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卫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卫兵脸色蜡黄地对老李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李如斌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李如斌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贺飞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苏丹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邱山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妈妈就告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邱山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逼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李如斌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高宇——”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高宇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李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苏丹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裹着她柔软的胴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李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生的名字。“苏丹——”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苏丹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李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苏丹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李如斌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苏丹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这一瞬咒骂老李,他太残忍了,非逼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尸!
苏丹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护士,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
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护士的没见过死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医生,那么你可以不去。今后,你也不必听我的课了,不要在这里白白占着一个将来的医生的座位!”李如斌勃然动怒,颈部暴起数根苍老的藤条。
不知是监狱长没有传达到,还是刽子手太漫不经心,所有的尸体头颅都被敲碎了,李如斌扼腕叹息。
一间空旷的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狭长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匍匐的人形。有暗红色膏浆状的血滴缓缓坠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上观察死人尤其是一个刚被枪杀体有余温的年青人,真是对人类灵魂的残烈拷问,你会那样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类,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那一瞬间承受的酷烈痛楚。
过多的血液使屋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大家同李如斌一般装束,鸟一样地乍着双手,不知该插到哪里。
“可惜了。”老李围着尸体,像围绕一座岛屿,仔细观察。“一个多么好的头颅被敲得这样碎。我们只有另想办法为他配一个头颅。”
学员们默不作声。胸臆中充满了血腥的空气,一时无法用这种味道的气流开启声带。
贺飞最先缓过劲来,这正是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极好机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拨弄着死者头部碎裂处溢出的脑浆。脑浆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软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迹,“我还以为脑浆跟豆腐脑似的。其实要硬。”贺飞诙谐地说,气氛略见松动。
“请尊重死者。”老李冷漠地说。
贺飞吃了一惊。这一份轻松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惧才说出来的。他看见苏丹怯怯地躲在邱山身后,嘴唇褪得苍白,为给她壮胆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站成一排。”李如斌退到距停尸台三步之远的地方。
学员们规规矩矩地拢过来,站成整齐的队列。
“让我们向死者鞠躬。”李如斌说完,双腿并拢,双手紧附腿侧,腰板缓缓下俯,头几乎抚到膝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水草垂直飘落,橡皮围裙下缘触到地面,发出沉重而湿润的摩擦声,仿佛卡车上盖货的蓬布从高处掷下。
年青的医学生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指令。
高宇觉得挺好玩。老李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老头还挺会逗乐!
贺飞想马上跑出去找卫兵报告,卫兵交给过他监视老李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苏丹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么躬。
邱山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您能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向他行鞠躬礼。”李如斌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高宇抢先问。
“正是。”李如斌毫不迟疑地回答。
高宇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贺飞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李如斌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李如斌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张的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高宇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贺飞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纵使卫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的军官服,贺飞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命警惕性。
李如斌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高宇,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钳凿,老李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高宇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李如斌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高宇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
医学原来就是这样!高宇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邱山紧跟着老李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高宇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雪亮。苏丹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李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 第四章
“队长!队长!老李没了!”贺飞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卫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卫兵熟了,甩着 8 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卫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都没他的影。”贺飞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卫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李打扫,现在经过一天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贺飞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李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贺飞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卫兵的忠诚,与牛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卫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李如斌老窝去!”卫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卫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李如斌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贺飞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卫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李如斌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遥远。卫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李如斌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李如斌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如斌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卫兵深深懊悔自己放松了革命警惕,看他像个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说一句话,便以为他是个死老虎,不再严密监视,自己光顾得给学员们改善伙食,没想到酿成如此大错!
卫兵是真正的军人。又问了药厂没有,医院也没有。一旦查明了情况,立即上报。他摇通了军区的电话。
“我是军医训练队队长。反动学术权威李如斌失踪,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我没有完成好党支给的任务,我请求处分……”
对方答话:“你的革命警惕性高,这很好。李如斌不是畏罪潜逃,他现正在我们这里。”
“在军区?”卫兵大惑不解,反问道。
“是的。军区首长病了,用车接他来会诊。”军区方面答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能是值班的参谋干事,语调中却透露出上级机关的骄矜。
“那也应该同我说一下。”卫兵想起刚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压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还是首长大?耽误了首长的病,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电话哐地放下了。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运动更彻底,革命军队再不能保留各种历史渣滓。批斗之后,扒下李如斌的红领章,将他赶回原籍。其实生养他的那座小城,早已没有他的任何亲眷。当他形影相吊蹒跚走进家乡的暮霭之中,早已有两个年青的军人在地方革命委员会等候多时了。他是坐火车,被大串联的红卫兵挤得辗转周折,年青的军人们是天上飞来的。原因很简单,军区首长病了,年轻美貌的女保键医生束手无策,首长想起他几次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医生治好的。问:为什么不请他来?
首长的病好了之后,李如斌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尴尬角色。首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病。得把他像战备物资一样储藏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卫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沟里打洞子炸石头的,因此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他满腔委屈,又要他看着人别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火气不知向谁发泄。
老李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本来首长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安顿好了,但美丽的女医生不让老李走,她胆子小,怕出意外。首长就命令老李留下。老李在椅子上守护了一夜。早上,当他打扫完楼道卫生(旮旯里的痰迹让他费了点工夫),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仿佛一具埃及金字塔内发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时日,贺飞又来报告:李如斌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卫兵上次受到的挫折,兴致勃勃以为是表示忠诚的好机会。卫兵这一次只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李如斌,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卫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李如斌大。军区可以不通知我,但你李如斌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卫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李刚一进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
“队长,你好。”李如斌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卫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李如斌,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李如斌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李如斌仿佛看出了卫兵的疑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卫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李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卫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李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卫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了。”李如斌恭恭敬敬地答道。
卫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李如斌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卫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李如斌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李如斌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卫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李如斌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卫兵清清喉咙,对老李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李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 第五章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李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李把另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苏丹对邱山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邱山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高宇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高宇趁贺飞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诊器头,贺飞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李如数家珍。
邱山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别。”老李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听。”他划定范围。
高宇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贺飞怀里,贺飞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高宇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贺飞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高宇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李如斌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李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高宇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李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高宇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来,好不热闹。
“老李,苏丹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邱山一脸哭丧相。
苏丹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李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邱山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李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李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苏丹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邱山那颗经过缺氧和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高宇,把你的心给我听听。”邱山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贺飞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高宇看到苏丹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苏丹是邱山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邱山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李啊老李!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苏丹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
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李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李一指苏丹:“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苏丹知道这是老李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李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李说着,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李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苏丹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李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苏丹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李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苏丹听过邱山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李如斌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苏丹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苏丹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李,只见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苏丹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李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苏丹,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苏丹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李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李,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苏丹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李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李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李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了。”
苏丹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黄兰花中提取的强心剂。”
黄兰花!多好听的名字。苏丹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黄兰花。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李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苏丹赶紧离黄兰花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李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苏丹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苏丹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心脏,他会伤心的。
苏丹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知道卫兵罚老李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苏丹气哼哼地问。这个卫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李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苏丹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李设身处地为卫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苏丹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李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形的黄色,老李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李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苏丹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卫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李伶惜地看着苏丹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李的心脏还在等着苏丹。苏丹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 第六章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李找到卫兵。
卫兵立刻提高警惕,老李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卫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李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
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卫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李没料到卫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卫兵想这老李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李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卫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
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李想给卫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找到卫兵的笔,索性把卫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卫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卫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
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卫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李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卫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李如斌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卫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李也火了:“祝愿你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卫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李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卫兵骑辆破车,到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卫兵还嘴硬,按照老李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李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
老李不愿要,卫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李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李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卫兵倒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卫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也就杀掉了。”卫兵已从老李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高宇和贺飞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贺飞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高宇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贺飞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高宇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贺飞说着,又把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李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观。
高宇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叫火焰驹。
邱山生性谦和,一直退让。苏丹见邱山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卫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苏丹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邱山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邱山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见别人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苏丹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
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邱山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的圆圈。
走廊里,李如斌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苏丹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苏丹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苏丹。他从尚未拖扫的那一侧走来,老李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苏丹认出是贺飞。
“你这是干什么?”
苏丹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贺飞嘻笑着说。要不借这机会,苏丹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邱山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李如斌。他默默地注视着贺飞,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贺飞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贺飞。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贺飞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苏丹面前充分展示一下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李如斌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贺飞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李如斌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贺飞,你太下作了!”苏丹惊恐地斥责贺飞,眼睛却直瞅着李如斌。这种折辱,鬓发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李如斌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苏丹,又蹲下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李如斌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贺飞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
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贺飞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李如斌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苏丹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李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苏丹没找卫兵,回来了。
邱山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邱山见苏丹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苏丹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邱山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苏丹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邱山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苏丹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苏丹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苏丹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卫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通员。
“什么也没有。”苏丹仗着自己给卫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卫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卫兵气哼哼,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卫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了。卫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苏丹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卫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卫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卫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 第七章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苏丹对邱山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贺飞执刀,高宇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苏丹主刀,邱山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苏丹突然临阵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缝纫机轧出来一样。”邱山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苏丹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咻咻吐着白气。
苏丹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
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贺飞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贺飞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贺飞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贺飞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训斥高宇。
高宇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贺飞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贺飞很想打破它。虽说老李一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贺飞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高宇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贺飞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大!”
高宇很想问问老李。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李手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医生了。”老李说。
高宇看看苏丹,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贺飞的吧!
贺飞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贺飞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贺飞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贺飞真想把高宇破口大骂一顿,你这个麻醉师怎么这么笨!活活把这么好的一条狗给毒死了!一看高宇眼泪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么说,好歹还在狗身上练了练手艺,高宇可是连刀把还没来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职了。比较起来,还是自己合算。以后再有这机会,还要抢先一步。
现下怎么办?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同时想起老李。但老李有话在先,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管。说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弥漫的小屋铡黄连。只在周围乱转。
邱山也做完了手术,正要同苏丹交换位置,见这边异常安静,轻轻走过来,看到火焰驹死鱼一样固定的眼珠子,什么都明白了。
“到我们这台来吧!”邱山温和地说:“手术手术,不动手算什么技术!总要亲手做一次,尝尝梨子的滋味。”
“高宇,你去吧!这边火焰驹的后事,我来处理。”贺飞说。
高宇讪汕走过去,另外一位同学到别处搭帮。
阿随比火焰驹瘦削多了,一张狗皮包着肠子,几乎看不到红的肉白的油。这样的小狗连吃三刀,纵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高宇觉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讨,到了一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户,就算男当家的热情相邀,谁知女掌柜的什么脸色?
没想到苏丹挺痛快:“高宇,你先做。我最后。”
邱山很喜欢苏丹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苏丹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高宇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苏丹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高宇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邱山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阿随。也对得起高宇,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苏丹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李!
苏丹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上乘。
苏丹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贺飞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李。
“喂药。”老李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邱山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卫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卫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邱山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卫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带!”卫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邱山紧钉了句。
“我说的。”卫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邱山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苏丹在替邱山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卫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卫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李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李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的名字。
邱山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李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色。老李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邱山的唾液,老李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李双手捧着碗说。
卫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邱山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我的饭,我来吃!”
老李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卫兵的火是冲他来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卫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事班喂猪去了。
“老李,你……”苏丹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李安慰他的学生。
老李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 第八章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没于黑暗,雨丝强韧地扭结起旗帜,仿佛半空中有一只巨大的乌蜘蛛,向所有方向喷射黑线。
苏丹一个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击得砰然作响,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那节奏渐次统一,仿佛就要将玻璃擂碎,探进湿淋淋愤怒的巴掌。
……啊!阿随!
苏丹慌忙套上军装,从上铺一个鱼跃跳在地上,同屋的战友以为吹响了紧急集合号,随之轰轰隆隆起身。“跟你们没关系,我去看阿随。”
苏丹三脚两步下楼,出门时遇到了从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监护人。
阿随的屋顶已被狂风掳去,壁角也坍塌,没有拴阿随,但阿随根本没有气力躲避,任凭雨束像子弹般射来,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阿随!阿随!”苏丹恐惧地呼叫,在这浓黑的子夜分外凄凉。
“镇静一点!”邱山厉声制止苏丹。到底还是男子汉临危不乱,贺飞打开手电,邱山仔细察看阿随。
“它还活着,但是并发了心力衰竭。”邱山很肯定地做出诊断。
在手电筒的强光刺激下,阿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像婴儿一样渴望生存的眼睛啊!蔚蓝而纯真,散发着即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慧之光。而在这大风大雨的黑夜,他们身穿浑身湿透的衣服来看望它,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事,阿随都原谅他们了!
贺飞不以为然,又检查了一遍,终于没说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阿随一分钟甚于一分钟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李!”苏丹撒腿就跑。三个男学生聚在一起,用身躯护卫着小狗。
循着那愈来愈浓郁的苦之气,苏丹确信自己找到了黄连深处的楔形小屋。她突然丧失了勇气。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来敲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而且是为了一条狗!这……
就在她迟疑之中,灯亮了,门开了,黄连的苦气像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呛人口鼻而来。
“是不是阿随病重?”老李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困顿,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学生敲门。他从未叫过学生的名字,却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条狗!
苏丹哆哆嗦嗦嗑嗑绊绊把病情讲完。
“那条狗的情况很危急。”老李说:“我给它喂药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一点。风雨使这一切提早发生而且愈加严重。”
苏丹相信几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李预见之中。似乎他有巫术,为了证实预言的精确,竟不允许疾病沿着其它的轨道行进。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医学自身铁的逻辑。
“你们有几个同学在狗那里?”在这危急时刻,老李却不再谈狗而开始谈人。
“连我,四个。”
“你可以告诉他们,”老李若有所思地沉吟:“你们四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医生。”
“谢谢您。”苏丹很高兴。透过老李高耸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内那盏昏黄的灯。虽然度数很小,但在这凄苦的暗夜,闪着熟南瓜一样温暖的光。记忆中,老李从来没有夸奖过学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随……”苏丹想起她的使命。
“苏丹……你看,我居然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事。也许是因为你的功课很好……不……我曾经有过许多比你功课更好的学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很像我的女儿……”李如斌双手擎着自己花白的头,喃喃自语着。
“阿随……”苏丹实在忍不住要谈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可能停跳,像一只拧断了发条的手表,永不摆动!
“好吧!我们来谈阿随。”
李如斌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苏丹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苏丹这个年龄。
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李如斌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苏丹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李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李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苏丹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李不知熬过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黄兰花。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躲在那里。
老李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李把手伸平。
“干什么?”苏丹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黄兰花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苏丹强硬地拒绝,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李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黄兰花。”苏丹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李有“士为知己者用”的欣慰。
苏丹接过这只在老李手里煨了许久的黄兰花,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骨。
“先生,我走了。”苏丹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李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黄兰花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李如斌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识记得最牢固。苏丹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李如斌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贺飞面前。“你叫贺飞。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贺飞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李如斌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贺飞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逸的心脏,在来自黄兰花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李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邱山和高宇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苏丹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李如斌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 第九章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李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卫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李,这样就不必瞎忙。楼梯上没有老李,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卫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李如斌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李如斌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李如斌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李给零碎了!”卫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卫兵要为老李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李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边,像灯笼的流苏。邱山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
“不可。”卫兵果断地伸手拦住:“军装不能给他穿。这里有原则。”
卫兵回到自己屋里,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这是用火焰驹的皮毛缝制的,黑亮如沥青。
“把这个给他铺上,一道烧了吧。心脏病啥的我不懂,关节炎可是知根知底。这个顶管事!”
阿随终于痊愈了,并且奇迹般地凭着它那只有广东香肠长短的小肠,长成一条毛色灿烂的大狗。它对四位主人忠心耿耿,苏丹在路灯下读书的时候,阿随会温顺地蜷在脚边。轮到一页读完了,刚要翻动,阿随猛地抬起头来,咻咻吹着微湍的气流,将那一页书轻柔地掀过去……
狗的任务已经完成,卫兵要清理狗圈,杀狗熬汤了。苏丹要赶阿随走,它却不停地绕圈,死也不肯离去。
“阿随,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你曾经动过三次手术,你都在深沉的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遥远的黄兰花花的芳香,有一位老人宝贵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续。你走吧,没有任何一条狗有你这样奇特的经历。你到远离人类的地方去吧!”泪水顺着苏丹的面孔,滴在阿随光亮如丝的皮毛上。
邱山已经预备了一根棍子,阿随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随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它用温热的舌头,舔了年轻的医学生们的手,用像婴儿一样湛蓝的眼珠,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
贺飞终于到医院去做了详尽的检查。
“你的肺上有一处极小的恶性病变。你别紧张,现在手术,一切还来得及!谁给你诊断出来的?他有一双X光的眼睛!”放射科医生对他说。
部队需要的大量黄连素片,原来是用它溶化在水里,染线。金黄颜色的线,可以在挂包上绣五角星和葵花。
### 第十章
许多年过去了。
贺飞因大手术后不宜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家了。
高宇是医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邱山是西部军区卫生部的副部长。他的妻子苏丹,是军医学校的教员。每逢有新学员入校,苏丹在说完所有教诲指导的话之后,会说一句:“桐油罐子装桐油。”
看家护院
厂门口突兀戳起一把太阳伞。红白蓝三色外加公主裙般的飞边,在晨风中张张扬扬,好不鲜艳。
哟!个体户宰人也到家了!买卖做到了工厂大门口。可今天不是发薪的日子,谁有那么多闲钱?就算是发薪,自己也开不了多少钱:请了那么多事假!
艾晚纷纷乱乱地想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迟到了,又要扣钱。
“站住”!
随着瓮声瓮气一声喊,轻盈的太阳伞下迸出一张粗糙的面孔,目光如炬地盯着艾晚。
艾晚吓得差点扭了脚。
“师傅,请你拿出工作证。”一个小个子兵从绸伞的另一侧闪出,笑眯眯地对艾晚说。
这时,小个子兵旁边的老兵说:“万良,你那嗓子眼就不能勒细点?别忘了八项注意第一条就是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万良脸涨得象紫铜火锅:“俺也不是耍骄傲。主要是一当兵就喂猪,吆喝惯了。”
艾晚这才想起,厂里为了不丢铜,雇了一伙看家护院的大兵,从今天起开始凭工作证出入。
她拉开闪着鳞光的白蟒皮书包,用涂着银粉色指甲油的纤指,拎出一个蓝皮本,潇洒地挥舞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甩进小包,碰得镜子之类的小零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套动作太简练了点。今天早上所有经过万良身边的人,都要比这个漂亮妞认真。
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低着头走过来。烟灰很长,却不掉。他走得很慢,象个乡下老汉。
在欢迎大会上,万良见过他。万良问老兵:“一个厂长相当于多大的官?”老兵不屑地回答:“县团级,没多大。”万良嘴上没说,心里想:老兵你别狂,你不是连个班长也没混上吗?
厂长好象正在考虑铜厂的百年大计,忽略了尼龙伞和下面的士兵。万良尊重地看着他缓缓走过,不打算打扰他。
“站住。请您拿出工作证。”老兵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拦阻住他。
那人手一抖,颠落下一截很长的烟灰。
“你们这种对工作负责的精神,很好嘛!”厂长惊魂未定就开始了夸奖,然后猛吸了一口烟,匆匆往里走。
老兵穷追不舍:“您的证件……”
厂长这才象突然想起,从衣袋里抽出天蓝色的工作证。
“知道吗?城里人管出入证工作证身份证……反正乱七八糟所有的证,都叫‘派司’,这可是真正的外国话。”老兵告诉过万良。
万良觉得把证件叫派司真没道理。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它记住了。不就是“派你去死”吆?好记得很。
老兵接过厂长的蓝派司,郑重其事地打开,如临大敌地核查,其一丝不苟的程度不亚于海关。万良没出入过海关,只是听说那是盘查最仔细的地方。
厂长的思绪一旦被打断,反而不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老兵,半低着脸,好让老兵把他看个一清二楚。
老兵公事公办地将派司还给厂长,然后半臂弯曲,作出标准的放行姿势,示意眼前之人可以离开了。
厂长并不慌着走:“不错嘛!严守岗位尽职尽责。你叫什么名字?”
老兵忙着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一捅万良,叫万良也报名姓,万良张了两下嘴,终于没出声。厂长也没问他!
厂长把烟丢在地上:“厂里的铜丢得厉害,内外勾结,监守自盗。没奈何,请来你们这些钢铁门神。好好干,小伙子!逮住了偷铜的,我是重罚重奖。偷铜的,我把他除名;你们复员了,有愿意在我这个厂干的,我欢迎。”
厂长用脚把很长的烟蒂碾成粉末,走了。
“老兵,你忘了他是厂长吧?”过往人稀,万良问老兵。
“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当官的。”老兵嫌万良问得没水平。
“那你咋还象查贼娃子似的查他?”万良不解。
“你哪能断定他不是故意装傻充愣考验咱俩呢?”老兵反问万良。
万良佩服老兵的老谋深算。
“要是咱俩都不吭气,厂长上去一个电话:查查今早上那对木头兵叫什么名字,这个黑状告到连里,肯定背个处分,你新兵蛋子……”老兵谆谆告诫。
“我都当一年兵了……”万良不服气地提醒老兵。
“好,就算你是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吧,”老兵不愿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单刀直入,“你还有时间洗刷洗刷,我可就得把黑锅背回自家炕头上了。所以,咱得毫不留情地盘查他。”
万良频频点头,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样,看人家想得多周全。
老兵不保守,继续教悔:“再者,他就是真的一脑门子工作,忘了拿派司”,万良看老兵把派司这个外国词,操纵得象系解放鞋带,不由得更添几分羡慕,“忘了拿派司,咱拦住他不叫走,也是正理。他除了夸奖你我,是断不能说出别的话的。”老兵胸有成竹。
“你咋就知道他一准不会生气?”万良非要把老兵肚里的花花肠子都掏出来,刨根问底。
“你没看过列宁的卫兵的故事?”老兵打了个呵欠,天不亮就上岗,这会肚子也饿了。
“没看过。”万良老老实实承认。
“那就没法子了。”老兵烦了,便作出很惋惜的样子:“这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明白的。”
万良也不着急。老兵就是这个样子,你不问他,他也赶着告诉你。你真追着屈股问,他就拿谱卖关子了。
等着吧!
一辆红汽车缓缓开入,一个小胖孩从窗玻璃里向万良招手,象骄傲的将军在检阅他的士兵。
万良好不晦气。这是厂里的班车,若无其事地开进厂区(托儿所也在厂里),人们纷纷下车四散而去。
“老兵,咱们是不是得跟厂里提提,坐班车的人在大门外下车,咱也得查他们。要不,混进个把贼进去,咱们也怪对不住厂子的。”万良很为自己的合理化建议沾沾自喜。一来报了班车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之仇,二来厂长没准也会再表扬万良几句。
老兵鄙夷地从鼻子里吭了一声:“我说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还嫌咱们这一早上忙活的不够?班车上的百十口子,哗啦一声都“卸”在大门口,大人叫,孩子哭,这还不得成个自由市场?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不在乎什么人走进厂去,要紧的是什么人走出厂来。沉甸甸硬邦邦的铜块不是灯草,谁带在身上也得显形。你甭一看见大姑娘小媳妇走过来,就来了精气神,留心着那偻着腰驼着背走路腿脚不利索的爷们汉子。真抓住一个两个偷儿,立功受奖,就真有大姑娘上来给你戴光荣花了。听见没有。”
老兵不客气地数落万良。万良长得比他帅,稳稳当当的身坯,站在门口象座铜钟。跟万良一比,老兵觉得自己象个错别字。
老兵讲这席话的时候,嘴角动作很小,离得稍远,只见他的嘴抿得铁紧,根本看不出在说话。老兵厌厌歪歪地站着,一副病秧子像,话语却一字不拉地送到万良耳膜上。万良知道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别精神,被老兵看了出来,不服气又臊得慌。
一个漂亮妞踩着高脚杯一样的白鞋跟走来。同行的几个人有意无意地拉开距离,不愿被这美丽的姑娘映衬得更丑。
这就是艾晚。她出示证件的动作犹如电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护院的大兵放在眼里。
万良感到被人轻视的愤慨。他看了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尾随艾晚的几个人停下脚步,静观事态的发展。一是凑热闹,二是以决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证件,还是也来个偷工减料。
假如艾晚这时看万良一眼,万良也许就没那么大火气了。可惜,年轻的姑娘很少体察别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烦地敲击着地面,象正在点射的机枪。
“请你把工业证……就是派司,打开来,让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众目睽睽之下,万良嗑嗑绊绊但坚定不移地履行卫兵的职责。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万良说的是外语,她要有一个翻译过程。万良的“我…字说得很象“饿”,不过“派司”说得很老练,连老兵也得承认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馆区的警卫也不能对艾晚这么不客气。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证。艾晚没受过这种冷落,她薄薄的红嘴唇一撇:“大兵同志,什么叫派司呀?“饿”不懂。还得麻烦你给‘饿’解释解释。”她的牙齿光洁得象钮扣,在初升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光。
周围一片哄笑。
万良真恨不得掴自己一个耳光,脸涨成沸腾的铜水色:什么派司,出入证就是出入证,土包子开什么洋荤!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着眼,在数周围矗着多少根烟囱。
围观的人饶有兴趣,谁不知道艾晚是全厂最漂亮最厉害的姑娘。
万良只有孤身一战了。乡下男人一旦不再记得乡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强硬膘悍的劲头比城里的奶油小生可要厉害得多了。
万良黑了脸,用纯粹的土话说:“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蓝本本。”
这就对头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数到第多少棵烟囱,只好从头数。
“不是查过了吗?”艾晚没辙了,却还在负隅顽抗。本来打开派司也不是费难的事,可艾晚头一次在众人面前这么丢面子。
“俺没瞅清楚,还得细瞅瞅。”万良认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劲头。
“噢——噢——仔细瞅瞅,就省得买挂历上的电影明星喽!”人们快活地起哄。
万良的脸象烧红的钢板,壮疙瘩一个个螺母般凸起,执拗地沉默着。
“同志,对不起。请您拿出证件我们再看一下。不然,我们就通知厂里来解决。”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礼的话语里裹着锋利的骨头。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松松垮垮的军装里,露出训练有素的棱角。傲慢和军人的强韧在交锋,艾晚终于觉出自己不占理,埋头将证件打开了。
这一次,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证件的颜色有点不对头,略微浅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没有察觉,她过于自信了,把证件递给了老兵。老兵示意万良去接。刹刹这姑娘的气焰。
艾晚在淡蓝色的派司里明眸皓齿地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万良。
老兵无中生有地咳嗽了一声。
万良意识到自己端详相片的时间过长,忙着履行神圣的职责。
姓名:艾晚(多好听的名字!)年龄:20 岁(比我还小一岁呢!)专业:公共关系。
证件可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关于个人的情报,在一瞬间准确真实地端在你面前。
只是,这公共关系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错了。”艾晚发出一声惊呼,“这是我的学生证。”随着淡蓝色证件的合起,万良看到封皮上XX业余大学的烫金字样一闪而过。
其后的事情顺理成章。艾晚忙着掏出工作证,双手打开,递给万良。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急急去追赶他们的“奖金”。
看家护院的大兵们白天站岗,晚间巡夜,不几天脸上就曝起了皮。
“你脸上涂的这叫啥油?”万良趴在上铺,脑袋枕在床帮上问。
老兵正在往脸上抹一种有浓郁水果糖香味的油脂,用手背在额头上蹭圆圈。
“我袜的这油叫‘黑又亮’,电视里常做广告的那种。”老兵很痛快地告诉他。
“黑又亮”这名字的确耳熟。凡是耳熟你又确实没见过的东西,就是电视告诉你的。可惜每晚的电视他们都看不周全,就要上哨了。只是老兵回答的速度快得可疑。老兵见多识广,还谈过恋爱,经常告诫万良种种处世之道。当他真心教诲你的时候,总是慢条斯理。
万良努力回忆,终于记起那是哈尔滨产的一种优质鞋油。爱美的自尊心被人践踏、把对老兵的尊重也就扔到一边:“黑又亮还是给你当头油使吧!”
老兵难得地蔫了。他的头上已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这使他探家相亲时总也不敢摘下军帽。他想了一下,慢吞吞地更正道:“我用的是大宝抗皱增白粉蜜。”
夏天的晚8点,夕阳还顽强地守候在西天。半夜11点到明日1点,有万良和老兵的一班流动岗。那时辰就是古时所称的子时,被人叫起来的滋味非常难受。连里规定,每天8点就上床,堤外损失堤内补,也算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了。
部队住的是活动木板房,房顶墙壁薄如三合板,满满当当挤着双层床,象拥挤的铅笔盒。三合板在骄阳下曝晒一日,热得炙手。吃饱了饭的壮汉子们,直挺挺地集体卧床板,如上老虎凳一般难熬。
“要是冬天也这么暖和,就好了。”万良热得受不了,便想冬天的滋味。
“到冬天,你我就升官了。”老兵不紧不慢地说,“都升‘团长’,你就该想夏天的好处了。”
木板房狭小的窗外,上中班的工人车水马龙。
“你看人家工人,铁饭碗不说,上中夜班还有加点费。咱们可倒好,一分钱不多给。过两天一复员,又回家去服侍地球,真没劲。”老兵气哼哼。
万良不敢接下茬,新兵和老兵究竟下一样。他小声问:“连里统计军地两用人才培养目标,你报的哪个班?”
老兵回答:“我说我就学养蝎子吧!连长说没用,让我报养蘑菇的。我说养蘑菇还用学?我们那漫山遍野都是。”
万良说:“连长也让我报养蘑菇的班,咱俩又在一起了,是同学。”
老兵哼了一声,再也没说话。
连长是半个皇上,这个连单独执行任务,连长就是整个皇上了。他们连原来在深山里守着一座皇陵。那地方偏僻的如同夹皮沟,真不知当年皇亲国戚怎么挑了这么块风水宝地。皇陵的空气倒挺好,洁净得可以制成罐头拿到城里卖,可就是没法搞副业。不能挖沟,不能种菜,连猪也不许养。总不能让偶尔来拜祖宗的国际友人美籍华裔什么的,一边瞻仰一边听老母猪打呼噜吧!连队就死守着,日子过得挺苦,别的连队时常还得支援他们点物质基础,连累大家。
这家工厂需要看家护院,消息辗转传来,部队一合计:巡逻放哨,近战夜战,碰上盗贼练个格斗擒拿,正是咱们的看家本领。一来支援地方军民团结,二来部队也可以增加收入,既拥政爱民又备战练兵,何乐不为?
厂里听说部队愿来,也很高兴。反正一样花钱,雇谁不是雇?人民子弟兵,比镖局还可靠,请他们吧!
万良的连队开赴工厂,所得收入全团共享。他们走了,皇陵由别的连队代守。
进驻厂区,万良他们才发觉这远没有守皇陵舒服。
这是一家炼铜的工厂,就是造铜钱的那种铜。要在以前,就相当于印钞票的机要重地了。现在既然没有那么重要,铜也依然贵重。要不奥运会金脾、银牌之后紧跟着是铜牌,而不是铁牌铝牌。我们的祖先在用许多铜制造了一个青铜时代之后,剩给子孙们的铜就不多了。物以希为贵,一块巴掌大的精铜块,要卖上百块钱呢!里里外外都有人偷铜,有的还因此成了万元户,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再大的家当,也架不住这么吃里扒外的折腾。万良他们的担子很重。对进厂的人要一个个盘查证件,不能让不法之徒混进厂区;对出厂的人要不动声色地观察,没有十分把握,不能搜查人家携带的物品。特别是出入的卡车,隐蔽的死角多,掖藏上几块铜难得查出,卫士们得有警犬一样的灵敏。万良和老兵的班长,就从汽车司机擦手的油污棉丝里,抖落出铜块,受到厂长的表扬。因为他还没复员,所以能不能留在厂里当工人,谁也说不准。不过,大家都说班长好福气,查的也就格外认真了。
上铺比下铺还热,万良睡不着,来回翻身。
“你轻点折腾!我这儿直掉土,象住在坑道里,上头又落了发炮弹。”老兵没好气。
“你知道啥叫公共关系吗?”万良胡思乱想,见老兵也没睡着,正好把心中的疑团端出。
“根本没这么个词。只有男女关系这一说。”老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万良更斩钉截铁。艾晚的证上写得是公共关系,他绝不会看错。那一瞬的记忆象一张彩照,随时可以拿出来核对。
老兵不知其中原委,不敢断然肯定和否定,也许,他真的在哪看到过这个词。进城以后的新鲜事太多。老兵思忖着说:“对了。想起来了。公共关系就是公共汽车的司机售票员怎么同坐车的搞好关系。对!就是这么回事!”老兵一拍汗渍渍的大腿,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叫好。
万良第一次大胆地怀疑老兵的权威“不对吧?”
“那你说是什么?自己不懂,问了别人又不相信。睡觉睡觉。”老兵恼羞成奴。
半夜里从被窝里爬出,真不是个滋味,头重脚轻象是晕车。出门冷风一激,又清醒得如雨后的蓝天,只怕两小时巡更回来又睡不着了。
万良和老兵都穿着军装。进厂以后,每人发了一套同工人一样的工作服,可以换着穿。
但半夜执勤他们都爱穿军装。绿颜色看起来象黑的,便于隐藏。还有一层谁都不说的理由:军装毕竟有威慑力,小偷小摸们,一看是正规军,吓跑了最好。其实他们也没武器,只提着中学生上军体课用的木枪。连长私下暗示过:小偷小摸犯不上死罪,主要以吓为主,跑了就算了。真打的见了红伤,也不好交待。
老兵在前,万良在后,沿着厂区的犄角旮旯搜寻而过。夜不算黑,城里的夜不算夜。无数灯火映到半空,又被稠密的云彩反射回来,四周就朦朦胧胧渲染出来汤样稀薄的亮光。
城墙一般笃实的围墙,顶端斜插着尖锐的玻璃碴,散发着狞厉的寒色。万良想:这得用多少玻璃?不知是把好玻璃砸碎了镶上去还是专门买的碎碴?
老兵说:“我不走了。就猫这儿,也叫潜伏。兴许能蹲上一两个偷铜的呢!”
平时都是两人一组,彼此有个照应。今天老兵没说让万良留下,也没说让万良走。万良想老兵八成是困了,想一个人眯会儿,就说:“那我自个到前头看看去。”
前面是一丛灌木,发出悉悉索索声。万良用木枪横扫了几下子,声音大起来,反倒不令人害怕了。
绕过灌木,是一片开阔的货场,堆积着麦秸垛般的铜板,炮弹般的铜锭,金箍棒般的铜棍,细如发缕的铜丝。这里是铜的世界,也可以说遍地是钱。
高大的龙门吊俯视着料场。白天,这里极繁忙,无数吨铜材装卸腾挪。入夜,死一般寂静。粗重的吊梁象魁悟的大门,小小的操作室罐笼一般依偎在寥落的星空,看上去象是一件玩具。一行铁梯被无数次上下摩擦得雪亮,在夜色中泛出游蛇一般细腻的光。
万良突然萌生出爬上去的愿望。他还没有整体撩望过自己守卫的辖区。
他朝四周看了看。老兵确实不在,没有人能约束他。念头象雨后春笋势不可挡,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夜里登高,他得当心。梯子有些滑,不过万良的解放鞋很争气,涩得扎实。龙门吊铁梯外形虽象秋千架上的软梯,实际上毫不晃动,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万良象浮出海面的潜艇一般,缓缓升高。距星星越来越近,距地面越来越远。终于,到顶了。这里高得空旷,高得荒凉。凭借着点点的星光,他看到庞大的厂区象一堆黑黢黢的小沙盘。万良从没爬过这么高,村里最高的树也没有这么高。家乡的山肯定要比这钢铁巨人高,可山不会平地突兀而起,真爬到山峰尖上,只觉得比别的山峰高出那么一点点,不象这吊车高得陡直冷峻。风嗖嗖而过,攀登时出的微汗,被风刮得四散,寒意贴上身来。
万良顺着栏杆走到小小的操作间。这是一间悬在半空中的铁皮小屋,四周都是擦拭得几近透明的玻璃,使小屋象一间玻璃亭子。操作台上有些红红绿绿的按钮。当然现在都是灰色的,白天一定叫人眼花燎乱。台面一侧有本包着皮的书。万良本想打着手里的电筒,看看那本书的名字。一想老兵若突然看到半空中有灯光,一定要追根刨底,还是忍下这份好奇心。
万良仔细看下去,发现操纵杆的正前方,居然悬着一块桃心形的小镜子。这位置使天车工在吊装沉甸甸的铜料时,能不断看见自己的发型是否整齐,胡子是不是该刮了……万良在黑暗中充满嫉妒地笑了一下。城里的小伙子俊姑娘,干这种精细活时还忘不了爱美!就不怕铜料歪了砸死人?再说你半空中臭美,谁又看得见!
万良掉转身,预备下去了。他朝大门的方位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居高临下,从这里看大门,简直太清楚了。厂门的灯光象一柄巨大的纱伞,雾澄澄地罩在那里。一个很威武很帮干的哨兵在来回走动,并不因深夜无人而有丝毫懈怠。万良认出那是连长。万良慌乱起来,回想检讨自己是否在岗位上随意晃动摇摆,或是一看四周无人,就倚靠在墙上歇歇……想呀想,却总也想不清楚,总觉得空中有一双眼睛在俯视自己,好不自在。往上看,只有稀朗朗的星星。
万良下来时,老兵正在找他。“怎么,贼娃子还爬到半空中去了?你若是一脚踩不实跌下来,闹个甲级乙级残废,只怕是回乡下连婆娘也找不下。”
万良看换岗时间快到了,催老兵快走。老兵说:“慌啥!好戏还没开始呢!”说完,象狸猫一样轻捷地蹲到墙根下的灌木里。
万良也跟着蹲下,只觉得周身四处都有心脏在跳:脑瓜顶,脖后窝,小肚子,甚至大脚趾那也有个心脏在动。问又不敢问,只得等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唰的一声,紧跟着一道闪亮的寒光,径直朝着万良的脑门扎过来。
万良吓得一闭眼,心想这次不是残废的问题,而是要光荣到底了。待等了一会没动静,大着胆子睁开眼皮,只见那道白光已经聚成一支五爪的抓勾,紧紧地吸扣在粗糙的围墙之上。万良想喊,老兵狠狠瞪了他一眼,白眼珠瓷球似的瞄着他。万良的胆气壮了些,同老兵一起咬着嘴唇看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没动静。万良几乎怀疑自己刚才是错觉。定晴瞅瞅,五爪钢抓还在颤颤晃动,这才又重新紧张起来。
终于,钢抓上系着的绳索猛地拉直,一个燕似的身影跃上围墙。他好象穿着海绵底的鞋,悄无声息,而且犬牙交错的玻璃碴子,也没有给他造成伤害。
万良直瞪瞪地看着,心里却对盗贼的功夫不大满意。比武侠电影里的轻功差得远喽!想到这可是真玩艺,心又咯哆直跳。看看老兵,老兵半眯着眼,挺安然,万良又觉得有主心骨了。
第一个盗贼跳下来,踢起的土呛得万良只想咳嗽。他再偏一点,就会踩到万良头上,老兵借着泥土的响动,拽了万良一把,那意思是“别动!”
第二个盗贼又出现了。他要蠢笨一些,踩得玻璃碴子万花筒转动似的响。
“轻点!”第一个盗贼忍不住呵斥,万良觉得他象老兵,富有经验。又觉得他们挺可怜,轻又有什么作用,我们看见啦!
盗贼们把抓勾摘下,甩到墙外重新挂好。柔韧的绳头就垂在万良脚边。万良若愿意,可以捡起来玩一玩,看来盗贼们挺有经验,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可以迅速攀墙逃走。
万良热血沸腾,他从小到大,还没碰到过这么真刀真枪的事呢!老兵却死死地按住他,指甲恨不能抠进他的肉里。整个体态就是一句话:“别动。”
盗贼们走了。只剩下五爪抓勾的绳子在微风中荡漾。
“都什么时候了?”万良张张嘴,用口形说出这句话,没发出一点声音“还等什么?”“捉贼捉赃。”老兵不容置疑。
万良指指抓勾的绳子。那不是赃吗?
老兵摇摇和。那不是赃,是作案工具。
等吧!
万良感到贴身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冷得打颤,手心却还在不停地出汗。
盗贼们挺体恤人,没叫万良他们等太长的时间。两人颤颤微微地打着一捆每根都有拇指粗细的铜棍走过来。压得气喘吁吁。
万良几乎替他们发愁了。这么长的铜条,他们怎么运出墙去?扔吗?象标枪运动员似的?那得多大的臂力?还得助跑,真得踩到万良他们脑袋上了。紧接着又愤恨:这帮家伙心里太黑了,这捆铜条要值几千块钱呢!最后看到他们得意地用衬衣襟扇风擦汗,万良怒火中烧:这也太小看人了!你们不知道这里还有正规军把守着吗!
赃也有了,这么大一捆,老兵还是不让动。万良简直不知道老兵卖的什么药。
其后发生的事情,令万良大开眼界,才知道等待是多么必要而有趣。
盗贼们稍事休息,然后在墙壁上仔细巡查,伴着极轻微的敲击声。突然,声音有一丝异样,他们灵巧地把那块墙砖取下,虽说距离稍远,万良还是清晰地看到厚重的围墙被打了一个洞,较拇指略粗,一片幽蓝的墙外星光照了过来。
灵巧的盗贼们把铜棍插进洞里,轻轻顺了过去。墙外有极细碎的响声,可能是一层伪装纸被戳破了。铜棍顺从地向墙外滑去,这一端逐渐缩短、缩短。
突然,钢棍象卡在咽喉的鱼刺,纹丝不动了。老兵一个虎步跳将出去,双手聚成杯状猛地拍击盗贼头部,正弯腰送铜棒的盗贼之一,一声没吭就坐在地上,捂着头死鱼似的干喘气了。
万良的功夫没有老兵深厚,跳出去的动作又稍拖泥带水了一些,他想正面去卡盗贼的脖子,这是擒拿术的第一招。可惜他太教条了,这招的要害是揪领卡脖,大夏天的,盗贼只穿了件无领衫,万良蕴积的满身气力扑了个空。盗贼忙着解脱,连踢带咬。老兵急忙腾出手来支援万良,虎口被扯去一块皮。不过作贼的毕竟心虚,几下之后,也就束手被擒了。
万良有点惭愧,自己人高马大的,还让老兵负了伤。老兵驾骂咧咧:“打架就得象打架的样,咬人算什么本事?象些个老娘们!”
万良和老兵押着贼们往回走,铜条就留在现场,天亮了好向厂里缴功。虎口处血肉模糊,老兵疼得直吸溜。万良见了,使劲一操走在后面的盗贼,他一个趔趄,扑到前面那个身上。前面那个一回头,恶狠狠地问:“你为啥打我?”后面的那个忙分辩:“我没……”
万良说:“就是你。”
前头那个气哼哼地转回身。万良又推搡后面这个,前面那个不由分说,回身就打。后面的也不示弱,两个直打得鼻青脸肿,万良才叫他们住手。
万良对老兵说:“我替你报仇。”
老兵抱着肩膀:“也不能叫他们打得太狠。不然,不是咱们打的,也就是咱们打的。”
万良觉得自己大有长进,可比起老兵来,还差得远呢!
老兵受到嘉奖。材料报到厂长那儿,厂长大为感叹:怎么就发现了盗贼们偷运铜棍的途径!这个兵不简单。以后复员了,你们不给安排工作,我要!
万良也奇怪老兵怎么就发现了奥妙,两个人连上厕所都一起去,万良怎么一点没察觉?老兵难得地谦虚了一回:“也没什么。我就是抽空到围墙外走了一圈。外头他们伪装得不那么严实。”
老兵和万良又开始按部就班地站岗巡哨,附近的盗贼知道正规军厉害。偷鸡摸狗的少了,晚间清静了不少。白天的工作还是照旧。几千人的厂子,人流出出进进,万良眼前就象终日流淌着一条彩色的河。万良发现全厂最漂亮的姑娘,要数艾晚了,难怪她那么傲慢。万良很希望她再出个差错,自己就有缘由多同她说几句话。可惜艾晚很自觉,老远就打开派司,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有时还淡淡一笑,害得万良琢磨半天。
嘟——嘟——哨子响。万良觉得肚子饿,一看表,离吃中饭还早。部队在皇陵时吃饭吹号,进了城改成吹哨。工厂里指挥龙门吊天车装运铜料,也是吹哨子,闹得万良条件反射,不由得老咽口水。他挺佩服开天车的工人,一上午不闲,吊车穿梭般的往返,比站哨还累。
军人们和工人们同在一个食堂吃饭。食堂里回荡着烹油的烟雾和米面的腾腾热气。这里是老百姓议论国家大事和交换各种情报的场所。菜的种类很多,各处排着长短不一的队,卖红烧肉的队最长。工人们一边骂着菜太贵了,一边吃很好的菜。有的人用饭盒把菜带回家去,留给孩子吃。
大兵们吃不起好菜,便显出军民的差异来。菜谱是司务长替大家订的,永远是最便宜的菜。万良和老兵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八个人一桌。司务长用医院盛注射器用的白瓷盘,盛了满当当一盘熬小白菜,颤微微地端上来,小白菜翠绿得如同长在地里时一般可爱。
有什么办法呢?军费有限,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纪,总得管饱,不得让大家饿肚子。数量要多,质量就要受委屈。老兵嘟嚷了一句:“都他妈是人,鼻子眼里闻的是烤肉味,嘴巴里吃的是熬白菜,真不是滋昧!”
老兵自打逮着贼以后,脾气长了,说话更无顾忌。万良只顾扒菜,他当兵时候短,肚子还没垫起来,吃什么都香。再说新兵老兵不一样,讲怪话是老兵的权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蓦的,万良眼前一亮。他看见艾晚托着一个精致的不锈钢饭盒,踢踢踏踏地从他面前走过。艾晚穿一套同万良一样的茄皮色工作服,脚下蹬一双狐狸皮色的翻毛工作鞋。没了酒盅样的鞋跟和白蟒皮挎包,艾晚的矜傲之气就少了大半,同厂里其它女工就没啥分别。
艾晚从万良身后毫无察觉地走过,万良却感到从肩膀头到后腰火烧火燎地异样,好象拔满了火罐子。万良眼见艾晚要去洗碗,忙三口两口囫囵着吞自己碗里的菜。唬得司务长正想端起白瓷盘再到伙房添菜,不想万良一扭屁股,刷碗去了。
刷碗的池子边只有艾晚。她把水龙头拧得很大,想凭借水的冲力把饭盒冲净。
“你也刷碗?”万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这话,又后悔地直想擂头,多么蠢的一句话呀!
果然,艾晚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咯咯笑起来:“吃了饭不刷碗,下顿可怎么吃呀?还不结了嘎巴!”
万良窘得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他本来是想请教一下什么叫公共关系,他问过连长,连长说回去查查,可这一查就没有音信。万良又不敢去催问,狠下一条心,干脆问问发源地吧!这倒好,一张嘴就叫人当了傻瓜!
万良把嘴抿紧,不说话了。他把水管子开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声地往外流。他专心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纹。
“给你这个用吧!”艾晚递过来一个秀气的小瓶,“挤上一滴,碗就刷干净了。”
万良一拦:“不用。俺们吃的菜没多少油,不象你们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人家好心好意给东西使,能不理人家吗?
“谁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下钱来好交学费。”艾晚叹了一口气,把饭盒盖上的肥肉片,哗啦啦倒进泔水桶里。
万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这么活活扔了,还说没钱买好菜,谁娶了她做老婆,还不活活把家给败了!刚想到这儿,脸便红了。人家给谁做老婆,又碍你万良何事呢!
艾晚是个聪明的女孩,见万良盯着饭盒,便说:“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万良硬邦邦地说。他不喜欢糟蹋东西的人,不管这人跟他有无关系。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涤灵洗盒盖,一滴不够,又挤出一滴:“厂里发的保健,不让你买别的,天天给一份红烧肉。谁吃得了?”她手上终于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来是这样!万良紧跟着又生疑团:有资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强体力劳动者,艾晚一个柔弱的女孩,绝享受不了这份待遇。对!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给她的。想到这里,万良又沉下脸来。
艾晚就是再机灵,也猜不到万良这回绕的圈子。她说:“我天天看到你。”
废话!万良天天上岗,艾晚天天进厂,当然天天看到喽!
万良的碗已经洗完,他不愿搭碴,连公共关系也懒得问了。
艾晚却没感到异样,边甩饭盒里的水边说:“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笔挺地站着,你那个老兵可偷着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气。
“你在哪看见的?”万良半是惊讶半纳闷。
“在那儿。”艾晚纤细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扬,一滴凉凉的水珠坠进万良的脖子。
“你是……”万良的眼珠瞪得象铜铃。
“我是龙门吊天车工啊!”艾晚平平静静地回答。
来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说:“万良,你这碗刷得够有时辰的,刷锅也用不了这么长功夫。”
万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饭时,艾晚端着碗走过来:“我的菜吃不了,你帮我克服克服。”
万良嘴里的菜汁把牙都染绿了,吓得差点没咬着舌头:“别——别——我们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病。连眼睛都是 1.5 的,够当兵的了。”艾晚细细的眉毛皱起来,不高兴自己受了冷遇。
万良不知自己是要,还是不要,赶紧去看老兵。老兵正馋肉,便说:“万良,你还不谢谢人家!”
万良这才松了一口气。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万良碗里,气得周围几个青年工人直斜白眼。万良把肉分给大家,特意给老兵多分了几块。
以后,艾晚常常给万良拨菜。万良推辞,艾晚就说:“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的习惯和肉的香味使万良硬着头皮收下了。“你怎么不给厂里的小伙子?”万良问过。“我不理他们,他们还成天瞎编派我。要给了谁,还不更想入非非!”艾晚嘟着嘴说。
万良按老兵的指令,买回大宝抗皱增白粉蜜,试用的效果却很不理想。他以为是自己小气,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涂一层。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挂了一片雨夹雪。万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滚。万良大叫大宝骗人。
“不是大宝坑了你,是哥们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换。我复员拿回家给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说。其实他复员后很可能留厂里,可他偏要老说回乡下,以求大家别忌恨他。
万良只好眼睁睁地同老兵进行了不平等交易。
万良买了一双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尘不染。
穿着尖皮鞋,抹着蛤蜊油的万良,每天英姿勃发地站在哨位上,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对着半空中微笑,皮肤黝黑但牙齿特白。
艾晚袅袅婷婷走过时,再不必停了脚步去掏白蟒皮书包里的蓝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扬琴一样充满乐感地走过,老兵怎么冲万良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连长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志要注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还有要坚守岗位,严格执行纪律,不能让生人进厂。
万良觉得这些同自己无关。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过岗哨,都要丢来一个妩媚的笑容。她感谢万良为自己节约了时间,哪怕是一分钟。早一分钟到岗,可以翻一页书。早一分钟到学校,可以看一页笔记。
艾晚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万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车,龙门吊在缓慢地移动,全没了平日明快的风韵。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调走了?该不是病了吧?万良思来想去,又不知跟谁打听,便又有些恨艾晚,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可又一想,你万良是人家什么人,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两天,你那个相好的,怎么没给你送菜来?闹得咱们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万良魂不守舍的样子,干脆把话挑明。
“谁是谁相好的,你可得把话讲清楚。”万良一反常态,对老兵发起火来。
“大哥我说错了。是我的相好的,还不成。”老兵忙着缩小事态。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万良不依不饶。
战士们闲得无事,有时便拿厂里的女工开个玩笑,比如把那个最胖的女大师傅说给干瘦的老兵当媳妇。其实女大师傅的儿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厂里来洗澡,恭恭敬敬地管战士们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恶意,开心过后也就忘了,绝不会有人把话传到工人中去。
万良这次却真的生起气来。
还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来了。她的步履有些蹒跚,面色也显得苍白。
“请拿出证件。”万良尽量把声音放轻柔,怕自己一反常态地拦住她,会令艾晚生气。
他实在是关心她,怕出了什么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并不奇怪万良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静静地拿出蓝派司。
“你好几天没来。是三天。”万良低声说。他低下头,并没有看证件,看的是自己的尖皮鞋。
“是三天。”艾晚点点头,有些感动。
“病了吗?”万良勇敢地抬起头,打量着艾晚的面庞,觉得她很忧郁。
“没有病。谢谢你。是考试。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试。”艾晚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万良嗅到一股清凉的芬芳。
“是公共关系?”万良问。
“咦!你怎么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鸟翅膀一样飞起,她实在想不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大兵,怎么知道她那么多事情!
“公共关系就是一个社会组织运用传播手段,使自己适用于环境并使环境适应于自己的一种……一种活动或职能,对吗?”
万良紧张地一口气肯定。还好,当初觉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样拗嘴的废话,今天竟相当流畅。
“哟!公关的定义你记得这样熟,真该让你替我去考试。”艾晚大为惊异,不禁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另眼看待。
“我不过是随便翻翻书,偶尔记住的。”万良谦虚地说。这可不诚实,为了搞清什么是公关,他在新华书店开架的书柜旁边,没少查找。关键时刻,自己的脑子还挺争气。
“你考的不好吗?”万良替艾晚担心。
“考的还好。只是这学期一结束,就得交下学期的学费了。”艾晚化过妆的眉尖蹙在一起。
“厂里不给你出钱吗?”万良不解。自打当兵以来,什么都是供给制,冬发手套夏发蚊帐,他想不通上学这样庄严郑重的事,怎么还要自己掏腰包。
“专业不对口,所以我得自己筹学费。象高玉宝一样。”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这么漂亮的高玉宝,还不把周扒皮吓晕过去!万良想说,那你干吗还背这么高级的书包,干吗还穿这么时髦的鞋呢?万良在街上闲逛,专门注意过这种挎包和鞋,价钱好贵。
不过万良挺机灵,知道这话艾晚肯定不喜欢听,便叹了口气说:“糟糕!”
“怎么了?”轮到艾晚翻过来关切万良了。
“我的钱刚买了这双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过来,难得地咯咯笑了:“谢谢你这番好意!早知道你这么有钱,我每天该把红烧肉卖给你们当兵的。”她突然停住笑声,怔怔地想起什么。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表,“下午还是你的班?”
万良点点头。
“下午见。”艾晚把始终未曾打开的蓝派司收进书包。
“下午见。”万良注视着艾晚的背影,喃喃重复道。其实,有进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万良的班,你不想见也得见。可这招呼里,有意味深长的亲切。
老兵象条上好的猎狗,无声地骝跶过来。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样子要陷入单相思了,拉他一把,义不容辞。
“这小娘们,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抛出这句话,引万良开口。
万良一惊,紧张地等待下文,自己却不张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径直说下去:“讲个笑话给你听。有回夜里巡逻,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岗。砖缝里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条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锅狗肉还能落条狗皮褥子,就悄悄逼过去,用手电棒这么一照,呵!你猜怎么着?”老兵讲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这场电影。
万良的心咚咚乱跳,血热烈地往头顶上聚合,他感到某种恶劣的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
原来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团。咱实事求是地说,衣服倒是都穿着,夹克衫,挺时髦的那种。拉锁还是全裂着……嘻嘻,挺开眼的。那男的模样我忘了。男的记不住男的长相,可记女的长相那没跑。你有没有这种体会?”
不管万良有没有这种体会,他忙着点头,急等着听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记准了。你猜是谁?”
老兵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狡黠微笑。万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鱼,呼呼直喘粗气。他已猜出那是谁,又不愿相信,痛苦地等待着。
“对!就是刚才那小娘们!听说她不乐意在厂里干,天天想跳槽,到外国人办的饭店里去当小姐。那咱管不着,我别的不服,就服这城里人胆子大。你想,那砖垛子摇摇晃晃,两个人若再一动弹,那还不塌下来成了合葬墓了?还不如咱们乡下,往庄稼地里一钻,想干啥干啥!”
老兵津津乐道,万良觉得自己心目中一块美好的桃心形小镜子,一块一块地被掰碎了。
“你为啥告诉我这个?”万良怒气冲冲地喊道。
“为啥,为了你好!”老兵象长辈似的拍拍万良的头。他没万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力,好象万良头上有个苍蝇,他要帮他赶开。
万良又气又急:“你把他们咋样了?”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气恼的时刻,万良还在担心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样?人家又没犯法!厂里只给了咱看铜的钱,又没给咱看人的钱。我把手电筒在他俩脸上狠劲晃了晃,晃得他俩睁不开眼。我把手电筒关了,哼着小曲上茅厕去了。”
“后来呢?”万良穷追不舍。
“后来就啥也没有了。再后来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说,忘了。今儿又想起来了。”老兵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便心安理得地骝到对面哨位去了。
万良失魂落魄。龙门吊天车的哨子,锥子似的戳着他的太阳穴。往日,他常常回头往天上看。龙门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来象悬在半空中的银房子,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万良还是爱仰头,他想艾晚也许会看见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头,背脊僵得象铁板一样笔直。
万良是乡下人。万良喜欢看电影里电视里男男女女搂抱的镜头,越亲热越好。但万良不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这样,万良看不起这种女人。
万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书上说,唾沫里有许多种酶,挺好的东西。万良还是要吐。
其实,这又有什么呢?艾晚对你说过一个有关的哪怕是模棱两可的字吗?她甚至连万良的名字都没有叫过一声。彼此间的情谊寡淡得象清水。
万良开导自己。一时见成效,一时就又气愤起来。
下午,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刷子似的从灰蓝的天幕渐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业区特有的烟尘,污得混浊而粘稠。天幕抖去尘埃,熨过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懒懒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种清晨般的凉爽。湿淋淋的地面弥漫着使人哀伤的土气。
下班了。人流也象鱼汛,有着显著的时间差异性。最先熙熙嚷嚷拥挤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们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疲惫。她们的书包多半残旧而污秽,半敞着的口袋呲出几根伶牙利齿的毛衣针…其后,是些懒洋洋的男人们。
他们叼着烟,脚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动。多半没有拎包,只在腋下夹着一个被炉火熏得半黑的饭盒。不论社会怎样进化,老婆们得先赶回家做饭,男人们得固守住男子汉的尊严。
厂长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谈,百忙之中日理万机的样子。他们的工作服同警卫战士和全厂职工一样,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乐的欣慰。提的经理包挺华贵,显出身份和责任的重大。万良很想打开那方正如弹药箱子一样的皮匣,看看内部设施。作为门卫,他有权检查任何人携带出厂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老兵尊重地望着厂长,可惜厂长没注意到老兵。
最后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轻的姑娘们走过来了,她们一个个新鲜如刚剥去纸的奶油冰棍,裹着团团香气,从看家护院的大兵面前鱼贯而过。
往日此时,是万良最精神抖擞的时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着墙,目光冷淡漠然。
扫尾的是小伙子们。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消蚀完他们年轻的精力,他们打球,甩牌、发牢骚,谈女人。当浑身的精力都宣泄一空时,才懒懒散散潇潇洒洒地出厂。
万良阴郁地扫视着他们。都是同龄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产生了。他们有工资、奖金、补贴、保健和各种各样的福利,万良没有。万良只有津贴。万良至今搞不懂津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津贴很少,买一双尖皮鞋几乎花去万良半年的津贴。万良后悔自己买尖皮鞋,应该把那钱攒下来,复员以后买点实用的东西。一个衣着很花哨的小伙子,用几乎是跳舞的步子从万良面前走过,万良无端地认定他就是同艾晚钻过砖堆的小伙子,便狠狠地用眼剜着他。万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过几个携钢出厂的,都是这种看起来很轻薄的男人。可惜,他步履矫健得象兔子。万良只有恨恨地看着他走出厂去。
现在,进入真正的下班状态了。除了极个别滞留人员外,将很少有人经过大兵们肃立的尼龙太阳伞了。
老兵躲到远处的僻静角落去抽烟,万良一个人坚守岗位。
清脆得如同敲玻璃般的脚步声传来。
万良一激灵。他知道这是谁来了。往日他会挺胸,多少有点手足无措,还需极力保持威严,不要叫老兵看出来,弄得顾此失彼。今天他发现自己很沉着,闲散的姿势不曾收敛,能够象打量陌生人一样注视着艾晚。
艾晚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在略显凉意的晚风中,象一瓣打湿的葵花。她走得很慢,脸有些微红,仿佛挤牛奶的蒙古姑娘拎着沉重的奶桶。她的身子朝一侧仄斜,肩上是万良很熟悉的白蟒皮书包。
艾晚看到万良一个人值班,轻松地吁了一口气,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这笑容妩媚多情,只是略为太长了一些。
万良的心象被虫做了茧,蜷缩起来,他又强逼自己展平。就算她敞开着拉锁衫同另外的男人钻过砖堆,你就应该对人家横眉冷对吗?你是看大门的,其它的什么也不要想!
万良努力想回报一个微笑。连长要求文明执勤,对所有奉公守法路过哨位的人,都应当回赠这种微笑。万良平日做得挺好,他有一双上翘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的牙。可惜今天不成,嘴角咧咧,勉强归入笑的范畴。万良对自己不满意,嫌自己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便用解放鞋去踢一块小石头。小石头骨碌碌滚进树坑。秋季植树开始了。工厂为了门岗们的长治久安,在扎太阳伞的地方,要栽一排毛白杨。
艾晚看看万良,万良不看艾晚。艾晚决定这就往外走,脸色没来由地憋得通红,黑亮的眼珠在睫毛的掩护下向四处睃巡。
好象有什么不对头的事。
万良已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用职业的目光审视这一切。只有心虚的人,才是这副模样。
艾晚在害怕。她怕什么?周围没有旁人,只有万良。她怕万良什么?
万良想不通。也许,她知道万良知道了底细,才这般畏缩?这又何必呢!万良在感到复仇的快意同时又不相信真是这么回事。老兵密语相传之时,周围绝对没有第三者。
莫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万良刚动恻隐之心,又忍不住骂自己:人家有钻砖堆的小伙子照顾着,要你瞎操心!眼睛不顾心里怎样想,早已开始关切地打量艾晚。只见她白蟒皮书包的带子勒在肩头,紧绷绷的。
万良的心铛啷一声响,白蟒皮书包里必有重物!
那能是什么呢!
是书。很重很重的书。万良企图说服自己。他命令自己别往坏处想,但思绪就象发现了猎物的兀鹰,久久盘旋在警戒点上。
艾晚下意识地把书包拽向胸前。她几乎想撤腿就跑。不是往厂外跑,而是往厂区里跑。
趁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把它结束掉。但她脚软如麻,一步也挪不动。
艾晚的举动构成了明确的疑问。我们的祖先把这种成风的局面,冷静地提炼成一个成语:欲盖弥彰。
平心而论,万良还不能算经验很丰富的门卫,但面前的征象太异常了,他应该搜查她。
万良踌躇: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真心喜爱过的一个姑娘,尽管她钻过砖堆。万良知道,只要书包拉链一打开,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再是朋友了。
万良沉重地举起了手。这是一个模糊动作,可以理解为示意留下或是表示放行。
模棱两可的时候,人们往往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理解。艾晚如遇大赦,仓仓惶惶向门外走去,竟来不及再看万良一眼。
她原应该再沉着些。象抛锚的汽车启动过快,从艾晚身上发出精微的金属撞击声。
周围太寂静了,那声音便袅袅不散。
艾晚象被一根钢钎从头顶钉入,僵立不语。
万良的血打着旋地扑上脑门,从每一根毛孔向外蒸腾。声音尖锐地划伤了他的脑神经,垫伏多时的军人的职责,猛地苏醒过来用尖利的牙齿噬咬着他的脉脉温情。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这是我的岗位,我是军人。万良听到自己毫不含糊的回答,战士的职责统领了他的全身。
“请把你的书包打开。”万良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这是他在沉默许久之后开口讲话,音色很哑。他不去看艾晚的眼睛,怕自己的心被里面的水泡软。
“书包里什么也没有……真的……只有一个不锈钢饭盒……”艾晚被这道命令吓傻了,声音在愈来愈凉的晚风中,蝉鸣一般凄凉。
呵,不锈钢饭盒……美好的记忆,象舒松的爆米花,辟辟啪啪地爆裂膨胀开来。
万良又一次犹豫了,他和这家工厂并非休戚相关。工厂创造利益,上交国库,也许有一部分会成为军费,也许军费中的极小部分会分摊到他的部队。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大到万良几乎认为他不存在。万良没有奖金,没有夜餐费,没有岗位补贴。厂子富强不富强,对他来讲如同一个古老的神话。站岗的乐趣在于眼前彩色的人流,还有人们对他略带畏惧的服从。
说心里话,万良对工人们有一种轻微的仇恨:城里人多么痛快!八小时工作,旱涝保收,哪里象农村……
突然,他想到厂长为部队战士作出的许诺:只要你们好好干,复员后到厂里来!老兵已经得到了这份嘉奖,万良正面临一个机会。
艾晚这会倒挺安静,顺从地站着,她已经失去了对事物作出判断和反应的能力。她完全无法把握事态的发展,剩下的只是木鸡般的等待。
也许她应该挤在下班高峰的人流中,随大拨往外走。也许她该挑别人执勤的时间出厂,彼此间没有那份若明若暗的关切,一切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也许,她该飞给他一个媚眼,事情没准能化险为夷……不!艾晚不是轻浮的女孩子。现在,听天由命吧!
艾晚久久没有动作。万良做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重复道:“请把你的书包打开,接受检查。”他的声音冷漠严正。如果说第一次还有协商的成分,这一次就完全是命令了。
艾晚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迷迷,好象不相信这是真的。万良顽强地不为所动,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艾晚战战兢兢去拉拉链。拉链打滑,她便用两手去拽。拉链象新鲜的伤口被撕开了。
书包里有两本蓝派司。一本深蓝,一本浅蓝。还有那只不锈钢饭盒。洁净的盒盖将门口的三色遮阳伞,映照成花团锦簇的光斑。
秘密只能在不锈钢饭盒里。
万良张开葵花叶子般的大手,去抓饭盒。尽管已经做好抓取重物的准备,第一把还是没提起来,他开始运气,把力量驱使到手指筋骨上。一屏息,饭盒被取出来了。
它重得令万良擎不住,粗壮的胳膊微微抖动。
艾晚突然清醒过来,发了疯似的扑过来抢饭盒,泪水向四处迸溅“别打开!求求你,千万别打开!我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我实在是凑不出学费……饭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万良听见饭盒里发出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饭盒里有什么,万良不用打开也知道了。那可能是一盒古钢钱,携带出厂,拿到长城十三陵卖给外国佬,一枚要几美元呢!也可能是几个景泰蓝的铜胎,戒指、手镯、小花瓶什么的,古色古香,宛若出土文物,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灿若黄金或紫如汗血的纯铜块,铜价上涨,这是极值钱的东西。
远处,老兵吸足了烟,晃晃悠悠走过来。万良迟疑着。
艾晚痴痴呆呆地瞪着万良背后,万良也回过头去。那是工厂的布告栏,一张明黄色的告示贴在那里。斜行的雨水曾将它浇湿,明黄非但不显萎糜,竟越发鲜艳得触目惊心。其上以很规整的隶书写着:xxx于x年X月X日盗窃铜料Xx公斤,受到开除厂籍的处理。
布告写得详尽周全,姓名年龄时间地点均有,象一张话剧节目单。
万良其实不用看,那是他们的业绩,他们的光荣。
艾晚的整个身躯,象初秋坠落的第一片黄叶,抖个不停。
万良于是看到布告上的姓名写成:艾晚……偷盗……
“真的……是交学费么……”万良的手臂酸了,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困难地问。
艾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没有力量把自己的话再重复一遍。
饭盒亮晶晶,映出万良古铜色的脸庞,于是那饭盒便象是铜铸的。饭盒里锁着一个魔鬼,一旦放出来,它将把美丽的姑娘,永远地钉在黄色的告示上。黄纸会沤成纸浆,被新的黄纸所覆盖,耻辱却永远新鲜地印在她的身上。没有人会给她发毕业证了,谁会雇用一位会偷窃的公关小姐呢?一瞬时,万良很恨那个同艾晚一道钻过砖堆的男人。你怎么就不帮她想想别的办法,偏让她去走这条傻路!
在万良起伏的心潮之下,还有一块阴冷的礁石。如果抓获了艾晚,那将是他极难得的一次机会。
老兵就要走到跟前了。
“让我回家吧。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艾晚最后一次哀求他。
万良直视着艾晚的眼睛:“你再也不会做了?”
“再也不会做。”艾晚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那——你走吧!”万良果决地挥挥左手,他知道难得再有这样的好机会赐给自己,可他不能为了自己,就毁了这姑娘的一生。于是这一挥手。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艾晚走了,好轻盈。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万良一眼。也许是害怕万良再把她揪回来。
“怎么了?”老兵问。
“没怎么。”万良回答。
“这是什么?”老兵的目光直指不锈钢饭盒,仿佛想透视出其中的内容。
万良从没在老兵面前撒过谎,他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可他还是毫不口软地说:“是红烧肉。”
“红烧肉?”老兵乜斜着眼:“只怕会把牙齿硼下来的红烧肉。”说着,就要动手去打开盒盖。
“别……别动。打开了,就盖不上了。”万良拦阻。私自把艾晚放出厂,若有什么责任,他一人承担,千万不能再连累了老兵。
老兵的手象遭了蛇咬一般,缩了回去。他眯了咪眼,便全都明白了。
“你小子是个傻蛋。”老兵说。
“是傻蛋。”万良赞同。
“她跟别人钻过砖堆。”老兵又说。
“我知道。”万良挺平静。
“嗨——”老兵重重叹了一口气。新兵蛋子,真不可救药。
“根本没那个可能。”老兵苦口婆心。
“什么可能?”万良丈二和尚不摸头脑。
“你以为她会跟你下乡种蘑菇或是把你也弄到外国人开的饭馆里?”
“我做梦都没想过那事。”万良觉得老兵也挺幼稚的。
“这玩艺你打算咋办?”老兵努嘴指饭盒。
是啊!饭盒怎么处理?大门口人来人往,门岗手里端着个亮晶晶的东西,着实引人注目。
“我把它丢这树坑里,再埋些土。明早一栽树,不显山不显水,谁也发现不了。”万良觉得手里的饭盒是个祸害,想赶紧处理掉。
“不好。明天栽树的如果嫌坑小,再往大里挖,铛啷一声,岂不就露馅了。”老兵到底老练,思谋得全面。
那怎么办?
“给我吧。”老兵感动的伸出手。
万良赶紧交给他,心里好像有了依靠。
老兵把饭盒塞进衣襟,夹在胳肢窝下。衣服肥大,老兵瘦削,看不出丝毫破绽。
“看不出来吧?”老兵多少有点不放心。
“看不出来。”万良头摇个不停。
“我说那帮偷铜的也傻,用这个办法夹带,且比拎在手里保险多了。”老兵设身处地为盗贼们着想。
“我到那边铜料堆转转,抽冷子把饭盒里的玩艺倒回去。连长若来查哨,你就说我拉稀跑肚去了。记住,咱们别说两岔了。”老兵轻声叮嘱万良。
老兵走出几步,又甩着胳膊回来:“饭盒我可扣下。不然你小子哪天一粘乎,又把饭盒给还回去,这事非漏底不可。”
老兵步履稍显蹒跚地走远了。万良英姿飒爽地站在哨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