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萧向晚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气。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着跑了。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是开书店时的那个会计,也就是他在沛城××大学旁听时的同学。
这个人,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满脸青灰,好像一个吸鸦片的人。其实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萧向晚既然看出来的是他,就想说: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
他的脸都气红了,在大街上开玩笑也不好这样开的,让人看了什么样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话就没有如此说而是:
“现在你住在哪里?我还没有去看你。你这一年干什么?胃病还没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说了一大套,临走才把帽子交给了萧向晚。
萧向晚一细看:
“晤!”
帽子上有一个洞洞。
“这是谁干的事?这是怎么来的!”
萧向晚正在研究着,他的朋友说一声:
“老萧,你的帽子可以换一个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见,却戴起帽子来了。我看走路的样子是你,我就给你摘下帽子来瞧瞧。”
说完了,他就走。
萧向晚想,这小子,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吗?他妈的!一路上他研究着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没有研究出来,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炉烧饭时,用扇子煽着火,火花往四边飞,飞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给烧了一个小黑点。因为手是活的,烧得热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没有烧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点。萧向晚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烧的。他赶快去看看,枕头和被子烧着没有,因为在电灯底下,虽然说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样清楚。似乎是并没有烧着,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说不定。所以他把炉口转了一个方向,仍是用扇子煽着,使那火花撞到墙上去,再从墙上折回来落到别处去。这个萧向晚就看不见了,他很放心地用力煽着火。火星从墙上折回来,竟或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但这个不要紧,这是从墙上折回来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萧向晚一天到晚都是很闲,惟有吃饭的时候最忙,他几乎脱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卖力气,满身流着汗,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他只穿着小短裤和背心,脚下拖着木头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这么两阵,其余的时间都是闲的。
闲下来他就修理着自己的袜子、鞋或是西服。袜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着,用手揉着,一直揉到发软的程度为止。西服裤子沾上了饭粒时,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有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饭的时候,牙缝里边塞了点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眼睛迷了眼毛进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鼻子不通气,伸指甲去刮了一阵就通气了。头皮发痒时,萧向晚就用十个指甲,伸到发根里抱着乱搔刮一阵。若是耳朵发痒了,大概可没办法了,指甲伸又伸不进去,在外边刮又没有用处,他一着急,也到底在耳朵外边刮了一阵。
萧向晚很久没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卫生。在家里洗,这房子又没有这设备。反正省钱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况萧向晚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烧饭两次,出大汗两次。汗不就是水吗?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吗?
“洗澡不也是用水吗?汗不就是水变的吗?”
萧向晚擦完了觉得很凉爽,很舒适,无异于每天洗两次澡的人。
他就是闲着在床上躺着,他也不收拾屋子,满地蒜皮,一开门,大蒜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很喜欢吃葱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气。关起门来就上街了。那锁在屋子里的混饨饨的气味,是昼夜地伴着他的。
他多半是闻不到的,就是闻到了,也不足为奇,省钱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对他的环境都十分满意,就是偶尔不满意一点,一想也就满意了。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
他每次从街上回来,第一脚踏进屋去,必须踢倒了油瓶子或是盐罐子,因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满地扔着,又加上从外回来立刻进了这混饨饨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萧向晚对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这件事,他并不烦躁。虽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弯下腰去把它扶起来。扶起来他也不把它规整一下,仍是满地扔着。第二天,他又照样地踢倒,照样地扶。
一切他都说:
“逃难了,逃难了。”
他每天早晨提着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场去买菜,在那里讲价还价。买完了三个铜板的黄豆芽,他又向那卖黄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这一抓没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几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强。
“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逃难呀!”
买鱼的时候,过完了秤,讲好了价,他又非要换一条大的不可。其实大不了好多,他为着这条差不多大的鱼,打了一通官话,争讲了好半天,买菠菜,买葱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抢几棵。只有买豆腐,是又不能抢,又不能说再换一块大的。因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邮票一样,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萧向晚安然地等在那里,凭着卖豆腐的给哪一块就是哪一块。
他到油盐店去买油,他记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装到瓶子的哪一段。因为那汽水瓶子上贴着一块商标,半斤油恰恰是齐到商标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捡了,若是少了,那就证明不够分量。
“不够分量就应该去跟他争呀。”
本来萧向晚提着油瓶子回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越想越不对。
“真他妈的华国人,少了分量为什么不去找他?这是什么时候呵!这是逃难的时候。”
回到那店铺,吵嚷了半天没有什么结果。
萧向晚的眼睛是很聪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办不到的,于是也就提着瓶子回来了。气得他两眼发青,两肩向前扣着,背驼着。开了锁,一进门就撞倒了几个瓶子。
他生起气来,脾气也是很大的,在某种场合让他牺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时候他和人家打架,因为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单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举起。结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点血,不要紧。手表打碎了,父亲能再给买了吗?”
从小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知道钱是中用的,从父亲那里拿到钱是多么困难,他是永久也不会忘记的。
萧向晚虽然在气头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过去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扶起来。并且看看酱油或醋之类洒了没有。这是钱买来的呀!这不是闹笑话。看看没有洒,他放了心,又接着生他的气。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呵!逃难不节省行吗?不节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气了半天不对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买的就不是半斤油,买的是五分钱的油。他骂一声:
“真他妈的华国人!”
萧向晚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脑子里天天戒备着,好像消防队里边的人,夜里穿着衣裳睡觉,警笛一发,跳上了水车就跑。萧向晚虽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变,大概总可逃在万人之先。也或者事未变,而他就先逃了也说不定。他从梳城来到沛城,就是事未变而他先逃的。
萧向晚感到曲高和寡,他这个云国人必要打来的学说,没有人相信。他从家出来时要求他太太一同出来,太太没有同意,而且说他:
“笑话。”
近年来萧向晚更感到孤单了,简直没有和他同调的。
“云国人还会打到沛城的吗?真是笑话。”
萧向晚到处听到这样的反应。他不提到逃难便罢,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着他。对于萧向晚所说的“就要逃难了”这句话,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像听一句普通的话那样,像过耳风那样,随便应付了几句,也就算了。绝对没有人打听,逃到哪里去,小云国什么时候打来。竟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问萧向晚一次,问他是怎么晓得的云国人必打到沛城?
萧向晚虽然天天说逃,但他也不知道将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云国从什么地方打来,什么时候打来,他也不十分知道。不过他感觉着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梳城。有一年夏天,梳城的海上来了八十多只云国军舰。萧向晚看了,那时候就害怕极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过来,八十多只军舰,有好几路的样子。全梳城的人没有不哄着这件事的。人们都知道,那次军舰来而不是来打华国,是云国的军舰出来玩的,或是出来演习的。可是把华国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不认识字,不会看报,他们听着传说,把“演习”两个字读成“练习”。
所以传说着,云国海军不得了,到华国地方来练习来了。所以街街巷巷,这几天都谈论着梳城海上的八十多只军舰。
拉洋车的,卖豆腐的,开茶馆的……都指指画画地指着海上那大鲸鱼似的东西,他们说,云国人练习,为什么不在云国练习,为什么到华国地方来练习?
“这不是对着我们华国人,是对着谁?”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笔直地对着我们的中山路吗?”
而且全梳城因为上来了很多海军而变了样。妓女们欢欢乐乐地看见那长得很小的海军,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兰国妓女,高丽……说着各种语言的都有,而且她们穿了不同国度的衣裳,徘徊在海边上,欢笑的声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涨潮时,那探进海去的两里路长的栈桥,被浪水刮刮地冲洗上来了,妓女们高声地大笑着。她们说着各种言语,觉得十分好玩。那些长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们,或是撞一撞她们,她们就更笑起来,笑得有点奇怪,好像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们之中有的被水兵带走了,她们才停下来。可是那被水兵带上了岸的,仍旧是要欢笑下去,将要使满街都充满了她们的笑声。
同时有些住宅的墙上,挂出牌子或是贴出了纸贴,上边写着欢迎他们的皇军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梳城的云国人家都贴的招贴,像是他家里有什么东西要拍卖的那样,这真是世界上顶伟大,顶特殊,顶新鲜的事情。
大概有许多人没有见过这样的事,萧向晚是见过了的,而且是亲眼所见。
数日之内,是凡云国人家里,都有帽子后边飘着两个黑带的水上英雄到他们家去做客。三个一串,两人一伙,也有四五个水兵一齐到一个家庭里去的。说也奇怪,本来客人与主人,在这之前是一次也未见过,可是他们相见之下却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会到了似的。主妇陪着吃酒。不管怎样年轻的主妇也要坐在一起陪着吃酒。其实是越年轻越好,困为水兵就是喜欢年轻的妇人的,像对于海边上那些说着各种言语的女子一样喜欢。越是年轻就越打闹的热闹。水兵盘着腿坐在云国式的小平桌前,主妇跪在旁边,毕恭毕敬的,像是她在奉陪着长辈的亲属似的。水兵们也像客人的样子,吃着菜,喝着酒,也许彼此谈上些家常,也许彼此询问着生活好否。
萧向晚的隔邻就是个云国家庭。因为萧向晚是站在远处看着,看着看着,里边那水兵就闹起来了,喝醉了似的,把陪着吃酒的主妇拉过去,横在他的怀里,而后用手撕着她的衣裳。
萧向晚一看,这太不成个样子了。
“真他妈的华国人!”他刚一骂出口来,他一想不对,他骂的不是华国人,于是他就改为:
“真他妈的,华国人没有这样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来,让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气,立刻就把窗帘放下了。
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旧地办。
萧向晚在报纸上看过了的,云国招待他们的皇军是奉着国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个水兵自己选定要到某个家庭去,而是由上边派下来的。做主人的也同样没有自由,在客人到来之前一分钟,他也不晓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子。主人和客人,两边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萧向晚又从窗子望着五六丈之外的云国人家。果然不一会水兵就来了。那位云国太太换了和昨天不同颜色的衣裳。本来平常萧向晚就常往那云国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许是刚结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闹得非常热闹。萧向晚常常看到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着很远看的,有些模糊朦胧的感觉,好像看戏差不多,看戏若买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台上的人看得很小的。萧向晚虽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大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远是正好,再远也就看不见了。
这一天,当那水兵一进来的时候,萧向晚就心里说:
“等一会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够看得了。”
他这话是指着水兵和那女人打闹的时候而说的。说完了他就站在那儿,好像要看一台戏似的在那儿等着。看了好半天,都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外进菜进酒,没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极普通的姿势。好容易才看到开始有趣,萧向晚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过去了。他觉得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帘也就撂下来了。
萧向晚没有看到尽头。
可是那八十多只军舰一走,萧向晚当时明白了,他说:
“云国能够不打华国吗?云国这八十多只军舰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给华国预备的是给谁预备的?”
萧向晚从那一回起。就坚信云国人必来打华国的。
可是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时候打,他是不知道的,总之,他坚信,云国人必来打华国,因为他不但看到云国军舰,而且看到了云国人的军民合作,云国家庭招待海军,他称之为军民合作。
“军民合作干什么?”
“打华国。”
他自己回答着。
现在,萧向晚来到沛城。在沛城准备着再逃。可是湛蓝渡的事情,还是在北方闹,不但不能打到沛城来,就连梳城也没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传,朋友就说:
“老萧,你太神经质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梳城算了吧,你看你在这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吗?你说梳城危险,难道全梳城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吗?只就你一个人怕,人家都不怕吗?你还是买个船票回去吧!”
萧向晚的眼睛直直地望过去,他的心里恨极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调,而是恨那人连一点民族国家的思想都没有。
“这算完,华国人都像你这个样,华国非非……非他妈的……”
他虽然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想华国是没有好了。
“华国尽这样的人还行吗?”
他想华国人是一点国家民族的思想也没有的呀!一点也不知道做个准备呀!
萧向晚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气。有一次朋友太太从街上给孩子买了一个毛猴子来让他遇见了。他拿在手里边,他说:
“还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呢?逃起难来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没有用,没有用。”因为他心里十分憎恨,手下就没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给拉掉一个。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个耳朵,就大哭起来。
萧向晚觉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楼就跑了,跑到街上心还是跳的,胸里边好像打着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气。
萧向晚很孤独,很单调。屋子里又黑又热,又什么也看不见,又什么也听不见。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华又太平的景象,对于云国人就要来的准备一点没有,他又实在看不惯,一到了街上,于是繁华的,太平的,一点什么事没有发生,像是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这很使萧向晚生气。
…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灯,直到半天空去,辉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西京路、爱里亚路、习笑路、弯飞路,都亮得和白昼似的。电影院门口的人拥来拥去,非常之多,街上跑着小汽车,公共汽车,电车,人力车,脚踏车,……各种车响着各种喇叭和铃子,走在街上使人昏头昏脑,若想过一条横道,就像射箭那样,得赶快地跑过去,若稍一慢了一点,就有被车子轧着的危险,尤其是西京路,人们就在电车和汽车的夹缝中穿来穿去,好像住在沛城的人都练过马戏团似的,都非常灵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边那路口上的指挥巡捕,竟在萧路的中央修起了台子。墨都巡捕又黑又大,满脸都是胡子,他站在台子顶上往下指挥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无数的车,无数的人都听他的号令。那墨都巡捕吹着口笛,开关着红绿灯,摆着手,他让那一方面的车子通过,绿灯一开即可通过。他让谁停下,他就把红灯一开,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脚下经过,那墨都人威武得和大将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