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一早，淡淡的阳光单薄的打在地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带着几分暖意，衬着屋角下的残雪，倒是让人更有站在冬天尾巴上的感觉。 简单梳洗后，清荷扶着我慢慢在院子里踱步。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天，蔚蓝的天幕没有一丝云彩。院边的树木的枝干上压满一层沉甸甸的雪，让那些稍细的树枝显现出一幅摇摇欲坠的架势。 我仰着面闭上眼睛，白雪弥漫，空气中混杂着厚重的生冷气息。天地间，晕染着一种醉人的纯白之美。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谁？！”稚嫩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睁开了眼，微蹙了眉，“清荷，是谁？” “奴婢不知。”清荷有些惶恐的看着我，“可能，可能是误闯进来小鬼吧。” “哦。”我轻轻点了点头，扶着回廊的柱子缓缓坐下，呆呆的仰望着天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的心缺了一块，让我整日心里空荡荡的……但这一块，与记忆无关。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很容易觉得累，不知不觉中，我竟倚着柱子睡着了。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轻轻抱起我，微微眯缝着眼睛，只见那人穿了一袭官服。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甘草的甜味。这个味道告诉我，我是安全的，他不会害我…… “累了就睡吧。”极尽诱惑的声音迷惑了我的神志，我轻轻应了一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晌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一点一点的移进来，带来一室的温暖。我躺在床上不想动，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上的罗帐，努力去回想以前的事。可不知怎么的，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一点影子也没有。有时一旦想深了，头就会一阵一阵疼起来。 难道是落进井里的时候撞了头？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关上。我以为是清荷，不以为意的继续躺着。半晌，屏风后也不见动静，我狐疑的坐起身来，轻声道：“清荷，是你吗？” 屏风后没有回应。 莫不是我产生幻觉了？！ 紧接着，我就听到“咚”的一声巨响，然后是窗外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住嗓门的说话声。 “夫人睡着了，大家小心搜查，轻点，别吵醒夫人……” 怎么回事？ “清荷！”我提高了嗓门，眯了眯眼，我小心翼翼的下了床，摸索着穿上鞋子，“清荷，是你吗？” 回应我的依然是沉默。我摸索着向前走，模糊中，我看见一个小孩站在不远处。即使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我依旧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灼的定格在我脸上。 心下微动，我问：“你是谁？” 小孩没有答话，沉重的呼吸声猛的急促起来，仿若下一秒就要断气。 他在害怕吗？蓦的，我想起今早有一个小鬼误闯进来，难道…… 笑了笑，我缓缓走近他，可能是视距没有把握好的缘故，我还未走到他身前，就伸长了手臂去抚摸他的脸颊。 “你别害怕，我眼睛不好，你过来行吗？” 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但瘦小的身形竟颤抖的如秋天的落叶般。我叹了口气，走前几步，冰凉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我蹲下身来，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小鬼。 他生了一张精致的面庞，弹指可破的肌肤细腻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湖底最深处的珍珠一般，黑而沉，闪而亮。本是盘在脑后的发髻披散开来，发带还挂在他的几根长发上，随着他的猛烈颤抖也摇摇欲坠，他穿了一件有些皱巴巴的黑衣，摸起来手感不错，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你别怕。”我盈盈的笑起来，“你告诉我你是谁，家住哪？我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等会儿我就叫人把你送回去。” 小孩还是不说话，看着我的眸子震惊的忽明忽暗。慢慢的，从眸底腾升起一股水气，“啪嗒”一滴热泪就落在我的手背上。 “怎么啦？”我尽量放轻声音。 他也不说话，咬着唇紧紧地盯着我。我怔了一下，这孩子，想必是被吓到了吧！ “饿了吧？！桌上有些糕点，我给你拿。”我起了身，正想转身拿糕点，手却被那孩子紧紧扯住，我一愣，“怎么呢？” 他仰着脸看了我许久，本是漂亮的眸子因为瞳孔的紧缩让人不自觉的一颤，然后他低下头去，看着我的手腕。他在看什么？是那个蓝色的印记吗？ 猛地，手腕处传来尖锐的痛楚，我下意识的甩开，却被他狠狠拽住…… 阳光慢慢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寒风。我哆嗦一下，蹙着眉看着手腕处青色的指甲印，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为何……”良久，他开口。披散的头发遮挡住他的视线，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剧烈的颤抖。 “为何你总是抛弃我们？！！！” 这无比尖锐的一声震住了我。我呐呐的看着那张强忍不哭的脸庞，他的脸上除了那道不清说不明伤感，余下的就是浓浓的悲愤。我的心无意识的抽搐起来。 看着他流泪，我为何会心痛？……我知道，这并不是同情…… “为什么？！！”他冲我吼。 我愣了许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话说。平复半晌，我扯开唇角，“小弟弟，你认错人了。” “呵呵……”倏的，他发出一声冷笑，重重的甩开我的手，“当年爹能够一眼将易了容的你识破，今时今日，你的样貌身形声音全无变化，我又怎会认错？！” 他在说什么？！他的爹？易了容的我？……我闭了闭眼，感觉有什么印象呼之欲出…… “师儿，你怎么跟你娘这样说话？！！” 司马懿急促的声音猛地响起，我回头，只见他依然一袭官服，额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大概是急匆匆赶来的缘故。我怔了怔，师儿？他就是我传说中的儿子……怪不得了，我总有种时曾相似的感觉！ “师儿……”我回转头轻轻喊了一声。他一定是怨我了，不顾他就寻死觅活，而且方才还不认识他了！ “这又是上演的哪一出？”男孩仰面冷笑着看着我，眼里是浓浓的绝望。 我不明所以的一愣，正想回头向司马懿求助，只觉肩膀一阵酥麻，眼前一黑，我就倒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有个男孩的声音响起。 “娘！” 看着怀中静静躺着的女子，司马懿轻柔的将她拦腰抱起。一侧，周胤见状，一个飞身上前，藏在袖中的短剑滑到了手中。他眯着眼睛，眼中的杀气暴露无遗。 “放开我娘！” “若我不呢？” 周胤怔了怔，咬牙切齿的说着，“我会杀了你！” “那你试试。”司马懿不紧不慢的笑了笑。 听他这么一说，周胤也不管周瑜教的那一套“先礼后兵”了。只见他脚下一点，跳起，翻身落在司马懿身后，用尽全力的向司马懿身后刺去。 司马懿微微一侧，那一招便落了空。周胤不死心，又转了身形，拼命刺去，司马懿再闪。一招，两招，三招……十招，十五招……周胤的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司马懿却仍然优雅从容应对。最后，司马懿眯了眯眼，腾空一跃而起，一脚踹中周胤持剑的手。那镶着红色玛瑙的宝剑便应声而落。 “连剑都拿不稳。”司马懿轻蔑的一笑。 “你！”周胤正准备去捡剑，司马懿却先一步踩住了短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周胤，唇边是一抹冷笑，“以你现在的武艺，根本就是自找死路。” 周胤咬唇，目光犀利的望着这个有三分面熟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里。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让他暂时冷静下来，也只有冷静他才能想出完全之策，救出母亲。 “会忍。不冲动。很好。”司马懿赞许的瞥了一眼周胤，目光又深深地落在了睡着的女子身上，声音带着罕见的温柔，“两个选择，要么你就继续捡起剑，结果是你死；要么你就跟我们一起演戏，做我和你娘的儿子，司马师。” 周胤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还有第三条路，带我娘走！” “谁也不能从我身边抢走她。”司马懿眼色一沉，“包括……你。”无论是谁！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以前将她留在周瑜身边就是一个错，他以为只有周瑜能给她幸福，所以他放手了。但他错了，这样的错带来的却是差点无法挽回的崩塌，他差点就失去她了！幸得上天怜悯，再次给了他一个机会，因此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凭什么？！” 司马懿神色一黯，眸光深处波光潋滟，隐藏着的温柔不经意间流泻而出。周胤微微一愣，霎时间，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她失忆了。” 周胤震住，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子恬淡的脸庞，舌头不自觉的颤抖，“失……忆？” “她的眼睛也看不见了。”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周胤张了张嘴，目光落在被自己掐伤的手上，一丝心疼掠过眼底，他小心翼翼的拾起她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的母亲从未离开过自己。 她不是不要他，只是暂时忘了…… 她不是不认识他，只是看不见…… “怎么……会这样？” “忘忧散药性太强了。”司马懿喃喃自语，“但若是不下那么重的药，她记起来了，又会跟着他去……师儿，如果你不想你娘再投一次河，就要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否则……”他顿了一下，抬眼瞥了瞥脸色仍然阴沉的周胤，“否则，休怪我不顾父子之情！”说着，他抱着女子轻轻走到床边，轻柔的放下她，静静的为她掖好被角。 一阵沉默。 “怎么样？考虑的如何？”司马懿首先打破了这样的沉寂。 周胤犹豫的看着女子，上前跪坐在床榻边，拾起她纤细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今夜我要陪她……父亲。” 司马懿满意笑了，伸手想要揉周胤的头，却被他嫌恶的躲开了，“但司马大人也要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带我娘回家！” “江东？”司马懿眯着眼睛笑，但眸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别忘了，是谁害死了周瑜？！” “我不会忘！”周胤的眼底微光瞬间犹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刘备，孙权，关羽，曹仁……终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全都踩在脚下；终有一天，我要剥夺他们的一切！” “哈哈哈……”司马懿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 “此生我只有一个爹，他是周瑜，江东的大都督！” 司马懿眸光一闪，视线再次回到女子的脸庞上，似有千言万语般，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师儿，我要你明白，没人可以从我身边带走她！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会老，我会长大！” “那是你不明白权力为何物？权力……不会因为我老了就到了你手中……” “我知道。”周胤不甘示弱，“我会借着你拼命往上爬，超越你，超越曹操，超越当今皇帝！” “有志气。” “然后……”周胤没有说下去，眼中的血色一闪而过。随即，他抬眼，发现司马懿正意味深长看着他，他转过脸去，“有朝一日，我定会带我娘离开！” “你没有这个能耐。”司马懿轻轻一笑，柔和的眉目竟与男孩有七八分相似，乍看之下，两人像一对父子在谈心。然而，他们聊天的内容却不禁让闻者胆战心惊。 “权力之为物，是建立在猜疑、背叛、残酷的斗争之上，夺权的每一步都踩在鲜血与尸骨搭成的阶梯之上。你要成为人上人，就要比任何人更加冷血无情。”冬日的阳光恰好照了进来，透射进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刹那间，他美丽的不可方物。周胤看呆了，他不明白，为何拥有如此平凡的一张脸庞的人，竟然会发出那样的光芒。这样的光芒他只在两个人身上见到过，一个是孙权，一个是周瑜。 “也就是说，你要摒弃周瑜交给你的君子之道，做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办的到吗？” “只要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娘了吗？” 司马懿轻轻的点了点头。他并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争夺权力的牺牲品，但他，更不想心爱的女人有一点危险，哪怕一丁点儿……所以，他只能去争，只能去抢，有朝一日他司马家的超越了所有，他就不用怕曹操，不用怕他发现这个他得不到的女人就在他眼皮下！ “若是到了那一日，我一定加倍奉还今日的一切，包括你幽禁我娘的这一份！” “我没有幽禁她。”伸手，他轻轻抚上女子苍白的脸颊，却被男孩阻拦下来。他叹了口气，用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我只想给她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 周胤怔住。等他回过神来，司马懿已经起了身，“你好好照顾她。” “你不在此留宿……” 司马懿勾起唇角，“你希望。” 周胤默然，他自然不希望。 “放心，在她心甘情愿接受我之前，我不会碰她。”说着，他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儿子，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