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梦夜晚。 我睁开眼，瞪大眼睛，定定的盯着头上那熟悉的罗帐，没有泪的眼眶酸涩疼痛，我只能蜷起身体，抱住冰冷的自己，无声颤抖。在这样一个寒冷冬夜里醒来，包围我的只有一片昏暗与绝望…… 曾经的无数多个夜晚，总有平静的呼吸相伴；曾经的无数多个冬夜，总有温暖的怀抱相伴，而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周瑜，不在了。 我闭了闭眼，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缓缓睁开眼，一只洁白如玉，十指纤长的大手出现在我眼前，我怔了怔，迫不及待的仰起脸来。 那是一个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美男子。 他那黑色的长发如同精美的绸缎，如瀑的青丝只用一个银色锦带松松绑住，长眉入鬓，薄衫似玉，人淡似影，初雪般淡雅，无瑕玉石般的脸上，如玛瑙一般剔透的眼睛就像秋水一般澄澈，清冷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柔情。被这样的目光所温柔的包裹再冷的心都会融化成三春暖水。 “周郎……”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缓缓扶起我，动作依然优雅的令人咋舌。 他——要带我去哪？ 没关系……带我走吧，无论去哪。 “娘！你怎么起身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猛地惊醒了我。我下意识的想要去抓什么，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一室的冷清，以及端着药站在门口的周胤。 我有些神思恍惚，小心翼翼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你爹回来了……” “娘……”周胤的手不着痕迹的一抖。 “真的，娘方才看见他了。”我环顾四周，笑的很是温柔，“他就这样拉着我的手……” “爹死了！”周胤的声音猛地提高几度，这一声吓到了我，也吓到了他自己。他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捂住耳朵，大喊：“出去！！” “娘，你身子虚弱，不好好调理会……” “我叫你出去！”我拂开案几上摆设，只听“乒乒乓乓”几声脆响，满地狼籍。周胤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好好好，我出去。”说着，就轻轻关上了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冷清。我怔怔的看着四周，轻声开口，“周郎，你在哪……快出来……他们，他们不会再来了，周郎……”话音未落，眼泪就滑了下来，模糊了一切。我努力瞪大眼睛，神神秘秘的说道：“周郎，我知道你害怕别人看见……不怕，小乔把灯灭了，别人，别人就看不见了……” 我吹灭了灯，眼睛还不是很适应，只能双手摸索着向前走，嘴里依然嘟嘟嚷嚷：“周郎，小乔看不见了……你，你在哪？” 猛地，脚下一绊，似乎是踩到了案几，一个重心不稳，我就向前摔去，膝盖一阵刺疼。这强烈的痛楚刺激我的同时，也换醒了我有些迷糊的神智。 周瑜，不会再出现了！永远不会出现了！ 他死了…… 念及此，我颓然的坐在地上，含泪看着这屋子里的所有。十年前，我就是坐在那张榻上，等待我的新郎，也是在这间屋里，周瑜喂我喝下寒冰草。他会敞开双臂，狡黠的让我帮他宽衣，也会哄我坐下，细心地为我描眉。有时，他甚至趁我不备，拦腰抱起我，憋得我满脸绯红…… “小乔。” 我怔了一下，赶紧回头，只见一人站在铜镜前，神情慵懒的看着我。我莞尔一笑，正要上前，那人却消失了。正当我无措之际，身后又是一声，“小乔。”我茫然的回过头去，周瑜懒懒的斜倚在床榻上，神色暧昧的向我钩钩手指。我面色一红，轻轻的低下头去。然而只是这转眼的功夫，他又不在了…… 窗外，天蒙蒙亮了。我哭着睡着又醒了，脸的泪水湿了又干。 我伏在案几上，眼睛最终定格在一把镶了宝石的剑上。犹豫着，我靠近了它，颤抖着拔开了剑柄。剑身倒影寒光刺痛了我的眼，但我还是依稀看见了我的容貌。她美丽，但已经是死水了…… 吸了口气，锋利的剑靠近了我的脖子。我笑了，死了，就可以看到他了…… “哇……”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哭。抬起脸来，周循周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而站在一旁的笑笑，却是哭的一塌糊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握住剑的手慢慢松了，剑从我手里滑了下来。 “娘亲！”她哭着，跌跌撞撞的扑进我的怀里。我伸手，紧紧抱住我的小女儿，早已干涸的眼睛又落下了眼泪。 笑笑哭累了，在我怀里静静的睡着了。我让周胤带着笑笑回去，自己则像疯子一般坐在地上。 忽然，感觉手上一暖，我低头去，周循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手掌的温度慢慢侵入我的心。 “娘，不要丢下我们……”周循顿了一下，握着我的手一颤，“……至少，不要丢下笑笑……她才两岁，不能没有您。” 眼睑颤了一下，我忍住没有抬头看他，我知道，只要看一眼，我就会舍不得，一旦有了牵挂，我就会被思念和孤独折磨致死。若是那样，还不如死了！ “娘，带着胤儿和笑笑回去吧……”许久，周循颤抖的声音静静的响起，“都是循儿不好，若早知如此……循儿决不会把娘要走的事告诉爹……若是，若是娘那时走了，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我的心颤了颤，忍不住抬眸看他，他漂亮的眼睛布满红血丝，本就苍白的脸庞由于彻夜未睡的缘故更加的苍白，就连眼眸深处的那抹痛苦也清晰可见。他伸手，轻轻抚开我脸上的乱发，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娘，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照顾自己？ 动了动唇，我依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深处的酸涩憋得我发出“呜呜”的声音。周循苦笑，云淡风轻的黑眸深处，却是浓浓的绝望与痛楚。许久，他抬眸，满是期待的请求我，“娘，可以抱抱我吗？” 怔了一下，我没有伸手，而是转头看向一侧。窗外，寂寥的一只梅花幽雅的探进来，暗香浮动……那是前几年周瑜带着周循一起种下的，他说，等循儿长大了，小树也会长大。 “笑笑你照顾。”我怔怔的说道，“胤儿，你照顾。” “娘……” 扯了扯僵硬的唇角，我回头，轻声道：“儿子，妈妈可以抱抱你吗？” 周循顿了顿，迫不及待的点头。鼻子一酸，我急忙把孩子揽进怀里，掩饰眼中的波光潋滟。 抱着这小小的身子，我的心软了，他的肩膀还那么羸弱，根本无法扛起周家的兴衰。他明明还这么小，才十岁而已，还是在我怀里撒娇的年纪，我却让他独自去撑起家族的兴旺。该哭的人是这个孩子，而身为人母的我却要让他来安慰，就因为他是嫡长子吗？！这些责任和辛酸，就理应让他一个人背负…… 眼泪偷偷的滑下，我看着窗边的那只梅花，心里悄悄的说道：周郎，再等小乔几日。等小乔把一切处理妥当，就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周瑜的葬礼我全权负责。我不想把它交给其他人，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我想陪他走过。我把他的陵墓安排在巢湖，那是他出生地方，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如今，就只等他的灵柩归来了…… 站在偌大的院子里，我仰望着昏暗的天，怔怔的看着雪花纷扬的落下。 “二嫂。” 我愣了愣，没有回头，声音的主人我不想见到。 他也不勉强，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你清瘦了。” 我没有回应。 良久，他低低的说道：“仲谋，对不起公瑾。” 我不禁黯然无语。 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开。我张了张嘴，道：“善待他的儿女。” 孙权停下，半晌，他轻声道：“……好。” 周瑜的灵柩回来了。那一日，灵柩所到之处，皆是自发前来悼念的百姓，跟随的人们蜿蜒数十里。我没有去，我不想看见他现在的模样，我只想记住他最美的样子。 我一袭青衣，没有穿孝服，怔怔的坐在院内的藤椅上，任由雪花落在我身上。这样冰凉的感觉正如我此时的心一般。 “嫂夫人。” 我怔了怔，漠然的抬头，望着一个有三分熟悉的男子。他身着素衣，神色之间尽是悲凉，他作揖，道：“末将甘宁。” 我轻轻点了点头。 “都督临终之前，嘱咐末将一定要把两件东西亲手送到夫人手里。” 临终之前？我蓦地抬起脸来，有些茫然的看着甘宁。只见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手帕，然后轻轻摊开，那里面是一撮头发。那头发，还带着我熟悉的味道…… “都督说，来世愿与你再结发。” 我颤抖的接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把它按在心口，一遍又一遍的说道：我愿意，我愿意。 “还有这个。”说着，甘宁从背后放下包袱，轻轻揭开上面的幕布，心弦琴便展现在我眼前。“都督说，夫人要保重身体，带着它，去你想去的地方。” “周郎……”我伸手，轻轻抚摸心弦琴。周瑜，你可知，我现在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身边，永永远远在你的身边…… 出殡的那一天，天空飘起了小雨。偌大的府里，安静的只有我一个人。我静静的站在周瑜的书房里，缓缓坐在案几一侧，手指无意识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心弦琴。 忽然，一曲似曾相识的琴音猛然响起，我怔了一下，轻轻抬起头来，周瑜的位置空空如也，没有一人。我失笑，抚摸着琴的手慢慢握紧。 然而，琴音依旧在继续。我顿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来，大喊道：“来人呀，来人！” 许久，没有人回应我。我动了动唇，俯身抱起心弦琴，快步向屋外跑去。刚走到院子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喊住了我。“娘亲，你要去哪？” 我停住，有些无措的走到她面前，只见她眼睛红彤彤的，似是刚睡醒模样。蹲下身子，我扣住她的肩膀，“笑笑，你听见了吗？琴音，你爹爹的琴音！” “娘亲，爹爹醒了吗？二哥说，爹爹累了，要睡很久很久，叫我不要去吵爹爹……” “不，笑笑！”我笑得有些疯狂，“你听……听见了吗？琴声……” 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我微微有些生气，重重的推开她。她脚下不稳，直接摔在地上，但她忍住没有哭，而是仓皇的看着我，怯生生的喊了一声，“娘亲……” 我站起身来，煞有其事的点头，“嗯，你在骗我！明明有琴声，你却说没有！娘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小孩子不可以撒谎的！你再这样，娘亲不爱你了！！” “娘亲。”笑笑连忙站起身来，小手抓住我的裙摆，“娘亲，不要走！笑笑，笑笑也听见了，琴声，真的有听见。” 我僵了一下，眼睛蓦地瞪大，惊喜的低下头去，轻声问：“笑笑也听见了？” 笑笑重重的点头。 有了女儿的确认，我更加欣喜若狂，仰望着天空，喃喃道：“周郎，我知道你没死。你说过我只要把书看完了就回来，小乔看完了……真的！”说着，我就甩开笑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会稽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到处都挂着白色的帆布。我呐呐的抱着心弦琴，循着琴音，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走着走着，我走到了一片湖边。湖水氤氲，朦胧了夕阳洒在上面的碎金，一波一波，向远处荡去。 此时，琴音却没了。 我仓皇四顾，急声大喊：“周郎，别停下，小乔听不见了，小乔找不到你了！” “小乔。” 前方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人影，薄衫似玉，人淡似影。我急忙向前走近几步，冰冷的湖水漫过了我的双脚，我却浑然不自知，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生怕一眨眼，他就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乔，你要保重，不可轻生。” “不不不！”我连连向前走近几步，湖水到了腰，我却还是不停下，“小乔不要离开周郎！小乔要和周郎永远在一起！” 那个人影渐渐远了，我急了，顾不上水的阻力，一个劲的往湖里跑，“周郎，不要走！你去哪，小乔就去哪！” “哎……”耳畔，我听见有人在叹息，正想转头，冰凉的湖水已经漫过了我的头顶。朦胧间，我看见湖中的男子缓缓向我靠近，他伸出手，轻声道：“小乔，可愿与我一同？” 我浅浅的一笑，伸出手轻柔地搭在他的手上，然后紧紧握住，“上穷碧落下饮黄泉，无论周郎去哪里，小乔都会追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周瑜亦是笑了起来，牵着我的手，向湖心慢慢走去…… 静静地湖面上，微风吹散了氤氲，只留下一阵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来。慢慢的，一只古琴浮出了水面，由于沾了水的缘故，呈现出少有的暗色。它顺着水流在湖中飘来荡去，似是在诉说一段亘古不变的深情。然而天地之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能说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人间神秘，会让茫茫的人海里随雾气飞散而去。 （完） （这则故事是双结局。这是关于周瑜的结局，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可以看另外一个，下一章：结局篇之司马懿篇——一生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