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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令下达
     深夜。   无星无月。   景鹤轩饮尽盏中残茶,刚想熄灯就寝,门扉上已响起几下轻轻的叩击声。   怔了怔,景鹤轩有些迷惑的行向门边,略微提高了声音问:   “是哪一位?”   外头,传来一个沉厚低促的嗓调:   “‘在天十人’徐方,景爷,尚请启门,在下奉有上谕面禀。”   “在天十人”乃是赵白如霜的贴身死士,也是这位赵家堡主的心腹,十卫中的人奉有 “上谕”,则必然来自赵白如霜;景鹤轩不禁诧异,在这等深宵夜暗辰光里,赵白如霜派人来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心头猜疑着,更有着一种惶怵不安的感觉,景鹤轩匆匆拔栓启门,易水宛那魁梧伟岸的身影业已一闪而入,并且顺势反手将门掩上。   景鹤轩轻声道: “方兄 夜莅临,可是奉有堡主什么指示?”点点头,徐方棕色的脸膛上是一片严肃慎重的表情,他压着声音道:   “就是现在,老夫人请景爷过去一趟。”   景鹤轩颇觉意外的道:   “堡主此刻传见我?”   徐方道:   “正是,如今老夫人已在‘白石精舍’相候,还请景爷移驾一行。”   景鹤轩道:   “方兄可知为了何事?”   徐方道:   “景爷到了自会知晓,老夫人腹深莫测,在下不敢妄加猜臆。”   于是,景鹤轩不再多问,吹熄灯火,随着徐方出门。两人一路疾行,在 “赵家堡”广大幽深的地域里迅速穿走,景鹤轩却已发觉,徐方专拣阴暗隐蔽的所在移动,尽量避免灯光能够映照着的地方,行迹上甚至有些闪闪躲躲的意味。   他心中十分纳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白如霜深夜相召,已是有离常规,而来传谕的人却又如此举止诡异,像是生怕被什么人看到一样,以金申无痕的立场来说,大可不必弄这些玄虚,可是实际上偏又叫人琢磨不透,难以判明这位煊赫一方的女中霸主葫芦里是在卖的什么药。 “白石精舍”到了。   那只是一幢小小的,全以乳白长条巨石砌造的房屋,石面粗糙未经打磨,然而凸凹不平的原石,却更增古雅朴拙的风味。   石屋四周植有千竿青竹,籁籁于夜风之中,有天籁之音,石屋的一扇窗口透出晕沉的灯火,暗朦朦的,黄惨惨的,似乎凝翳在窗纸上了。   徐方才到屋前,黑暗中一条人影闪出,低声问: “来了?”   朝后一指,徐方轻轻的道:   “来了。”   闪出的这人,乃是 “在天十人’中的费保。   景鹤轩抢前几步,拱手道:   “费兄,堡主到了么?”   躬身为礼,费保道:   “老夫人业已候驾多时,景爷,请。”   不再客气,景鹤轩趋前推开那道厚实的桧木门,一间陈设简单的小厅中,赵白如霜正盘膝坐在一张雕花矮脚的长几之前,除了她坐着的一面苇蒲席垫之外,长几的对面,亦已摆着另一面苇蒲席垫。   小厅中再没有其他的人,显然,那面苇蒲席垫是为景鹤轩预备的,而且是个面对面谈话的局势。   晕黄的灯光,便自墙角一座莲花灯罩上散映出来,静静的,沉沉的,宛如浮漾起一片淡黄的雾氲。在沉暗的光晕映照下,赵白如霜的神色显得平静中带着阴森,她垂眉低目,连语调也是冷漠又萧索的:“关上门,景鹤轩。”   回身把门掩好,景鹤轩上前施礼:   “是堡主相召于我?”   赵白如霜道:   “坐下。”   隔着长几,景鹤轩在赵白如霜对面坐了下来,他望着赵白如霜,静候这位辽北黑道上的巨霸有所嘱咐。沉默半晌,赵白如霜缓缓的开了口:   “你身子康复了吗?”   景鹤轩道:   “承堡主垂顾,业已痊愈如常。”   赵白如霜颔首道:   “这就好。”   景鹤轩等待着,没有接腔,他当然明白,赵白如霜此时此地召了他来,不会只是为了问这几句话。注视着景鹤轩,赵白如霜开门见山的道:   “有件事,我想托你替我办一下,不知你能否答应?”景鹤轩冷静的道:   “但请示下,无不从命!”   微微一笑,赵白如霜道:   “很好,你非常慷慨。”   景鹤轩道:“比起堡主所赐续命重生之德,实不堪并论。”赵白如霜道:   “景鹤轩,我且把话言明,我请你帮忙办事,并非为了曾经施恩于你而期以补报,只是为了我赏识你,信任你,希望你表现一下给我看看,自然,你是办这种事的适当人选亦乃原因之一。”   景鹤轩道:   “堡主明示,须我如何效劳?”   沉吟了一会,赵白如霜道:   “说起来,这是一桩家丑,家丑固不可外扬,但是,家丑却也该有家法制裁,否则规矩就乱了,体统便难存……”   景鹤轩谨慎的问:   “堡主是指——?”   赵白如霜低沉的道:   “昨天我才从‘秦岭’回来,你可知道我这趟出去,是为了什么事?”   景鹤轩记起了玄从安私下告诉他的那件事——有关“秦岭”一家属于“赵家堡”的票号发生巨额亏空的事,但他却不好说出来,只有摇头道:   “我不大清楚。”   赵白如霜道:   “在‘秦岭’,我有一家票号,前几日经我派人抽查帐目,与库存核对之下,竟然短少了十一万两银子之多,那家票号的负责人 ‘九指罗汉’司行方,在我亲自赶到追究之前,便已隐匿起来,不敢朝面,这是很明白的事,短少的银钱,是被他侵吞或挪用了。”   景鹤轩道:   “这司行方胆量不小!”   冷冷一笑,赵白如霜道:   “是的,他胆量不小,但他所要受到的惩罚更会不小,景鹤轩,你也是在江湖上打滚的人,该知道侵占卷逃,贪污欺上的行为是如何不可原谅;银钱事小,规矩却坏不得!”景鹤轩道:   “堡主说得是。”   赵白如霜又道:   “司行方真正是可恶可恨,无行无德之极,他在‘赵家堡’,由一个小小的头目,逐步爬升到 ‘青字级’三把头的地位,再越两级,便是把头群中的大阿哥,‘赵家堡’待他还能说不宽不厚?孰知这厮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居然营私舞弊,搞起我的鬼来,像这等毫无心肝的畜类,岂能任他逍遥于报应之外?”   景鹤轩道:   “原是不能。”   赵白如霜道:   “对,原是不能,所以他必须受到惩罚!”   景鹤轩道:   “堡主的意思,可是要我去执行这个‘惩罚’的任务?”赵白如霜一笑道:   “不错,我深夜叫了你来,便正是托附你这件事。”有些迷惑的望着金申无痕,景鹤轩道:   “但是,我不了解——”   摆摆手,赵白如霜道:   “我知你这心里猜疑的是什么,景鹤轩,你想问‘赵家堡’有明列的规律,有设定的掌法,而我又是 ‘赵家堡’的堡主,似这等大逆不道的惩奸行为,原可光明正大的办理,却为何要暗中进行,更且委你一个组织外的人来代劳,是吗?”   景鹤轩道:   “堡主圣明。”   忽然叹了口气,赵白如霜道:   “此中自有原由,也是我不得已的苦衷,说于你听,你便会明白我之所以出此策略的无奈处了;司行方在 ‘赵家堡’节节高升,攀得如此顺利,主要是我们老二对他的赏识和提拔。司行方蒙受老二这般恩泽,自然一力巴结,全心仰承,久而久之,便成了老二的心腹死党,也是老二的得力臂助,他对老二事事顺从,老二对他便越加关照,依恃益甚,换句话说,他乃是老二面前的人。”   景鹤轩静静的道: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堡主。”   赵白如霜苦笑道:   “那是朝庭用以治国的法则,江湖上的组合,却难以适应,尤其黑道帮会,最重人和,司行方的靠山是老二——我们的二当家,而老二又是我手下的头号人物, ‘赵家堡’的柱石之材。所谓打狗看主人,我要处置司行方,却不能不顾着老二的颜面,至少,外表上总要使他圜转得过来,我不希望为了一个司行方,搞得我和老二彼此心里存下芥蒂。”   景鹤轩道:   “那么,司行方的事,二当家知不知道?”   赵白如霜道:   “他是总管大计的首要人物,出了这等纰漏,他怎会不知道!”   景鹤轩道:   “二当家有什么表示呢?”   又叹了口气,赵白如霜道:   “他告诉我,要我无须顾虑,一切按照规律处断!”景鹤轩扬着双眉道:   “难道二当家深明大义,公私分论,堡主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摇摇头,赵白如霜的双眸中隐闪着冷峭的寒芒,她带着讽刺意味的淡淡的一笑,慢吞吞的道:   “你相信他的话?”   景鹤轩笑笑,道:   “这不是二当家亲自向堡主表示的态度么?莫非他是言不由衷?”金申无痕的语气有些僵硬:   “一点不错,他是言不由衷!”   景鹤轩习惯性的揉捻着自己如削的耳坠,轻声道: “以堡主看来,二当家的真意是什么呢?”   唇角撇了撇,赵白如霜道:   “老二当然是想庇护司行方,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尤其以他的立场及与司行方的关系而言,他更不便有所表示,他明晃晃的摆了这么几句话过来,骨子里的意思我岂会不知?”   景鹤轩小心的道:   “但司行方业已畏罪潜逃了。”   眯着眼端详着景鹤轩,赵白如霜似笑非笑的道: “你的思考很细密,反应亦相当敏锐,景鹤轩,你是否想问问司行方的潜逃过程,内中有无其他的隐情?”景鹤轩道: “会有么?”   低喟一声,赵白如霜道:   “表面上看,司行方出了纰漏,无以弥补,自然是以走为上策,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发展,但我当时即曾想到,以司行方与老二的渊源来说,他出这种祸事,怎会不向老二求援?以情理说,老二应该替他遮拦,并且,也有这个力量帮他过关,经我暗里探查,果然发现了两桩耐人寻味的迹象。”   顿了顿,她接着道:   “其一,就在我派人抽查过‘秦岭’票号的帐目后第三天, ‘窑缸口’   我属下的一家粮行即奉到指令火速调借十一万两现银押解到 ‘秦岭’的票号去,但银车甫动,又接到通知转头运回——一算时间,正是我亲自赶赴 ‘南岭’追究此事的同一天,后来,我知道司行方也就是当天失踪的。”景鹤轩问:“堡主,‘窑缸口’距离‘秦岭’有多远?”赵白如霜道:“两百余里,平时骑马,昼行夜宿的话,得走上将近三天,若是银车前往,只怕三天还不一定到得了。”   景鹤轩又道:   “从这里往‘秦岭’又有多远?”   笑了,赵白如霜道:   “也差不多两百里路,但我这次是轻骑前往,未曾乘舆,而且半途极少歇息,因此一天多点辰光便赶到了!”景鹤轩道:   “司行方倒是走得快!”   赵白如霜道:   “我发现的第二件可疑之事——司行方如今匿藏的地方,竟是一个不在道上的皮货商人家中,那个商人日常与老二在暗里颇有往来,生意上,老二曾给了他不少好处。”景鹤轩意外的道:   “原来堡主早已将司行方的下落查出来了!”   赵白如霜淡淡的道:   “不要小看了我,景鹤轩,我的办法大得很,在辽北这块地面上,我一伸手可以遮得半边天,司行方玩的几手小把戏,算得了什么!”   景鹤轩不解的道:   “堡主又是如何查出那司行方行踪来的?”   赵白如霜双手平放几面之上,那是一双柔软又修长的手,白皙而纤细,一双属于养尊处优的女人手,她望着自己的双手,平静的道:   “一种慑迫,以及一种恐惧,景鹤轩,你明白不?”景鹤轩思量着道:   “我想,大约我能够体会……”   赞许的点头,赵白如霜道:   “那个商人非常清楚‘赵家堡’的潜势,也更知晓我这老太婆的手段,当他获得司行方匿藏到他家的原因之后,他骇怕了,他怕一旦东窗事后发,‘赵家堡’将会抄他的窝,甚至连‘赵家堡’的二当家也保护不了他,于是,他再三斟酌,反复衡量之下,还是审明了因果利害,悄然向我举发……这是今天下午的事。”   景鹤轩笑道:   “这个商人挺识时务。”   赵白如霜正色道:   “不要看不起这个告密的人,他要活下去,一家老小也都要活下去,而他并没有替司行方舍上全家性命的义务!”景鹤轩问道:   “司行方躲到这商人家里,可是二当家示意?”赵白如霜道: “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老二示意——这商人与司行方也有交情,司行方出事前后,老二从未和这商人见过面。”   景鹤轩道:   “或者是司行方自行前往那商人家躲藏……”赵白如霜沉重的道:   “但愿是如此。”   景鹤轩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堡主,‘窑缸口’粮行的那笔银丙,是贵组合哪一位下的谕令借调?   能够支配如此巨额银钱的主儿,想亦是极有份量的人物!”   赵白如霜凝声道:   “是我。”   吃了一惊,景鹤轩道:   “是堡主自己?”   赵白如霜缓缓的道:   “我专用的 ‘雪香笺’,上面印得有我的菱形铃记,封笺对折。暗号相符,一切形迹,俱是我惯常行令的格式,唯一不同寻常的是,我本人都不知此事!”   景鹤轩愕然道:   “如此说来,是被什么人盗用了堡主的信谕之物?”赵白如霜道:   “除了这样的说法,还能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沉吟片刻,景鹤轩道:   “堡主曾否想过,贵组合之中,有谁能够接近堡主这些信喻之物?有哪些人知道行令时的各种暗记格式?”赵白如霜苦笑道:   “可以接近我书房的人,少说也有十余个以上,我的亲人,组合中的首要们,甚至负责洒扫清理的下人,至于熟悉暗记格式的就更多了,经年行令,何止千百?受令者无不知晓暗记的对合,格式的编排……”   景鹤轩道:   “笔迹如何?”   赵白如霜摇头道:   “我亲笔行令的时间不多,他们注意的只是我的批条及铃印,笔迹变换,反倒不足为异了。”   景鹤轩喃喃的道:   “这就不好追查了……”   赵白如霜道:   “不管是谁,总是有人假借我的名义,妄图调借银两为司行方掩饰,但他们的动作尚不够快,等他们进行此项诡计之际,我已起程赶往查究,银车的脚程比不上我轻骑的便捷,时间上,他们已不及再作假弄伪,才又有通知银车回头的第二道谕示……”   景鹤轩道:   “不过,帐目不清在前,对方调借银两搪塞于后,我怀疑他们这样的做法是否对事情有所补益!”   赵白如霜道: “这一点,你就不明内里了,景鹤轩,此举乃是大事化小的做法,可将侵吞改为挪用,充其量,司行方只是个保管不当,擅自支配的罪,犯不了什么大过,落个调遣的处分也就到头了,但若营利侵占,中饱贪没,则一朝事发,便是死罪坐实,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的打算不过如此!”   “哦”了一声,景鹤轩道:   “原来其中还有这等说法,堡主,司行方既敢侵吞公银,难道事先他就没想到用什么方法来防范掩饰?”赵白如霜道:   “他没想到的是我会突然派人前往抽查他的帐目,而且派的人不是例常大帐房的事,是我的嫡亲外甥端吾雄!”景鹤轩道:   “堡主怎会突然想到派人去抽查司行方的帐目?”微微一哂,赵白如霜道:   “我接到密告,指出司行方有营利舞弊之端——景鹤轩,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我将偌大一片生意托附于人,而便放任到毫不关心的程度吧?”   景鹤轩道:   “当然,堡主自会另遣密线监视左右。”   、赵白如霜吁了口气,道: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总不能事事兼顾,桩桩考查,对不?”   景鹤轩道: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堡主,对二当家,堡主怎么说?”   表情阴沉了好一会,赵白如霜的语声有些涩重:   “老二多少会有点牵扯,但是,一来没有证据证实,二来他既有心为赵双福遮拦,自己提拔的心腹嘛,也是人之常情。对 ‘赵家堡’而言,老二多年辛勤,流血流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攀到如今的地位,也是拿半生的辰光换来的,我不能为了这桩事亏待他,更得维护他的颜面,无论怎么做,都能使他下得了台为原则。”   景鹤轩道:   “堡主之意,就是不让二当家卷入这个是非漩涡之内,惩处的手段,人在暗中进行?”   赵白如霜道:   “不错,如此奸佞反叛且受到制裁,可儆效尤,且组合成员,牵涉者彼此心照不宣,我希望的就是这么一个微妙的结局!”   景鹤轩点头道:   “我会尽量办得使堡主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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