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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个挤着一个,萧向晚吃过了晚饭偶尔到西京路去走一趟。他没有目的,他不打算买什么,也没有别的事情,也不过去闲逛了一趟,因为一个人整天呆着,也太寂寞了。   虽然萧向晚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若只是为着逃难,萧向晚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萧向晚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萧向晚向人宣传云国人就要打来,没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边带着怒骂:   “真他妈的华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云国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萧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湖涂人……”   萧向晚在西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萧向晚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   “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萧向晚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萧向晚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说:   “真他妈的华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宁国人,萧向晚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   “真他妈的华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宁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为那是宁国人,于是连忙就说:   “Sorry,sorry!”   那宁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萧向晚一看那宁国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萧向晚并不是看得起宁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萧向晚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好热闹呵!   萧向晚这次骂华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沛城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萧向晚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从西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云国人怎么还不打到梳城?不打到梳城,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萧向晚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萧向晚忧愁起来。   “云国人打华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想:   “假若云国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梳城,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萧向晚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湛蓝渡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云国人打到梳城,三四个礼拜打到沛城。前边说过,萧向晚是不能够知道云国人来打华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湛蓝渡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梳城一点动静也没有,沛城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相信他是猜错了。云国人或者是要从湛蓝渡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华国的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梳城,也不打沛城。这也是说不定的。   萧向晚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云国人若不打到梳城,太太是不能来沛城的。太太不来沛城,钱花完了可怎么办?萧向晚离开梳城时,在他看来,梳城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沛城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毓书,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萧向晚悲哀起来了。   从此萧向晚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着。   萧向晚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萧向晚弄成个流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萧向晚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萧向晚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从来到了沛城,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萧向晚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萧向晚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云国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云国打到梳城,太太是非逃到沛城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云国若不打到梳城,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萧向晚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梅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云国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梅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萧向晚一看:   “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   “不得了?   萧向晚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萧向晚沿着北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云国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萧向晚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   “北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萧向晚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川路逃空了,云国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萧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眶当眶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沛城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萧向晚,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萧向晚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萧向晚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的多高的了,萧向晚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萧向晚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萧向晚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萧向晚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萧向晚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萧萧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毕浅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萧向晚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萧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云国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萧向晚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萧向晚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宁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云国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云国要打,听说就是华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传说得很厉害,说是华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虹口边上。云国陆战队若一发动,华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云国打,华国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萧向晚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萧向晚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宁国人。宁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以乱七八糟。   萧向晚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萧向晚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宁国人,宁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吉祥”,是兴城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主。萧向晚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兴城黄县的话,萧向晚本非黄县人,而是梳城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沛城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萧向晚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萧向晚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萧向晚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沛城,梳城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萧向晚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   “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毓书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萧上出来,萧上到沛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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