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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罗妈跪在那里,并且罗妈哭的和各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萧向晚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沛城开起书店来。   现在再说他的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那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萧向晚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带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萧向晚说开的这爿店是在华协街一条僻静的街上,三层楼的房子。   萧向晚这书店开得很阔气,营业部设在楼下,二楼是办公厅,是他私人的,三楼是职员的卧室 (他的职员就是前次来沛城所交的几个穷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每张写字台上都摆着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浆糊,图钉,这一些零碎就买了五十多块钱的。   厨房里面,请上娘姨,生起火来,开了炉灶。若遇到了有钱的朋友来,厨房就蒸着鸡啦,鸭啦,鱼啦,肉啦,各种香味,大宴起客来。   比方会写一点诗的,或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写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开始写的诗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说家……就是这一些人等等,萧向晚最欢迎。他这些新朋友,没有几天工夫都交成了。简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谈得来,一切不成问题。   萧向晚一看,这生意将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将来让他们供给文章是不成问题的了。因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们却是以道合。他们彼此都很谈得来。   萧向晚把从前写小说的计划也都讲了一番。但是关于他为着想卖点稿费才来写小说这一层,是一字未提的,只说了他最中心的主题,想要用文章来挽救华国。   “真是我们的民族非得用我们的笔去唤醒不可了,这是谁的责任……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   萧向晚大凡在高兴的时候,对着他的宾客没有不说这话的。   于是人人都承认萧向晚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谈阔论,把窗子推开,把椅子乱拉着。横着的,斜着的,还有的把体重沉在椅子的两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来,看着很危险。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脚高高地举在写字台上,一点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还在桌心那块玻璃砖上慢慢地擦着。   他给我买一件寄来。南国东西实在好。”   萧向晚说:   “很好,很好。”   再说那卖南国画片的书店,众人都不落后,各人说着各人对   那书店发现的经过。有的说:   “刚开门不久。”   有的说:   “不对,是从西京路搬来的。”   有一个人说,他在两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说到这里,另一个人站起来,把一支吸完了的烟尾从窗子抛到花园里去。那个人是带着太太的,太太就说:   “你看你,怎么把烟头丢进花园里,花是见不得烟的。”   萧向晚过来说不要紧。   “这花算什么,没有一点好花。”   可是大家的话题仍没有打断。那丢烟尾的人发表了更丰富更正确的关于那家书店的来历,他说他有一个侄子,从前到过海参葳,学了很好的南国话回来。他是那书店老板的翻译。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的,叫做什……布艺德……有一次,我到那书店里去,侄子还给我介绍过,现在想不起了,总之,是个纯粹的南国人,从他那哈哈大笑的笑声里,就可以分辨出来,南国人是和别的国人不同的,南国人是有着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话越说越远,于是把话拉回来:   “那书店不是什么夏国人开的,也不是从西京路来的,而是从莫斯科来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关于这样一个大家认为前进的书店,萧向晚若不站起来说上几句,觉得自己实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说什么呢!其实他刚来沛城不久,连这书店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看也未曾看过,实在无从说起,又加上已经被人确定是南国书店了,大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萧向晚看一看这情景,也就闭口无言算了。   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萧向晚要设法把空气缓和下来,正好门口来个卖西瓜的,就叫了佣人来抱西瓜,他站在门口招呼着:   “选大的,选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样子,让佣人拿了四五个进来。   一会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了。   萧向晚说:   “随便扔,随便扔。”   他觉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这才能算做好交情。办公桌上的墨盒盖没有关,有人不经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萧向晚说:   “不要紧,不要紧,真他妈的这些东西真碍事。,,   他走过去,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图章、墨水壶之类,都一齐往一边扒拉着,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碍事。   过了没有多少日子。萧向晚这书店有些泄气了。他让会计把帐一算,他说开销太大了。他手里拿着帐单,他说。   “是这个数目吗?”   他说:   “有这么多吗?”   他拿起铅笔来,坐在办公桌那儿算了一个上午。这是他开书店以来第一次办公,觉得很疲乏,头脑有点不够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来接着算。无论怎么算法。数目还是那么多,和会计算的一样。于是他说着:   “这真奇怪,这真奇怪,可是一两千块钱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没有买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呀!并没有浪费呀!钱可到底是哪儿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帐单是很清晰的,不但记明了买的什么东西,还记明了日子。萧向晚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   甚至于买了多少听子烟招待客人他还记得的,的的确确没有算错帐,一点也没有错,萧向晚承认帐单是完全对的。虽然对了,他还奇怪:   这么多,真这么多!”   他完全承认了之后,还是表示着怀疑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很好的紧缩的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租贴,上边写着:   余屋分租,抽水马桶,卫生设备俱全。   租金不贵,只取四十元。   因为“租金不贵”这四个字,萧向晚差一点没跟会计打起来,会计说:   “写上‘租金不贵,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写上。租金不贵,这多难看,朋友来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们书店开不起了似的。”   萧向晚打定了主意必要写上。   写好了,在贴的时候,差一点又没有打一仗。萧向晚主张贴得高一点,会计主张贴得低一点,贴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见。   萧向晚说:   “贴得低,讨厌的小孩子给撕了去,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萧向晚到底亲自刷了胶水,出去就给它贴上了。他是翘着脚尖贴上的。   因为那招贴刷了过多的胶水,一直到招来的房客都搬来了。那招贴几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来,后来下了几场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来了的时候,仍是拉开楼下客堂间的门就进去,并且喊着:   “向晚,不在家吗?”   常常把那家房客,闹得莫名其妙。   萧向晚很表示对不住的样子,从二楼下来把客人让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楼上来了。”   他想要说,把营业部都一齐搬到楼上来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没营什么业,所以没有说出来。   从此朋友也就少了一点,就是来了也不大热闹。因为萧向晚不像从前常常留他们吃,只是陪着客人坐了一会,白白地坐着,大家也没有什么趣味。显得很冷落,谈的话也比较少,也比较有次序,不能够谈得很混乱,所以一点不热闹。   二楼摆着三张办公桌子,外加一个立柜,两个书架,七八张椅子,还有萧向晚的床,可说连地板都没有多大空处了。乱七八糟的,实在一点规模也没有了。   所以萧向晚也随便起来,连领带也不打了,袜子也不穿,光着脚穿着拖鞋。到后来连西装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着睡衣,睡衣要脱下去洗时,就只穿了一个背心和一个短衬裤。萧向晚是一个近乎瘦的人,别人看了觉得他的腿很长,且也很细,脖子也很长很细。也许   是因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缘故。   他早晨起来,不但不洗脸,连牙也不刷了。一会靠在椅子上,一会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连精神也没有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别人不大知道,也许指的是到书店关门的时候。   经过这样一个时间,他把三楼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间也租出去了。   全书店都在二楼上,会计课,庶务课,所有的部门,都在一房子里。   萧向晚和两三个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书店的职员。   萧向晚觉得这不大雅观。   “怎么书店的经理能够和普通的职员住在一起呢!”   本来他想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省钱就好。但是外边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费了好几块钱,买了个屏风来,用这屏风把他自己和另外的两个人隔开。   经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过了,楼下出租四十元,三楼出租二十元,又加上两个亭子间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从大房东那里租来是七十五元。   萧向晚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开心极了。   “这不是白捡的吗?他妈的,吃呵!”   经过了这一番紧缩,他又来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吃得萧向晚满嘴都冒着油,因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着,他说:   “这真便宜!”   他是勉强说出来的,他的嘴里挤满了包子。   这样下去,朋友们也不大来了。萧向晚天天没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适。   但那住在三楼的那个穷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华侨不是南洋华侨,广东人不是广东人,一天穿着木头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让人睡觉。   “真他妈的华国人!”萧向晚骂着。   会计说:   “那小子是个穷光蛋,屋里什么也没有,摆着个光杆床,算个干什么的!”   萧向晚一听,说:   “是真的吗?只有一张床。那他下个月可不要拖欠咱们的房 租呵!”   当天萧向晚就上楼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穷小子的屋里来了一个宁国女人。萧向晚跑下楼来就告诉他同屋的,就是那会计。   “那宁国姑娘真漂亮。”   会计说:   “你老萧真是崇拜宁国人,一看就说宁国人漂亮。”   “你说谁崇拜宁国人,哪个王八蛋才崇拜宁国人呢!”   正说着楼上的宁国姑娘下来了。萧向晚开门到洗脸室去,跟她走了个对面,差一点要撞上了。萧向晚赶忙点着头说:   “Sorry。”   并不像撞到华国人那样。撞到华国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妈的华国人!”   可是过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听说那条街哪条街也挂了牌子。而最使萧向晚觉得不开心的,是和他对门的弄堂房子也挂了书店牌子。这不简直是在抢买卖吗?   这是干什么!   萧向晚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   没有几天,萧向晚的书店就先关了门。总计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大概萧向晚的腰里还有几百,确实的数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书店是一本书也没有出,就关了门了。   萧向晚说: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难似的在几天之内,把东西就都变卖完了。   这变卖东西的钱,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萧向晚又口家去了。   萧向晚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说:“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当地的朋友问他在沛城开书店的情形,他伤心的一字不提,只说:   “没有好人,没有好人。”   再问他:“此后你将怎样呢?”   他说:“上帝知道,也许给我个机会逃吧!”   萧向晚刚一口到家里,太太是很惊疑的。等她晓得他是关了店才回来的,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并没有和他争吵,且也什么不问,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的脸和熨斗熨过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她用了斜视的目光躲避着他,有时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对着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生人一般。吃饭了,老妈子来喊的时候,太太抱起小女孩毓书来就走了,并不向他说一声“吃饭啦”,或“吃饭去”。   只有毓书伏在大大的肩上向他拍着手,一面叫着爸爸。萧伯 乐看了这情景,眼泪立即满了两眼。   他觉得还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他坐在桌上吃饭,桌上没有人开口和他讲话。别人所讲的话,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亲说:“黄花鱼下来了,这几天便宜,你们有工夫去多买些来,腌上。”   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都答应着说去买。   父亲这几天来,一句话不说,银筷子碰着碗边嘤嘤地响。父亲吃完了一碗饭,罗妈要接过碗去装饭,老爷一摇头,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了。   大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跳到父亲离开的软椅上蹲着,咕噜咕噜的。那猫是又黑又胖。萧向晚看看它,它看看萧向晚。   萧向晚也只得不饱不饿地吃上一碗饭就退出饭厅来了。   后来父亲就不和萧向晚一张桌吃饭,父亲自己在客厅里边吃。吃完了饭,那漱口的声音非常大,萧向晚觉得很受威胁。   母亲因为父亲的不开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妈子站在旁边是一声不敢响。   毓书叫着要吃蛋汤时,萧向晚用汤匙调了一匙倒在毓书的饭碗里,孩子刚要动手吃,妈妈伸手把饭碗给抢过去了,骂着那孩子:   “这两天肚子不好,馋嘴,还要吃汤泡饭。”   毓书哭起来了。萧向晚说:   “怕什么的,喝点汤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连睬也没有睬他。   全家对待萧向晚,就像《修意录》上说的对待魔鬼的那个样子,   连小毓书也不让爸爸到她的身边了。毓书玩着的一个小狗熊,萧向晚拿着看看,那孩子立刻抢过去,突着嘴说:   “你给我,是我的。”   苹果上市的时候,萧向晚给毓书买来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妈妈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说,   “我不要……妈说妈买给我。”   萧向晚感到全家都变了。   萧向晚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太太房间,搬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什么也没有留,连箱子带衣裳带鞋袜,都搬过去了。他那跟着他去过两次沛城的化学料的肥皂盒,也搬过去了。好像是他与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声也没有响,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用声音同时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没一点反对他的意思,好像说,他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与她是一点也不相干的。   萧向晚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时,他故意表示着恶劣的态度,他很强横的样子,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眼睛是横着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镜台上,他假装看不见,他假装东找西找,在屋里走来走去,开遍了抽屉,他一边开着,他一边用眼梢偷看着大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萧向晚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说一句话呢?就这么狠心吗?”   到后来他简直乱闹起来。在他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力气是很大的,弄的东西乒乓地乱响,可是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简直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举起来摔在地上了。   “真他妈的华国人……”   他等了一会,他想太太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声没有响,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   萧向晚看看,是一点办法没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来,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从此他就单独地存在着。   萧向晚很悲哀地过着生活。夜里打开窗子一看,月亮出来了,他说:“月亮出来了,太阳就看不见了。”   外边下雨了,他一出大门他就说:   “下雨了,路就是湿的。”   深秋树叶子飘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来了风,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这时萧向晚在床上左翻右转,思来想去。古人说得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   萧向晚东西乱想,把头想痛了。他起来喝了一杯茶才好一点。他往窗子外边一看,外边是黑沉沉的,他说:   “没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听落叶打在窗上,他又说:   “深秋了,叶子是要落的。”   他跟着这个原则,他接着想了许多。   “有钱的人是要看不起穷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风停了,树叶就不落了。”   “我有了钱,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钱,父亲也是父亲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   “活着就是活着。”   “死了就活不了。”   “自杀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萧向晚一想到“逃”这个字,他想这回可别逃了。   于是萧向晚在家里住了一个很长时间,七八个月之内。他没有逃。   湛蓝渡事件一发生,萧向晚就坐着一只大洋船从梳城的家里,往沛城逃来了。   全船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到了沛城,沛城也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从别的地方逃到沛城来,也没有人从沛城逃到别处去。一切都是安安详详的,华协街、租界、外滩码头,都是和平常一样,一点也没有混乱,外滩的高壮的大楼,还是好好地很威严地在那久站着,电车和高楼汽车交交叉叉地仍旧是很安详地来往着。电车的铃子还叮叮地响着。行人道上女人们有的撑着洋伞,有的拿着闪光的皮夹子,悠悠然地走着,也都穿着很讲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着孔的,而女人们又不喜欢穿袜子,所以一个一个地看上去都很凉爽的样子。尤其是高楼汽车上,所坐着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穿着透纱的衣裳,水黄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轻飘飘的,看去风凉极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们也要冷的样子。临街的店铺的饰窗,繁华得不得了。小的店铺,门前还唱着话匣子。还有那些售卖航空奖券的小铺子,铺前站着满满的人,也唱着话匣子,那是唱着些刺激人、乱吼乱叫的调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铺前边想要买一张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块钱。想要不买,又觉得说不定会得到头彩,二彩,三彩,……不仅仅这些,还有许多副彩,或是末尾的两个号码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限度还有一个一元的。一元的机会最多,买了还是买了吧,到头彩,得到一个一元的也还够本。假若是得到个二彩三彩,那还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买上汽车,家里用上七八个仆   人,留声机,无线电……头彩虽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头彩是必定出的,这头彩出在谁人头上,谁是把它定下了的?没有人定呀,谁买了彩票,谁就有机会,一块钱就存心当它是丢了,要买就决心买吧。所以娘姨们,拉车的向车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杂人……不分等级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门前,在心里算来算去,往那挂得粉红红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来看去,看看哪一张能够得头彩。好像他们看得出来,哪一张要得头彩的样子。看准了他们就开口了,说:“我要这张。”指着那挂得成排的彩票,他们把手伸出去,卖彩票的人,拿过一联来,一联就是十张二十张,或者是三张二张联在一起的,好像在驿站里的邮票一样,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张一大张的。可是没有人看见过到驿站里去买邮票的人他指定要这张,或者是要那张,交过去五分钱,驿站的人就给一张五分的票子,交过一分就给一张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选,驿站的人岂不要把他大骂一顿。但是买航空奖券则不同,随便你挑来挑去,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买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张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说:“不要这排,要那排,卖票子的人就去换了一大排来,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样,于是那买的人就眼花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了主意,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非下最后的决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决心,随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张,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真正看出点道理来才选了这张的。其实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将来是悲是喜。不过眼睛看花了,头脑也想乱了,没有办法才随便撕下来这张的。还有的,撕下来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张比这张更好,另外的一张大概会得头彩,而他这张也不过得个三彩的样子。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于是他赶快又另换了一张,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就给他另换了一张,还有的几次三番地换,卖票的也都随他们的便。有的在那里挤挤擦擦地研究了一会,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买。他又退到旁边看着别人买。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一个人上来很勇敢地买了一张去,另外的人也上来各人买了一张去,那站在旁边在看着别   人买的人也上来买了一张去。好像买彩票的人,是趁着风气而买。大概是他们看出第一个很爽快地买这一联彩票的人,是个会发财的样子,跟着发财的人的后边,说不定自己也就会发财的,但是这些爽快买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还有的研究完了,却并不买,也不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买,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他们买一张航空奖券,好像出钱来买匹小驴或小萧那样,要研究这小驴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该算一算,过几年,它该生几个小驴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选择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选择丈夫。选择丈夫也没有如此困难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坏来。这一大堆航空奖券哪个是头彩。   越看越看不明白、一点现象也没有,通通是一样,一大张一大排的都是一样,都是浅红色的,上边都印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字。一千张,一万张,哪怕是十万张,也都是一样。哪管是发现了几张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点或是浅了一点,让人选择起来也有个目标,将来得不得彩的不管,总算在选择上比较省点力气。但是印航空奖券的印刷所也许是没有想到他们选择困难这一层,颜色却调得一模一样,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这么一模一样。这是一般人,或者穷人买航空奖券的样子。有钱的人也买,但多半是不十分选择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样子。一买就是十块钱二十块钱,或是百八十块钱地买,好像买香烟或别的日常用品一样,不管回到家对这彩票仍旧是不加重视的扔在一边,或是把号码记在日记册上,或是更记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着开彩都不管,就只说买的时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是热闹的,就是一切店铺也都很热闹。虽然热闹但是并不混乱,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详详的,平平稳稳的,绝对没有逃难的形色。   坐着萧向晚的大船,进了口了,靠了岸了。萧向晚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边。岸上挤满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没人来接他,因为他上船的时候并没打电报给沛城的朋友。但是他想:   “万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寻视,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舱里,拿起他那张唯一带来的毯子,下船来了。   走在街上,他觉得有点不对,一切都是平常的态度,对于他,这从梳城逃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知晓。他走过了外滩,走过了西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衬衫也黑了,皮鞋也没有上油,脸上的胡子也几天没有一刮了,所以脸色是黑黝黝的。   高楼汽车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们,穿得都那么凉爽。   “怎么,她们还不知道吗?湛蓝渡都打起来啦!”   他想,这样的民族怎么可以!他们都不知道梳城也快危险了。   他坐了电车经过先施公司、冠生园、大新公司的前边,那里边外边都是热热闹闹的,一点也没有逃难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太太平平的,人们是稳稳当当的。   当萧向晚看到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里边是红纸装饰得红堂堂的,里边外边都挂了红招牌,上边写着上次开奖,头奖就是他这个店铺卖出去的,请要发财的人快来买吧。萧向晚一看,他就说:   “真他妈的华国人!”   “人都快打上来了,你们还不去做个准备。还在这里一心想要发财。”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观的时候,于是很悲悯地想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不是没有聪明,你们不是不想要过好的生活,过安定的生活,看你们都聚在一起,很忠实地买航空奖券的样子,可见你们对于发财的心是多么切。可是小云国就快上来了,小云国上来的时候,你们将要不知不觉的,破萧张飞地乱逃,到那时候,你们将要哭叫连天,将要失妻散子。到那时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脚乱了,你们还不快快去做一个准备,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萧向晚带着这种心情到了沛城。不久就在沛城租房子住下了。   这回他租的房子,可与开书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远了。不能比了。一开门进去,满屋子都是大蒜的气味。萧向晚说: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过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满屋子摆着油罐、盐罐、酱油瓶子、醋瓶子,他一点也不觉得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无天日的,是在楼下梯口的一旁。这座房子组织得很奇怪。不但是萧向晚的房子没有窗子,所有楼下的房子也都没有窗子。   萧向晚租房子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缺点,正因这有这个缺点,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没光线眼睛是要坏的,关起门来没有空气,人可怎么能够受得了,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大缺点,房租才会便宜的。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萧向晚想,逃难的时候,就得做逃难的打算,省钱第一,别的谈不到。   所以对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点也不觉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开电灯不可的,那屋子可说是暗无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风下雨也都不能够晓得,哪怕外边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萧向晚也受不到轰震。街上的汽车和一切杂音,坐在这屋子里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世界是不会发声音的了,世界是个哑巴了。有时候,弄堂里淘气的孩子,拿了皮球向着墙上丢打着。这时候萧向晚在屋里听到墙壁啪啪地响,那好向从几百里之外传来的,好像儿童时代丢了一块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贴在井口上所听到的那样,实在是深远得不得了。有时弄堂里的孩子们拿了一根棍子从萧向晚的墙边划过去,那时他听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这是从哪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萧向晚用力辨别不出来,只感到这声音是发在无限之远。总之萧向晚这屋子静得似乎全世界都哑了,又好像住在深渊里边一样,又黑又静,一天到晚都开着电灯。就是夜里睡觉,萧向晚也把灯开着,一则开灯是不花钱的,他想开着也就算了;二则关起灯来,也不大好,黑得有点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萧向晚失眠之夜,他看着墙上有一点小东西发亮,不但发亮而且还会浮浮游游的动,好像有风吹着似的,他忙去开灯看看,一开灯什么也没有。他又关了灯再睡,那小亮东西,又看见了。和先前一样,是浮浮游游地。他开了灯,到墙上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什么,过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萤火虫了,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从那时起就永远开着灯睡觉。若关了灯,也不是不能睡,不过,觉得有点空洞,有点深远,而且夜里开灯房东又不加钱的,所以就开着睡。   所以萧向晚过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为着,他以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昼,亮通通的,电灯好像小太阳似的照着他。   他以为这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逃难的时候,你若不俭省还行吗?”他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个念头。   他为了俭省,他不到外边去吃,饭馆的饭无论怎样便宜,也没有自己动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买了炭炉、小铁锅、锅铲之类,就开了伙了,开初是在厨房里做,过几天,他发现油也有人偷着用;酱油摆在那里,头一天还是半瓶,第二于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着用,不然用不了这么快。因为沛城的厨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厨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见了,房东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鸡蛋。   于是他就把炉子搬到自己屋里来了,就在床头上开了伙,油、盐、醋、酱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摆满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酱放茶杯中忘记了,萧向晚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绿茸茸的毛。拿到鼻子上一嗅,发着一种怪味。他想这实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来,挖出来,挖在一张破报纸上丢掉了。那个被挖出辣椒酱来的杯子,没有去洗,就装上辣椒油了。在灯光之下,也看不见这杯子是不大干静的的,因为是用揩布过了的。揩过了的,也就算了,将来逃起来,还不如现在呢!   所以萧向晚烧饭的小白锅,永久不用洗,午饭吃完了,把锅盖一盖,到晚上做饭的时候,把锅子拿过来,用锅铲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阵,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饭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饭时也是照样地刮。锅子外边,就省事了,他连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烧饭的白沫,越积越厚,致使锅子慢慢地大起来了。   萧向晚的筷子越用越细,他切菜的那块板越用越簿,因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缘故。小铁锅也是越刮越簿,不过里边簿,外边厚,看不出来就是了。而真正无增无减的要算吃饭的饭碗。虽然也每天同样地刮,可到底没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现象来,仍和买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还在保持原状。   其余的,不但吃饭的用具,就连枕头、被子、鞋袜,也都变了样。因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办法。久了,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脏的,脏了他就拿过来刮,锅、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袜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进屋时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边上的泥刮干净了。天一晴,看着鞋子又不十分干净,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点像挂着白霜似的,一块块地在鞋上起了云彩。这个萧向晚并不以为然,没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没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觉。却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头发闪着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种蔑视之心。往往心里向他们说:   “都算些个干什么的呢?华国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国家没有好……华国非……非他妈的……”   萧向晚心里恨极了,他恨自己不是当前的官员,若是的话,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这是什么时候,小云国就要上来了,你们还他妈的,还一点也不觉得。   “我看你们麻木不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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