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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李每天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不带讲义,佝偻着腰,不看任何人,侧坐在专为他预备的椅子上,对着教室的门讲课,仿佛他随时要从那里走出去。 平心而论,他的课讲得极好,深入浅出,字字珠玑。不过,听他的课很累。他从不板书,黑板洁净得如同少女的乌发,学员们只有全神贯注,埋头笔记,像是记录重大案件的法院书记员。 邱山感冒,撕下一张纸,敷在脸上,哗地擤擤涕。课问,高宇走过来,指着笔记本中间的空白说:“你赔你赔!” “赔什么?”邱山不解。 “赔笔记。你的脸有一平方米吗?用那么大一张纸,声音像甩炸药包,害得我老长一段没记下来。”高宇本来就无兴趣,抱惯锤刨的手,写起字来就是不惯,借机把责任一股脑地嫁给别人。 邱山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贫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鱼大肉,不适应。慌着要给高宇补笔记,钢笔又没水了。提着钢笔囊到窗台上去灌钢笔水。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苏丹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苏丹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表示偌大不满。 邱山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苏丹很着急,好像那是驼鸟牌砒霜。 邱山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苏丹轻微触过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苏丹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邱山的大脑袋笔尖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苏丹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苏丹。也许只因为他从不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邱山对着高宇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苏丹,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贺飞看见苏丹关切邱山便有气,对邱山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法。” 邱山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贺飞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高宇大叫。 邱山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李如斌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高宇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李去找卫兵。卫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李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 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高宇没心没肺地嚷嚷。 贺飞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邱山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卫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卫兵,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李如斌找到卫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卫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卫兵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卫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卫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李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卫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零碎了吗!卫兵心里便怨老李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而论,卫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卫兵拔腿走了。 李如斌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李如斌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尸。何况卫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李如斌说。 卫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李如斌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卫兵高兴地一拍李如斌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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