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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致亭表诚
     景鹤轩沉默了一会,有感而发:   “对于堡主的关爱与赏识,我深觉惭愧,我实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许……”   微微一怔,谢傲芙道:   “为什么?”   景鹤轩苦笑道:   “在我而言,这是一种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沉重又痛苦……”   谢傲芙迷惑的道:   “怎么会呢?我娘向来极少夸奖人家,像对你这样器重的情形更为难得,景大哥,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不明白,如何会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觉来?”   搓搓手,景鹤轩道:   “谢姑娘,承受的恩德太多,并不是一桩惬意的事,那总会令人觉得站在一种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场为原则,现在,你是否多少明白了一点?”   思索了片刻,谢傲芙笑了起来:   “我想我大概能够体会一些,但我却认为大可不必,景大哥,我娘对你这么好,绝不是只为了曾经施恩于你的原故,此中,缘份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说,她一见你就觉得你顺她的眼,怎么看怎么合意,就是对超霸,她老人家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   景鹤轩感动的道:   “堡主待我,实在情深义重,我不知要如何来报答堡主,才能略尽对她的感怀于万一……”   睇视着景鹤轩,谢傲芙轻轻的道:   “我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你顺着娘点,就比什么报答都使她满意了……”   景鹤轩喃喃的道:   “是的……堡主曾经这样说过……”   谢傲芙诚恳的道:   “景大哥,我娘是个很孤单,很寂寞的老人,你别看她是‘赵家堡’的主宰,是辽北的巨镇,平时威严冷肃,高高在上,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后拥,气势十足,但她内心却是异常落寞的。她要维护她的尊严,顾及她的身份,她必须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或是发号施令,或是运筹帷幄,她总是那么凛然,那么刚毅,又那么果决,她不能随便接近哪一个,别人更不敢随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被她的权威与地位铸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惧的偶像,然而,却也隔绝了她与人们之间正常关系的发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点点头,景鹤轩道:   “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权重的人,往往倍觉寥落,因为尊严与权势必须要以表面上的威仪来强化或衬托,然则,也就因此而孤独了……”   谢傲芙道:   “景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个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让她悒郁的情绪多少得以渲泄些,娘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景鹤轩不解的道:   “但,你不是很合宜么?”   轻唱着,谢傲芙道:   “我是,景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义女,辈份上有差,渊源上有别,她有许多话,也不便和我说,况且有些需要对她提供意见或是帮她拿定主意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   景鹤轩道:   “堡主手下谋士如云,悍将如雨——”   谢傲芙道:   “你错了,景大哥,娘从来对于她的手下们只是发号施令,当她决定了,她就吩咐下去执行,极少征询过他们有什么意见, ‘赵家堡’一贯的传统皆是如此,娘的话,便是最后的断论。”   景鹤轩低沉的道:   “这是堡主的个性使然?”谢傲芙道:   “是她的个性,也是贯彻权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欢主张分歧的场面,也厌恶意见杂沓的商议,她一向只往下传谕施令,而不容许下面的人,另生枝节——纵然那将比她原案更为完美!”   景鹤轩道:   “这是一位霸主之所以能够成为地方之雄的要诀——独断专行,铁腕执掌,但是,这样的人,也就免不了离群孤单了……”   谢傲芙道:   “娘需要有个身份立场上比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这个人又要是她所赏识的,景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极坏,超霸的死,对她是个很重的打击,我已不能给予老人家什么慰藉,景大哥,全靠你了……”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景鹤轩还能再表示什么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的道:   “既然堡主这么看得起我,任何可使堡主稍稍解忧祛郁的方法,我无不乐意全为遵从……”   谢傲芙满意的道:   “景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等她老人家回来,我会马上去向她禀告……”   景鹤轩强笑道:   “只怕打扰过甚……”   谢傲芙笑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景大哥,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于是,景鹤轩走到蛇尸那边,伸手拔回透过蛇身,钉入岩石之内的 “圆弯刀”,当刀刃扬起,蛇尸也被挑挪向绝崖之下, “圆弯刀”浮亮莹寒的锋刃上,却是半抹血污不沾!收妥家伙,景鹤轩方始转回身来,亭子的另一侧,已传来“跳蚤”玄从安的呼叫声:   “景爷、景爷,你在哪里?我业已将吃的喝的都带上来啦……”   望着景鹤轩,谢傲芙小声问:   “这是谁?”   景鹤轩走上前来,边道:   “贵‘赵家堡’的人,玄从安玄兄。”   谢傲芙笑道:   “原来是这只‘猿猴’呀!”   景鹤轩提高嗓门道:   “玄兄,我们在亭了前面——”   一条身影跃腾而至——果然正是玄从安,他左手挽着一只上覆着罩的紫竹篮,右手提着一把中长铜壶,壶嘴里,犹还冒着热气哩。   脚未沾地,玄从安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开来: “这一阵好跑,来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景爷你等久了,厨下的热食都还现成,只这冲茶的开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烧沸,耽搁了些时——”   说着,他一面转脸打量那头的谢傲芙,谢傲芙对他嫣然一笑,静静的道:   “玄从安,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歇会吧。”   玄从安赶紧向前跨近几步,躬身哈腰,堆起满脸的笑: “小姐,玄从安这厢向你请安,方才只顾着和景爷说话,一时竟未察觉是小姐在此了。”   谢傲芙肃雅的道:   “没关系,你是和景大哥一起上来的?”   玄从安仍然哈腰道:   “是的,景爷来到咱们‘赵家堡’老久了,咱们这‘赵家堡’第一风景‘深白山’他却尚未游过,今晨景爷游兴勃发,我便陪同景爷上来走走……”   谢傲芙微笑道:   “景大哥的伤势痊愈了吗?”   玄从安忙道:   “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景爷身子尚弱,太过吃力,但景爷看来似乎相当利落,健朗一如常人。”   景鹤轩笑道:   “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还要多呢?”   玄从安打着哈哈道:   “本来嘛,论体气之厚,我就远不如景爷来得扎实哪。”谢傲芙道:“玄从安,你都带来些什么吃喝的?”双手的物件微微上举,玄从安笑道:   “篮子里盛的是油炸春卷、玫瑰酥糕、鲜肉包子,铜壶中是冲好的极品‘铁观音’香茗,瓷杯两件,便在竹篮杆罩下面……”   谢傲芙莞尔道:   “你倒设想得颇为周全,不过,经你这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玄从安立道:   “这样正好,小姐,我便将吃食在亭中摆整舒齐,侍候小姐与景爷进用——”   谢傲芙道:   “不,我们一起来。”   咧咧嘴,玄从安有些局促的道:   “这……小姐,玄从安岂敢如此冒失?”   谢傲芙落落大方的道:   “不要过于拘泥戒规,这里不是堂口之内,大家随便点,自然愉快得多,再说,是我打扰二位,并非你们沾我的光,哪有强宾压主的道理?玄从安,你若不吃不喝,叫我如何下咽?”   玄从安呐呐的道:   “小姐,我看还是……”   打断了他的话,谢傲芙道:   “好了,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一起来吧……”景鹤轩也笑道:   “谢姑娘说得对,玄兄,礼数体制自当遵行,但也要看环境时地,施姑娘已经请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托,反倒成为抗命啦。”玄从安躬身道: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三人来至亭中,在那别致的,形同环状的石桌上,玄从安将素竹篮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摆好,焦黄浅红与柔白的三式点心,尚衬以纹边的精细瓷盘,香喷喷热腾腾,别说吃了,光是看着闻着,已令人食指大动,再来饮上两杯滚烫芬芳的热茶,那等光景,就越发诱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谢傲芙先坐下之后,景鹤轩于旁落坐,玄从安到底还是觉得拘束,只挨着凳边沾靠半截屁股,微欠着身,模样的确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气,谢傲芙笑道:   “晨间山景,原已爽气沁心,清氲盈怀,再加上这样的口腹享受,真可说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景鹤轩道:   “如此十全十美,谢姑娘,还得感谢我们玄从安玄兄的一番往来辛苦呢!”   玄从安忙道:   “理该效劳,嘿嘿,理该效劳……”   点心的滋味丰美可口,茶水香醇,啜饮之下自是更加甘饴,只是,只有两只茶杯,只好分开来用,谢傲芙是女孩子,自然独占一只,剩下的一只,便由景鹤轩与玄从安合用了。   在这样的环境,如此的情调里,原该是多么和祥安逸,宁静满足,但展若尘内心的感受却酸涩又迷茫,有一股说不出的怔仲,难以言喻的怅失,以及,隐隐的刺痛……这已形成了怎样的一个形势,造成了怎样的一个局面?   世间事难道果真像此般变幻无常又不可预料么?他用双手抹遍了血腥,以锋刃铸炼出一桩惨祸,但是,报应却竟然是恁般的亲切又仁厚,和悦又真挚,他完全不似一个仇敌,不似一个与这些人结怨的对头,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这些人的恩人,也不过如此的了—— “赵家堡”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景鹤轩困窘不安,以德报怨的滋味,却也这等的苦涩!咽下去一小块玫瑰糕,谢傲芙诧异的望着景鹤轩:“你怎么不吃呀?展大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么心事?”景鹤轩啜了口茶,顺手拈起一条春卷咬了一半: “我会有什么心事?我向来是个很豁达的人,肚里难得隐藏一点东西……”   谢傲芙笑道:   “那就多塞一点东西进肚里吧,景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景鹤轩道:   “怕我胃口太大,连你的一份也装到肚子里去啦。”谢傲芙柔和的道:   “景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经差不多饱了。”扭过头来,景鹤轩道:   “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们客气呢,他吃得这等斯文法。”玄从安正在用牙齿咬下一个鲜肉包子的外皮,闻言之下,不由笑了起来:   “景爷,你就别逼我的架子了,这可不是同伙计们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小姐面前,真假总得扮个样子不是?”   谢傲芙轻笑道:   “不要紧,玄从安,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吃相好看与否无须顾虑,我先前已告诉过你,眼前并非正式场合,用不着太过拘礼。”   玄从安道:   “是,小姐。”   谢傲芙又向景鹤轩道:   “景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呀?”景鹤轩道:   “我?睡觉,吃饭而已,偶而在住处四周溜溜腿,从安兄倒是陪着我消磨了不少辰光,若非他时常过来与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发……”   谢傲芙皱着眉道:   “这怎么成?娘回来我得禀告一下,叫他们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从安接口道:   “小姐,景爷在咱们这里大概也住不长啦,他说过,伤势一好,便待向老夫人告辞离开……”   笑笑,谢傲芙道: “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玄从安道:   “今天大早,我们一齐朝山上来的时候景爷半路还提过。”   轻轻呷了口茶,谢傲芙道:   “景大哥已经改变主意了,就在你到来之前。”意外的一怔,玄从安问:   “景爷,当真?”   景鹤轩无奈的道:   “方才,谢姑娘给我说了许多事,我觉得就这样离开似乎太不近情理,尤其堡主对我的关爱与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决定暂时住下,等过一段时期始行辞别比较合宜。”一拍手,玄从安兴奋的道:   “好极了,景爷,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个月也是好的,这样一来,我们老夫人就更会欣慰啦……”   景鹤轩道:   “怕只怕不能帮助堡主什么,反倒为堡主及各位凭添累赘。”   谢傲芙道:   “你又来了,景大哥,希望你留下来,是我娘的意思,她赏识你,看重你,你在我娘的身边,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绪开朗些,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么谈得上累赘不累赘上面去?”玄从安也道:   “而且我们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样的心意,欢迎景爷能够留下来。”   景鹤轩道:   “堡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玄兄,刚才我已向谢姑娘表明,自将陪侍堡主一个时期。”哈哈一笑,玄从安道:   “这才像话;能够挽留景爷住下来,全是小姐的功劳,我磨破了嘴皮子,景爷也硬是不肯答允呢……”谢傲芙平静的道:   “我也费了不少唇舌,景大哥并不是一位容易妥协的人。”   景鹤轩道:   “谢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气,谢傲芙道:   “只要娘能顺心,就比什么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玄从安道:   “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来散心的?”   点点头,谢傲芙道:   “最近我常来。”   玄从安道:   “小姐都是独自上山么?”   谢傲芙道:   “只有我一个人。”咽了口唾沫,玄从安道:   “小姐未曾练过功夫,单身来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夫人知道了挂心。”   谢傲芙道:   “说真的,这是‘赵家堡’的产业之内,我倒不怕有什么歹人出现,没有料到的却是歹人虽然没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凶险。”   吃了一惊,玄从安愕然问:   “遇上了另外的凶险?小姐,在哪里?是什么等样的凶险!”   谢傲芙似是一想起来就有余悸,她指指亭前阶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就在那儿,我碰上了一条‘黑红花蛇’,本来我是站在崖边眺望的,一直没发现那条毒蛇就盘踞在阶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阶下,才猛的闻及 ‘嘘’   ‘嘘’怪声而察觉。当时,我吓呆了,一定是失声惊呼出口,方始引来了展大哥,正在那条蛇作势噬扑我之前,被景大哥及时斩杀了,好险啊……”   玄从安连道侥幸,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可不是险!小姐,那‘乌赤斑蛇’毒得很哪,万一被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也活不到,据我所知,几乎就没有解药可救,小姐,这还真叫巧,若景爷晚来一步,事情就不得了啦……”   谢傲芙道:“假如不是景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这条命早完了,玄从安,你到来的时候,正好替我收尸。”   抹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玄从安笑得有点吃力: “小姐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古,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灾难,亦是有惊无险,但话又说回来,小姐如果真个遇上了什么不测,我们可都惨了……”   “噗哧”笑出声来,谢傲芙道:   “看你这付紧张样子,事情已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玄从安又向景鹤轩沙着嗓子道:   “我的景爷,你倒沉得住气,发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你可知道这是一桩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们一大帮子人啊……”   景鹤轩淡淡的道:   “适逢其会罢了,玄兄,何足挂齿?”   玄从安忽然又变得形态兴奋,眉飞色舞:   “这一来更好了,景爷,看你往哪里走吧,你以后留住下来,岂不益发名正言顺啦?”   名正言顺么?景鹤轩不由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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