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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断肠人
一缕白雾,袅袅在柳梦瑶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姐……”   夏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姐?”柳梦瑶轻轻一笑,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姐你还在误会我么?”   夏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管大同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泄,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管大同的穴道。   管大同满面惊讶,道:“夫人……”   夏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去了,是不是?”管大同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知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哪知夏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人都被你丢尽了。”   管大同一听话中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柳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夏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不念在你还知错,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错,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柳梦瑶:“你说是么?”   柳梦瑶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姐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姐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姐你已到了……”夏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在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柳梦瑶眼帘微合,轻轻点了点头,夏三夫人却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怨毒,云飞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伉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个自知隐私泄露,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柳梦瑶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柳梦瑶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夏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我……”一言未尽,她又已剧烈地喘息起来。   柳梦瑶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姐,你真的不相信我?”   夏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见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柳梦瑶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姐,你……你要杀我?……”   夏三夫人道:“不错!”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柳梦瑶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流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云飞羽眼帘一垂,不敢再看,他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却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柳梦瑶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姐,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夏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仿佛明烛前、华堂上的清歌曼舞,但出手后便可以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着,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柳梦瑶身形一侧,笑道:“表姐,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   突然脚步一滑,向侧滑出七尺,夏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柳梦瑶却始终没有还手。   云飞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帘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夏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柳梦瑶道:“我怎么能还手?”夏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还手,我也要杀了你?”柳梦瑶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还手!”   夏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金木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柳梦瑶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夏三夫人冷冷一笑,柳梦瑶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夏三夫人默然半晌,缓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柳梦瑶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干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去了!”她以目光向云飞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夏三夫人回身转向云飞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云飞羽见了柳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柳梦瑶柔弱的言语,只觉这夏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夏三夫人面色煞白,道:“你……你要……”身躯一摇,扑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捉住了云飞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云飞羽腕间一阵剧痛,痛彻心腑。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夏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云飞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索,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夏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夏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夏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云飞羽大是慌乱,幸好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夏三夫人的身子,大步行了进去,他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她面色铁青,嘴唇封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里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客已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到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暗,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云飞羽却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花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垦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夏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云云飞羽干咳两声,坐在椅上,他此刻心情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夏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急,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我的病此刻早已好了。”   她喘息两声,闭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云飞羽不知道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愕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晃,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屋子,也是阴暗沉沉,他往来跌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夏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夏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房里。   哪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屋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云飞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青色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青色,年纪却还甚轻,抬目望了云飞羽一眼,身子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云飞羽怔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云飞羽回身望去,朦朦的夜色中,只见一个须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猛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云飞羽抬目望处,只他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去,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恻然,只见那青衣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 ‘伊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首说不定要喂狗!”   他话说得又响又快,云飞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忿,哪知道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破窗而出,直奔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云飞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青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青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实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颤,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坑,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云飞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云飞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云飞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腿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云飞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恻隐之心……”   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蹼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恻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云飞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里,忽然挤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云飞羽知道夏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夏三夫人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追问:“是谁在唤你?”   云飞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末,只见夏三夫人眼帘半张,目光无神,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云飞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晌,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是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向云飞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仿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云飞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放着几个茶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袱,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云飞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云飞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云飞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云飞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巅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云飞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云飞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云飞羽双眉一场,亦自怒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亦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进那钟仙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钟仙老?”   云飞羽道:“你中了‘伊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钟仙老了!”提起钟仙老,他眉字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哪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云飞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   “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云飞羽见他将钟瘦公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伊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率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率刚烈,宁折毋曲,方才见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云飞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当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语自言,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云飞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云飞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此人便是那‘四大豪杰,之首,云绍祺。”   云飞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伊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生绝艺全部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云飞羽已是热泪盈眶,“扑”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云飞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伊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竟是云绍祺之子,他竟也中了‘伊人箭’……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自己心脏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苍白,目中也失去神光。   云飞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哪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脏左近,连击一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家?”云飞羽见他神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云飞羽……快跪下来!”云飞羽怔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云飞羽道:“在下一生从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平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云飞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脏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拚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云飞羽面色一阵黯然:“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了后,一了百了,便是我尸骨真的狗吃了,也不用你管。”云梦自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云飞羽倒退一步,道: “前辈初见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袱,道:“跪下,快跪下!”   云飞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然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糊涂涂的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叶擎苍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黄布包袱中,抽出一杆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撒开,杆是玄铁所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姚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平凡的一面旗帜,却使得云飞羽全身一震,骇然道: “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银旗’叶擎苍,我‘银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 ‘银旗门’也不致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芒。   云飞羽喃喃道:“啸雨挥风白银旗……”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道老人往日的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恻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伊人箭’的?”   叶擎苍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 ‘阎罗令’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箭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阅历轻功,一见‘伊人箭’   发出,便纵身而跃,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着:“而我之轻功,在今日武林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需切切记在心里。”   云飞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叶擎苍道:“你既已拜在‘银旗门’下,我自愿……”   云飞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 ‘银旗门’下!”   叶擎苍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云飞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伊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 ‘伊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叶擎苍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袱与银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了一人,不愿拜在‘银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 ‘银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云飞羽心中大是难爱,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夏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叶擎苍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赫现出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方才那越墙而去的青衣少年。   叶擎苍面色一变,大怒道:“姚轩姚一毛!姚磊姚弘文!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姚一毛,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十余年前此人突地销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云飞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拜在 ‘银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叶擎苍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我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姚轩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汤,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叶擎苍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木不正,资质又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哪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已觉遗憾万分。”   青衣少年姚磊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击我一掌!”   姚轩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银旗秘笈一齐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得跌在地上。   叶擎苍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姚轩冷笑一声,突地神手一按窗台,飘然掠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云飞羽再也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姚轩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钟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云飞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云飞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姚轩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云飞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云飞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姚轩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姚轩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干什么?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云飞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姚轩冷笑道:“好!”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叶擎苍厉叱一声:   “住手。”   姚磊亦自飘身跃入,道:“爹爹,我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姚轩道:   “且听那姓钟的还要说些什么?”   叶擎苍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划好了,要来骗我的银旗秘笈的?”   姚轩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叶擎苍道:   “老夫毒已不治,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止,但百足之虫,死而不疆,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   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姚轩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姚磊更是早已躲到屋角,云飞羽见到叶擎苍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时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叶擎苍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云飞羽双眉暗皱,姚轩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姚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来试上一试!”   云飞羽厉声道:“只要有云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   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姚轩笑声愈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要陪他同死,老夫定然叫你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云飞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姚轩再踏上一步,他便要将热血洒在此处!   哪知叶擎苍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杆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间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姚轩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残废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狞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将我怎样?”   姚磊道:“正是,看你又当……”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姚老三,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姚轩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满身白衣的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棱边,姚轩、姚磊、云飞羽一齐脱口道:“夏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姚轩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云飞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虑,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姚氏父子击退,优虑的却是,此刻她倚在窗旁,面色苍白,更见憔悴,病势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夏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捶道人’赶得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誓言忘记了么?”   “绝命”姚轩的狞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   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夏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姚轩恭恭敬敬地一躬到躬,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夏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姚磊打开房门,姚轩垂首而退,夏三夫人突又冷冷道:“姚老三,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姚轩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姚磊面上噼啪击了两掌,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姚磊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夏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轻叹一声,道:“快走,好好管管你儿子。”姚轩垂首道:“是,是……”   回身一脚,将姚磊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父子两人一齐如飞逃去,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姚轩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俩身影一失,叶擎苍便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眨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云飞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叶老前辈……”   叶擎苍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侧的包袱,道:“这些全……全都交托给你,你……你要为我 ‘银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隐龙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好好照顾我 ‘银旗门’   的……的传人,若是……若是他堕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之,唉……可惜……可惜你不能……传……我……衣……”   云飞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吼一声,“我钟银旗死得好不瞑目”,满面俱是血迹,云飞羽骇然后退,垂直跪了下去,道:   “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觅一正直的少年接传‘银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叶擎苍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这称雄天下数十年的武林大豪,便从此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云飞羽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再也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张床单,云飞羽木然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然流下!”   夏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啸雨挥风白银旗,啸雨挥风银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坯黄土……”   云飞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叶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夏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得长些,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棱上,云飞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见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脏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云飞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夏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叶银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也该觉得光荣才是!”   云飞羽泪痕未干,颤声道:“夫人……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你不能死……”   夏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的一笑,接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你,你……是个好孩子……”   云飞羽热泪又复涌出,夏三夫人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云飞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定……会去做的……”   夏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我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你……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云飞羽蓦然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夏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沉声道:   “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将死了!”   云飞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夏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簌簌地落下雨来……云飞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战,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夏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突觉双臂之下一麻,双掌齐松,夏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云飞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云飞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双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跃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在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哪知他身形姚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复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云飞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柳梦瑶,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云飞羽骤逢巨变,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   “柳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柳梦瑶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云飞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柳梦瑶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云飞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头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这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夏三夫人”已安详地去了,她临死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得也该瞑目了!但是云飞羽直到她母亲去世了,却还不知道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云飞羽情何以堪?却教云飞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恸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他的心刺出血来!   柳梦瑶眼帘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倔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报复,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云飞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柳梦瑶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前,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得很,哪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让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做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姐呀表姐,你那倔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云飞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柳梦瑶轻轻一拭泪痕,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伊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被伤在 ‘伊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云飞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心里……“她老人家见到连奏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伊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云开那一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泪,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样了,心里只想再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倔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娘在这几十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尸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冷无傲’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然后……写到后来,字迹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字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姚轩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云飞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柳梦瑶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云飞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他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姚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柳梦瑶多次要叫云飞羽下山,云飞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柳梦瑶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云飞羽闭口不答,柳梦瑶道:“你执意如此,我也本该陪你,但……”   云飞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柳梦瑶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了一块玉玦,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仿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云飞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梳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渴了便随意饮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泄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叶擎苍墓前祝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前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做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藤,仿佛一面厚厚的帘子,将他与尘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绿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认出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凌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还比不止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泄的悲怒之气,不但使得他本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刀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合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藤中望过去,突见面对的一姚山石上,赫然箕趴着一个和尚,眨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山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云飞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碧绿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叫化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仿佛甚为臃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黄老儿难道敢不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哪里像是念经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黄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云飞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一条人影,蓑衣笠帽,身量齐长,自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黄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得很!”   云飞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云飞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溪上的渔翁,云飞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道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道:“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黄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只是却来得太迟了些。”   黄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叫化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   笑声高亢,只听空山回声不绝。   黄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却,此刻在下心事已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帐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捡起那半只叫化鸡,又大吃起来。   黄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仍未改,不知那一些老友,今日全去了哪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啼嘘,云飞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   “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黄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   一面饮酒,一面又放声狂笑起来。   黄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   我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黄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叶擎苍钟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面破银旗子弄来……”黄渔翁道:“做什么?”胖大和尚笑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云飞羽心头一凛,忖道:“叶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银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姚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叶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念数转,将那白面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暗自藏好,只听黄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云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黄渔翁一手摇着笠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云飞羽拨开山藤,一跃而出,黄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方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云飞羽暗叹一声,缓缓道:“黄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黄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云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云飞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污,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黄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尸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中来作践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身分,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云飞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洞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黄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直,这十余年来,他虽然韬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雨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他说得义正词严,云飞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黄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黄翁渔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 ‘孝’之一字,却是万万要终生奉行的。”   云飞羽被他骂得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黄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黄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这真面目,反手抓住了云飞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云飞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扼住了他的穴道,云飞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是惊慌,一个颀长壮健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胡雨蝶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谢金双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哪里来的身孕?”   胡雨蝶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谢金双“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钟仙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谢金双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栽在你这贱人手上!”   胡雨蝶背靠山石,面容失色,云飞羽暗叹忖道:“这奸淫夫妇果然不敢再伤谢金双的性命,却想不到今日事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只听谢金双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陈情如道:“你……你……”   谢金双刀锋一云,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是易如反掌!”   胡雨蝶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谢金双怒喝道:“谁?说!”   胡雨蝶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云绍祺的儿子云飞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黄渔翁、云飞羽、谢金双三人齐都一惊,云飞羽暗骂道:“贱人!   竟栽赃到我身上!”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黄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云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云绍祺一代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   他一世正直耿直,哪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竟对胡雨蝶的话深信不疑了。   谢金双身躯一震,道:“云飞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   “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哪里?”   胡雨蝶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她脸上,却是怕谢金双看到她的脸色!   谢金双恨声道:“难怪那日云绍祺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云飞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胡雨蝶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云飞羽气得心胸欲裂,黄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云飞羽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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