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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云密布
        又过了两天。   “赵家堡”的堡主赵白如霜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回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 “赵家堡”的却不是欢笑,不是快乐,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迷蒙的黑雾笼罩着 “赵家堡”,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人的心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赵白如霜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赵超霸,当然,不是活的。   赵超霸的尸体也被带回 “赵家堡”,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声的饮泣,最是摧肝断肠。很快的,赵超霸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 “赵家堡”的“深白山”上,其间,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永恒的消失在那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赵家的族人,连 “赵家堡”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都未曾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这样的结果,原在景鹤轩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的惭疚,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赵白如霜的怀疑,他并不在乎被赵白如霜得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因果的相当……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懔……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阴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人的心里也晦湿得紧,宛如这天气……算来,景鹤轩来到 “赵家堡”,这已是第十天了,而赵白如霜,也已回来了五天了。   景鹤轩在赵白如霜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景鹤轩也不愿与赵白如霜见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独与绝望……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 “朱”字级的“四把头”“神斗刀”庞万春, “五把头”“雷霜滚滚”刘光世,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景鹤轩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有关赵超霸落葬及“赵家堡”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庞万春和刘光世原本就不爱多话,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景鹤轩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日的 “跳蚤”玄从安跳进屋来。   一见玄从安,景鹤轩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床上坐起身子,显得有些兴奋的喊着: “玄兄!”   拱拱手,玄从安凑到床前,端详着景鹤轩,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景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爽了,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尚好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景鹤轩笑道:   “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月,便可康复如常。”   玄从安道:   “谢天谢地,但愿景爷早日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景鹤轩问道:   “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还怪思念的……”   玄从安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   “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景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日无暇来向景爷请安,还请恕过!”   景鹤轩低声道:   “你是说——少堡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从安道:   “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堡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郊……”   景鹤轩沉沉的道:   “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拖了把椅子坐下,玄从安沙哑的道:   “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堡主的人是谁!我们老夫人在寻及少堡主的时候,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烂,跟随少堡主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精光!”景鹤轩喃喃的道:   “是么?”   玄从安接着道:   “景爷,我们少堡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堡主的人,必然本领精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景鹤轩苦涩的道:   “只怕堡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从安道:   “从找到少堡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泪也没掉,她变得冷漠、阴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头雕刻的……”   景鹤轩苍哑的道:   “堡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 往往都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我……”玄从安道:   “景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几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哀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 ‘万念俱灰’‘心寂如死’。   这几天来,老夫人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交代即时筹设在 ‘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景鹤轩有些惊异的道:   “真想不到,……堡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外,这种修为及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玄从安压着嗓门道:   “景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怔了怔,景鹤轩不解的道:   “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从安道:   “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堡主的真凶来,‘赵家堡’的整个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次分散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个杀胚给逼出来!”   景鹤轩内心叹喟——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 “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他就在你们的面前啊……玄从安又道:   “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色,景爷,你不是说这几天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日,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啦……”景鹤轩问:   “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从安的脸色阴黯下来:   “唉,说来泄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堡主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巾一条,旱烟一管之外,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咬过,又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景鹤轩道:   “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从安一摊手:   “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过,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目光微显凄迷,景鹤轩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 “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从安恨恨的道:   “那下手杀害少堡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景鹤轩笑道:   “他跑得快罢了……”   玄从安道: “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夫人融了!”   景鹤轩道:   “但是,他会挺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从安无奈的道:   “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景鹤轩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的肌肉放松……玄从安望着他忽然问道:   “景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景鹤轩道:   “没有呀,我觉得还好……”   玄从安关怀的道:   “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或说话耗精神觉得乏啦?”   景鹤轩忙道:   “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从安道:   “景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着赶来向你请安啦!”   景鹤轩道:   “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眉毛一扬,玄从安道:   “娘的,鲍伯颜和刘光世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得连穿衣裳都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癖,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屁来,那两张盘儿成日里阴沉的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景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不了。”   景鹤轩道:   “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语,要言不繁……”   玄从安笑道:   “这两块料,他们敢对景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们也不敢稍有轻……”   景鹤轩低声道:   “对了,玄兄,这堡主回来以后,问起过我么?”搔搔头,玄从安道:   “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只见了她老人家一面,连句话还未说上……”景鹤轩如释重负的道:   “想是堡主心情悒郁之故,玄兄,你若得见堡主,尚烦代为请安……”   玄从安颔首道:   “我记着了,景爷。”   略略犹豫了一下,景鹤轩出自于一种愧疚的心理,试探着问: “堡主遭此变故,其怆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谢傲芙,谢姑娘,想必陪侍堡主左右,疏导愁怀,温言解忧吧!”   玄从安道:   “听他们说,谢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对老夫人劝慰有加,但他们老少两位最近却不常处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伤心人见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更增悲了气氛,老夫人看到谢姑娘,自然会联想到儿子,谢姑娘见着老夫人,又何尝不益增哀痛?两个人中系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一旦不在了,给双方的惨重打击乃是不消说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咀嚼着玄从安最后这句话,景鹤轩又是冷汗涔涔……“是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玄从安又接着道:   “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谢姑娘了,就算见着,又能说些什么呢?妇人丧子的哀痛,失夫的悲凉,都是没有法子用言语慰藉的……”   景鹤轩低哑的道:   “设身此地,当能体验……”   玄从安在瘦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   “你也累了吧?景爷,我看你该歇一会了……”景鹤轩果真觉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于身体的软弱,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亦向玄从安报以微笑,他道: “我还好……”   站起身来,玄从安道:   “景爷,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扰你了,一得空,我便会过来相探,和你聊聊解闷……”   景鹤轩十分感激的道:   “多谢你的关怀,玄兄,随时欢迎莅临把晤。”当玄从安走到房门,前脚尚未跨出去,一条身影已从斜里撞上来了,他反应极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骂了起来:   “庞万春,你他娘是失了魂啦?这等六神无主法?连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碰掉你那颗脑袋?”   来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酱脆膛的 “神斗刀”庞万春,这位一向木讷寡言的 “星字级” “四把头”,竟然满额汗水,气喘吁吁,像有什么大事临头一样,恁般急切法,他猛的煞住势子,冲着玄从安干笑:   “我道是谁,原来是安哥,安哥几时来的?我还真没见到!”   哼了哼,玄从安道:   “不用他娘叫得这么个熟络法,安哥安哥,只怕你肚子里在操我十八代祖宗也未可定,至于我几时来的,怎么着,莫非还要预先向你请示方可?在‘赵家堡’这一亩三分地,我玄从安哪里不能去?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   抹着汗,陪着笑,庞万春道:   “安哥别生气,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方才奉到‘大金楼’传谕,特来向景爷禀报……”   “大金楼”乃是赵白如霜居位之处,也便代表了“赵家堡”的最高权威,一听 “大金楼”这三个字,玄从安立时神色一凛,忙道:   “你是快说呀,‘大金楼’传谕有什么要事?”喘了口气,庞万春道:   “老夫人就要传见景爷……”   玄从安赶紧问:   “什么辰光?什么地方?”   庞万春道:   “半个时辰之后,就在‘相意轩’前面的‘柳絮阁’,传谕交代,要我们以软兜好生抬着景爷过去,莫使景爷劳累着……”   点点头,玄从安道: “你快去准备,我来侍候景爷梳洗换衣,时间上得配合好,可别让老夫人先到 ‘柳絮阁’等着……”庞万春道:   “那就有劳安哥了。”   挥挥手,玄从安三脚并作两步的转了回来,朝着半倚床上,表情怔忡的景鹤轩,龇牙一笑:   “景爷,你都听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景鹤轩有些不安的道:   “是的,我都听到了,堡主要传见我。”   玄从安来到榻前,催促着道:“还请景爷梳洗更衣,我就在这里侍候着,得赶点紧,老夫人行事一向准时,景爷先到比较合宜!”景鹤轩点头道:   “当然,岂有使堡主相候之理?”   端详着景鹤轩,玄从安轻声道:   “景爷,你似是有点不大愿意和堡主朝面?”景鹤轩坦然道:   “我怕……”   睁大了眼,玄从安不解的道:   “你怕?怕什么?堡主一向对你很好呀……”叹了口气,景鹤轩道:   “就是因为如此,才益增心头负担,玄兄,我怕见一个孤伶老人的绝望神情,怕见她那强制本身痛苦的关怀,也怕那染着凄怆的笑脸,她赐予我最宝贵的,我却在她遭至如此惨痛之际无以为报……”   感动的点着头,玄从安道:   “景爷,你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会觉得慰藉,你就硬着心肠去吧,少堡主已经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变不回一个同样的少堡主来,这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没有法子,说不定老夫人见了你,和你聊聊,会多少消泄一点积在她心中的郁气……”   景鹤轩徐缓的道:   “但愿如此吧……”   玄从安殷殷的道: “景爷,在老夫人面前,尽量少提少堡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伤感,多陪老夫人扯些别的,好叫她心思转一转,舒畅一下……”   景鹤轩道:   “我想是知道了。”   玄从安又道:   “和老夫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她喜欢爽直干脆的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黏缠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景鹤轩道:   “我晓得她这个性。”   上来掀开被子,玄从安道:   “那就快点起来收拾收拾吧,辰光业已不早啦。”在玄从安的搀扶下离榻下地,景鹤轩试着走了几步,边道:   “还好,运力使劲,尚不太感牵强……”   扶着景鹤轩坐在椅子上,玄从安一面为景鹤轩在橱里挑捡衣衫,一面道:   “身子手脚不够灵便没关系,景爷,要紧的是精神得打点起来……”   是的,精神得打点起来,景鹤轩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赵白如霜那种慈悲下所加强的压力,更有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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