。一旦心里的某个位置空了，就特别容易饿，特别容易累。 不知站了多久，我的脚有些麻了。我闭了闭眼，转身回房。 转身的刹那，我瞥见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的，似是两个人留下的。 莫非，是方才的一男一女？ 我抬头，再次望了一眼他们消失的方向，打了一个哈哈，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司马师已经不在身侧。清荷为我简单梳洗后，就扶着我去了前院。这是我四天以来，第一次踏出院门。因为今天是初一，按照惯例，两位妾室要来请安。 请了茶，拿了每月的银两，我才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可人儿。柏夫人是一位非常娴静的女子，她的美是不露声色的，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浅笑轻颦，每一点每一滴，自有闪光之处。相比她的不露锋芒，伏夫人却要张扬许多。 那是一张被胭脂水粉遮盖了的容颜。她的娥眉细画，犹如新月一般，虽同样美得无可挑剔，但如此的脸，似幻如梦，却像是由画师一笔一划细心描绘出来，美则美矣，不知为何令人只觉得单调乏味。 在看见她们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老了。无论是相貌，身姿，或是灵魂，沧桑的令我自己都惊讶。这也足以解释我为何会投井了？没有了儿子的依靠，我有什么资本跟这些女人争？！ “姐姐？” 我回过神来，用眼神询问柏夫人。柏夫人笑了笑，“大人吩咐过，姐姐身体不适，让妾身不要过多的打扰姐姐。若是姐姐没有其他的事，妾身告退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看着两位美人渐渐走远，“她们的性子，很好……” “以前不是这样的。”清荷小声的嘀咕，复又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然后覆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奴婢听说，这两位侍妾都是丞相大人赏赐给大人的。她们自恃有丞相插腰，刚来时十分跋扈，为了争得大人的宠幸，斗得府里鸡飞狗跳的。但不知为何，一个月前，两个人的性子忽然温顺起来，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特别是柏夫人。” 我怔了一下，轻轻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笑了笑，“清荷，院里的梅花开了吧，扶我去看看。” 其实，我根本看不清呢！只是幽幽的暗香充斥着我的嗅觉，让我的精神不自觉的为之一振。我坐在梅林中的大石上，眯着眼睛仰着面，漫天梅花花瓣飞扬，伴随着柔软的细雪，轻柔的落在我的脸上，带来冰凉的触觉。 只有这样，我才确定我还活着。 这样的宁静我很享受，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没来由的恐惧，我总是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为了什么而活。但是，我又不喜欢热闹，人多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譬如方才，柏夫人和伏夫人请安之时，我居然以为自己的局外人…… 活着，是为了什么…… 忽的，唇上一软，一片花瓣竟然落在了我的唇上。我睁眼，一张无限放大的脸庞不期而遇的出现在我眼前，我下意识的后仰，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冰凉的唇已经沾上了我的。 他的眼里渐渐融进了一丝笑意，“好甜。” 我尴尬的站起身来，捂住唇，脸微微有些潮红，他根本就没吻到我，只是碰到了花瓣而已。 仿佛是看见我的脸红了，司马懿甚是愉悦的笑了起来。漫天梅花花瓣飞扬，伴随着柔软的细雪，每一片似乎都带着花之精魂，如此情景，仿佛刹那间凝住了宇宙的轮转，天地间，除了花及花下的男子，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存在……而那沐浴于飞雪花雨之中的男子，美得如同梦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某一个模糊的画面突然跃入脑中，也是在一片梅林中，有一位男子站在其中。但我……看不清他的脸！ “怎么呢？”司马懿轻声问道。 我抬眸，轻轻摇了摇头，“师儿呢？” 司马懿神色微微一暗，很快，他又恢复成往常那副模样，“往后，师儿都会跟随丞相大人的几位公子读书习武，你不必担忧。” 我点了点，轻轻笑了笑，“大人……” “嗯？” 我赶紧改口，“大美人，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试探性的问了这一个问题，一来，我想知道我们的过往，要不然我的心里老是空落落的；二来，我也希望他能记得我们之间点点滴滴，就算有朝一日他有无数个女人，也要善待我和我的儿女。 司马懿微微怔了一下，然后他扶着我坐下，“我自然记得。那天是很炎热的夏天，刚下了一场大雨，你浑身湿透了出现在我眼前……” “那我岂不是很狼狈？” “不会。”他低下头，目光仿佛有什么流转，绵绵不断，如春丝般将我的心一匝匝缠了起来，“你很美，就像一汪清泉，缓缓注入我的心底……然后，我尾随你到了府上，第二天就请了媒人，上门提亲。”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会轰轰烈烈的爱一场呢…… “我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我都不会忘记。”司马懿轻轻的在我耳畔呢喃。我怔了怔，勉强扯开唇角，“我也不会忘。” 我不想忘，但遗憾的是，我终究还是忘了…… 是夜，雪停了，但风依然凛冽。我孤零零的一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今夜如往常一般，司马懿并没有留宿。说真的，在暗自侥幸的同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我是担心他留下来的，如今失忆的我，是怎么也做不到宽衣解带的；另一方面，他不留宿也是一种无形的暗示，早在我失忆之前，我就已经失宠了。他对我的好，只是为了弥补…… 这样想着，我越发清醒起来，干脆起身披上衣衫。 屏风外，清荷单手撑着额头打着瞌睡。我蹑手蹑脚打开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清荷睁开眼，沉静的眸子哪有半分初醒的迷蒙？ 由于刚下了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天空中的明月，在深蓝的天幕的衬托下，散出清冷的光辉，银光流泻，照得海角澄澈，天涯皎皎。 走在皎洁的月光下，淡淡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透着不为人知的寂寞。四周一片静谧，唯有风吹树摇的“沙沙”声。空气中，有着淡淡的冬天的味道，干燥整洁的气体随着我的呼吸，冷冷的侵入我得心脾，使我浑身猛地一哆嗦。 “姐姐刚刚大病初愈，大人为何不陪陪她？”细若流莺的声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循着声音靠近几步，下意识的躲在假山后面。 这个声音是……柏夫人？自从我的眼睛模糊后，听觉变得十分灵敏，只要听过一次，我就能够准确地辨出此人是谁…… 姐姐？应该说的是我吧！ “若不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会在意她？”司马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阴冷，犹如一把利剑狠狠的插入我的心窝。我的身子一软，无力的靠着假山，浑身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想来争宠……呵呵……”假山后，传来“咯咯”的娇笑声。我仰天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沉了气息转过脸去，一步一步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司马懿，你以为我真的在意你？我早就把我们的回忆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对你的好，是念在师儿的份上，是念在我们夫妻的这个名分！但你，却是如此看待我，枉我还一心一意想要找回缺失的记忆！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待我走远，坐在司马懿腿上的柏夫人站起身来，毕恭毕敬的退到一侧，“公子。” 司马懿沉了脸色，喝了一口酒，“她走远了？” 柏夫人点了点头，“公子为何要这样做？她听了，万一想不开……” “她不会。”司马懿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明眸微敛，白皙的脸在月色下如同月光石一般透明剔透，像黑夜里盛开的花朵，有着淡淡那悲伤的香味。这样美丽的人，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尘世之中。 “她的性子我太了解。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与其让她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倒不如让她有一个目标……至少，恨我，也是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可是，公子你……怎么办？” 司马懿苦涩的扯开唇角，“她的心里从未有我。”尽管他一直不愿承认，但他知道那是事实！ “属下不这么认为。一个女子愿为了一个男人背负骂名，生下孩子，并且隐姓埋名四年之久，她怎么可能对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情感？” “她只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司马懿拧着眉啜了一口酒，“柏姬你僭越了……伏姬那边你安排好了吗？” 柏夫人顿了一下，低下头去，“伏姬以为我是柏巧慧，自然还是相信我的。只怕时间一长，就算她察觉不了我的情报有假，曹操也会察觉。” “那就不要给她这个机会察觉！” “莫非……”柏夫人的眼里出现了一丝杀气。司马懿一顿，站起身来，“杀她是下下策。我们已经杀了一个，留一个做眼线也不错。” “那……属下不明白，请公子明示。” “东方不是普通的女人。即便失去了记忆，她也知道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你就陪她玩玩，顺便把伏姬也牵涉进来，让她无暇得到她想要的。但是……”司马懿眼色一凛，声音了也冷下去，“不要伤了她，点到为止。” “那么公子也要小心。切莫被她的恨伤了。” 司马懿笑了，笑的却是满脸的苦涩。他闭了闭眼，掩去眼中那抹痛心，苦笑道：“柏姬，今晚我又要在你这里留宿了。” “是妾身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