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萧向晚本来叫萧阿亦,是父亲给他起的宁国名字。他看宁国名子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亲和父亲仍叫他阿亦)
不一会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萧家虽然不是礼拜堂,可是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张圣像。就连走廊、过道也有。仆人们的屋子里也有。
不过仆人的屋子比较不大讲究一点,没有镶着框子,用图钉随便钉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给他们换上一张,好像华国过年贴的年画一样。一年到头挂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天神的脚上撕掉了一块。
经老太大这一上下地奔跑,每张圣像前边都跪着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罗妈跪在灶房里。
罗妈是兴城乡下人,来到城里不久,就随了天神教了。在乡下她是供着佛的,进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传教的人向她说:
“世间就是一个神,就是天神,其余没有别的神了。你从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进你的心了。现在你得救了。天神是永远开着慈爱的门的,脱离了魔鬼的人们,一跪到天神的脚前,天神没有不保护他的。”
罗妈于是每个礼拜日都到礼拜堂去,她对上帝最真诚,她一祷告起来就止不住眼泪,所以她每一祷告就必得大哭。
罗妈的身世很悲惨的,在她祷告的时候,她向上帝从头到尾他说了一遍:
“上帝,你可怜我,我十岁没有娘,十五岁做了媳妇,做了媳妇三年我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说他跑关东去,第二年回来。从此一去无消息,……上帝,你可怜我……我的三个孩子,今天都长大了,上帝,可怜我,可别让他们再去跑关东。上帝,你使魔鬼离开他们,哪怕穷死,也是在乡里吧。”
萧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礼拜,听了她这番祷告,她也感动得流了眼泪。
罗妈做起事情来笨极了,拿东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萧太太困此就将就着她,没有把她辞退。
她哄着孩子玩的时候,孩子要在她的脸上画个什么,就画个什么。给她画两撇胡子,脑盖上画一个“王”字,就说罗妈是大老虎。于是罗妈也就伏在地上四个腿爬着,并且嗷嗷地学着虎叫。
有的时候,孩子给罗妈用墨笔画上了两个大圆眼镜,给她拿了手杖,让她装着绅士的样子。有一天太太撞见了,把太太还吓了一跳。可是太太也没有生气。
因为罗妈的脾气太好了,让孩子捉弄着。
“若是别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
四少奶奶要辞退罗妈的时候,太太就如此维护着她的。
所以今天太太命令她为二少爷祈祷,以她祷告得最为悲哀,她缠缠绵绵地哭着,絮絮叨叨地念诵着。
冬丫头正端着一盆脸水,刚一上楼梯,就被太太招呼住。
冬丫头也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为穷,养活不了她,做娘的就亲手抱着她,好像抱着小羊上市去卖的一样,在大街上就把她卖了。那时她才两岁,就卖给萧太太邻居家的女仆了。后来她长到七岁,萧太太又从那女仆手里买过来的。萧太太花去了三十块钱,一直到今天,萧太太还没有忘记。她一骂起冬丫头来,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说:
“我花三十块钱买你,还不如买几条好看的金鱼看看,金鱼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冬丫头做事很伶俐,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点东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们的屋子,她是随时进出的,若屋子里没有人在,她总是要找一点什么糖果吃吃的。
太太也打了她几次,一打她就嘴软了,她说再也不敢吃了,她说她要打赌。太太看他很可怜,也就不打她了,说:
“主是不喜欢盟誓的……”
老太大每打她一次,还自己难过一阵: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岁,走一家又一家的,向这个叫妈那个叫娘的。若不是花钱买来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长的,还不知多娇多爱呢!最苦苦不过没娘的孩。”
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为她祈祷,但她这个好偷嘴吃的毛病,总不大肯改。
冬丫头现在被太太这一招呼,放下了端着的脸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么还不知道的错 太太下楼一看,拉车的向车夫还蹲在那儿擦车灯,她赶快招呼住他:
“快为二少爷祈祷……快到主前为二少爷祈祷。”
向车夫一听,以为二少爷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便问:
“二少爷不是在家没出去吗?”
“就是在家没出去才让你祈祷。”
车失被喝呼着,也就隔着一道门坎向着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
向车夫本来是个当地的瓷器小贩子,担些个土瓷、瓦盆之类,过门唤卖。本来日子过得还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场大病(伤寒病),他又没有准备金,又没有进医院,只吃些华国的草药,一病,病了一年多,他还没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传染就都死在他的
前面。
于是病上加忧,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个痴人了。每当黄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没有乐趣,便大喊一声:
“思想起往事来,好不伤感人也!”
若是夜里,他就破门而出,走到天亮再回来睡觉。
他,人是苍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过大病。他吃完了饭,坐在台阶上用筷子敲饭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几个人围着看他,或劝他说: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点劲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车,在街上拉着,一天到晚拉不到几个钱,他多半是休息着,不拉,他说他拉不动。有人跳上他的车让他拉的时候,他说:
“拉不动。”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车的而拉不动。人家看了看他,又从
他的车子下来了。
不知怎样,萧向晚的父亲碰上他了。对他说:
“你既是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给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点意思,便说: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给你治吧!主治好过害麻风病的人,治好过瞎眼的人……你到礼拜堂去做过礼拜没有?我看你这个样子,是没有去过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祷吧。只有上帝会救了你。”
下礼拜,那个苍白的人,去到了礼拜堂,在礼拜堂里学会了祷告。
萧向晚的父亲一看,他这人很忠实,就让他到家里来当一个打杂的,扫扫院子之类。一天白给他三顿饭吃,早晨吃稀饭,中午和晚饭是棒子面大饼子。
本来他家里有一个拉车子的,那个拉车的跑地快,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他每个月的工钱就要十块。若让这打杂的兼拉车,每月可少开销十块。
不久就把那拉车的辞退走了,换上这个满脸苍白的人。他拉车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边拉着,嘴里和一匹害病的萧似的一边冒着白沫。他喘得厉害,他真是要倒下来似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萧向晚的父亲坐在车上,虽然心里着一点急,但还觉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够不要钱吗,主天神说过,一个人不能太贪便宜。”
况且萧向晚的父亲是讲主天神慈悲之道的,他坐在这样慢的车上是很安然的,他觉得对一个又穷又病的人是不应该加以责罚的。
萧向晚的父亲到了地方一下了车子,一看那向车夫又咳嗽又喘的样子,他心里想:“你这可怜的人哪!”于是打开了腰包,拿出来五个铜板给他,让他去喝一碗热茶或者会好一点。
有一天老太爷看他喘得太甚,和一个毛毛虫似的缩做一团,于是就拿了一毛钱的票子扔给他。向车夫感动极了,拾起来看看,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没去用,等老大爷出来,他又交还他。老太爷摆手不要。
向车夫一想,萧家上下,没有对我不好的,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给我胡椒酒喝。就是二少爷差一点,二少爷不怎样慈悲,但是对我也不算坏。
于是向车夫把这一毛钱买了一张圣母玛丽亚的图像呈到太太的面前了。
太太当时就为向车夫祷告,并且把冬丫头和罗妈也都叫来,叫她们看看这是向车夫对那稣的诚心。
有一天向车夫拉着老太爷回来,一放下车子人就不行了。
萧向晚主张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医院去。父亲说:
“那是宁国人的医院,得多少钱!”
萧向晚说:
“不是去给他医治,是那医院里有停尸室。”
父亲问:
“他要死了吗?”
萧向晚说:
“他要死了,咱们家这样多的孩子,能让他死在这院子吗?”
过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向车夫躺在大门外边,嘴里边可怕地冒着白沫。
萧向晚的父亲出来了,为向车夫来祷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穷人,你若救活了这个将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闻风就都来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太太站在大门里,揩着眼睛,她很可怜这样无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有罗妈向老大爷说了好几次:
“把他抬到屋里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爷摇摇头说:
“我主天神,不喜欢狭窄的地方。”
罗妈又对太太去说:
“把他抬进来吧!”
太太擦擦眼泪说:“多嘴!”
于是那向车夫就在大门外边,让太阳晒着,让上百的人围着。
向车夫果然没有死。
今天被太太喝呼着,他就跪在大门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晓得力二少爷祈祷什么,同时街上过往来口的人,还一个劲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来把脸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车灯,满手是擦灯油的气味。
他看一看太太也上楼了,他也就站起来了。
这一天祷告的声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祷。声音是嗡嗡的,还好像有人哭着。向车夫想:
“哭是在礼拜堂里边,怎么在家也哭?”
向车夫一听不好了,大半是发生了不幸。他赶快跑到屋里去,把门关上,向着圣像很虔诚地把头低下去,于是也大声地叨叨起来:
“主,天神,你千灵万灵的主,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二少爷……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二少爷……从前我以为他是个狠心的人,从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还给我两块钱来的……昨天。”
萧向晚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向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天神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天神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人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践踏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冬丫头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萧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萧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萧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萧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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