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周翼又道： “你怀中的一个，姓秦，乃是江南望族。她的父亲官拜兵部都给事中，曾经以不避权贵直言谏劾而名振天下。”清心禅师低头瞧瞧，心中涌起了既怜且爱的情绪，柔声问道：“你父亲当真做过科道贵官么？”秦女道： “真倒是真的，但有什么用呢？倒不如做一个平民，还可以得到寿终正寝，又不致骨肉离散，妻子女儿都变成了贱民。”她声音中，透露出一点愤慨，但旋即嫣然一笑，又道： “大师你相貌不凡，一望而知不是普通的人，为何要出家为憎呢？”清心禅师闪避过这个话题道：“我的事说来话长，将来有机会，才详细告诉你。”他捏着她玉葱似的纤指，大有感慨地道： “如此聪明可爱的女孩子，居然沦落在风尘中，任人攀折，真是教人感到不平??”秦女嫣媚一笑，贴住他耳边，腻声道：“那么我就跟定了大师一个人，好不好？”清心禅师心头一阵迷忽，体内那股强逾常人数十倍的欲念，腾冲升起，势不可当。他在秦女陈女及周翼等相劝之下，一连干了六七大献的酒，兴致飞扬，已大有酒酣耳热之概。在这等酒色歌舞夹攻之下，清心禅师心头的一点灵光，已经黯淡欲灭了。 要知清心禅师修持多年，定力深厚。而且出身名门，正邪是非．辨别得十分清楚。因此，他虽然早已破了色戒，但仍然能坚守最后一关，怎样也不肯泄露机密，出卖同道。 目下的情况，从表面上看来，清心掸师大不了再犯色戒而已，并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但若是细加考察，便知事情大大不然。原因是他从前破戒贪淫，那是偷偷摸摸的行为，没有人知道，亦没有人从他身上打主意，此所以他还能极力保持着修道的外表，坚守侠义的本份。 现下却是周翼一手导演，只要他禁受不住这等诱惑而失足，外则撕破了一切假面具，不能再说话，况且这等享受，受之于周翼，清心禅师岂能继续峻拒对方的询问？ 在清心禅师内心方面，大凡淫欲酒色，最能令人陷溺，很难可以浅尝辄止。何况他天生异禀，性欲极强，当然不能作悬崖勒马之举。因此，他今日若是失足的话，可以断言他将加入凌海帮无疑。 当此之时，眼前是销魂蚀骨的艳舞，怀中是美丽肉感的女子，酒精在体内刺激血液加倍迅快地运行，清心禅师但觉平生所遇见的刺激场面，全部远远比不上今日。 只见周翼放纵地吻那陈女，双手自然是剑及履及，更加不堪人目。他还哈哈大笑道： “人生短短百年，自是应及时行乐。大师切莫放过机会，须得珍惜大好韶华??”清心禅师虽然也不规矩了，可是他仍然能守住最后的一关。他叹口气，道：“咱们的境遇不同，情形各殊，是以你这话，未必适合洒家。”周翼笑道： “大师如果拘泥固执，只有白白糟蹋了机会。你瞧，这等美丽少女，岂是轻易碰得到的？”秦女娇媚地插口道：“啊！你不是答应让我永远跟着你么？”清心禅师觉得很难回答，若是断然说“不行”，太伤感情。如果不作拒绝的表示，她岂不是更加认定是答允了？他只好笑一下，道：“这事哪有这么简单的？就算你肯我肯，巩帮主也不肯，除非洒家替他办一些事情??”秦女道：“那你就替他办呀！”清心禅师摇头道：“洒家得瞧瞧办得到办不到，才敢应承，对不对？”他仍然牢牢守着最后一关，不肯屈服，周翼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要知他老早已经策划这一次的酒色陷饼，因为清心禅师乃是少林著名高手，身份不比等闲，如果得他加入凌海帮，情况立时得以大变。这件事对他万分重要，尤其是一旦得到清心禅师加盟，不但实力倍增，同时倘将他透露的情报，高价卖给五帜帮，乃是人财两得的最佳算盘。故此他在事先，已经费尽心血，安排这个陷饼，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只是时间上的提早而已。说到他的精巧高明的设计，例如在这个酒色陷饼中，那一场艳舞，只不过是点缀助兴而已，周翼并不指望这场歌舞，就能使清心禅师投降。 又例如秦陈二女，乃是真正的钓饵，而周翼已考虑到对方心理上，将会因她们身份低贱，乃是人人可得而抱的风尘女子，而生出了不值一顾之心。若是如此，纵是天香国色，亦不能使他动心。 故此周翼特地找到这种出身官宦之家的秦陈二女。由于她们以前的身世，便可能抵消了清心禅师心理上的鄙视。此外，又例如场面的安排，由于多出一个陈女，可与周翼配对，因而清心禅师不致发生有人在侧的不安情绪。总而言之，周翼的设计布置，虽是细微的地方，亦都顾及，设想之高明，一时难以尽表。 由于清心禅师摆出来的样子，显然一则他已沉溺于欲海之中，但是难以重守清净之戒，成为佛门的罪人，二来他分明已加入凌海帮，成为叛徒奸细，有这两大罪状，实是非杀不可。 静心上人将外衣一脱，露出一身短打劲装，戴上英雄中，同时用黑布蒙住口鼻。这样，虽是老相识，亦无法认出他是谁。碧凌寒首先发难，身形一掠，落在厅门口，朗朗大笑，道： “周翼、清心，都给我滚出来！”他响亮的话声，内力十足，震得厅中之人，无不嗡嗡而鸣。清心禅师脸色大变，倏地起身，怀中的秦女砰地摔在地上。清心禅师哪暇理会摔了一跤的秦女，向厅外行去。周翼也把怀中的女郎推开，抢步过来，伸手拦住清心禅师去路，道： “大师别出去，待本座应付??”清心禅师心中一片紊乱，不觉停步。 “这怎么成？他是对着我来的。”周翼向他挤挤眼睛，并且又瞧瞧后面，示意他从那边溜走，口中说道： “大师乃是贵客身份，请给兄弟一个面子，且别参与此事??”清心禅师虽是心乱如麻，但仍然晓得后面可能有别的高手守着，是以并没有依周翼的意思逃走。况且他自问尚未投降通敌，可以分说得清楚。如果逃走，岂不是反而坐实了罪嫌，无由洗脱？周翼见他不动，心中大讶，问道：“来人一定是大尊者，是也不是？”清心禅师道：“我不知道。”碧凌寒完全听见他们的对话，当下厉声道： “清心禅师，你为何不敢告诉他？难道你还以为我不是大尊者么？”清心禅师忙道： “贫僧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但这话大尊者一定不肯相信??”碧凌寒那对露在蒙面黑中外的眼睛，威棱四射，还有那森寒的杀机，真能教人瞧了，为之不寒而栗。他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就行啦！快快滚出来，俯首就刑！”周翼插口道：“你纵然是大尊者，但此地可不容你撒野。”碧凌寒道：“你可是打算接过这宗公案么？嘿！嘿！不行，你还没有这等资格。”周翼内心中倒是承认这个事实，但面子上却挂不住，厉声道： “两位舵主何在？”对面的院墙上，冒出两人，跃入院中，洪亮地先后报出姓名。他们都手持兵刃，齐齐的向碧凌寒追去。这凌海帮的两名舵主王，俱是从碧凌寒背后挺刃迫上，使的都是锋快长刀，但见金光耀眼，弥漫着一片杀气。碧凌寒面向厅内，直到这刻，仍在不曾回过头去。他口中发出“嘿嘿”的冷笑声，道：“哪一个胆敢动刀，莫怪本尊者手下绝情！”话声方歇，一道森森刀光，划出一条弧线。向他右方颈肩之处劈到，既急且猛。同时之间，另一道刀光，向碧凌寒左方腰眼之处攻去，也是劲疾之极。他们一出手不但用尽全力，凶毒无比。同时又是趁对方尚未回转身子之前，先发制人。迹其用心，大有暗算袭敌之意，换句话说，他们这等手法，不是一般武林中公平决斗之人，所肯采用的。碧凌寒侧头跨步，看起来生像是要弯低身子，以错开下盘，以便让过这上下夹攻的刀势。但事实上他的人仍留在原地，甚至连上身也没有弯低，下身亦没有错开。只见二人迅急地各煞住刀势。那两口锋快长刀恰好在距碧凌寒只有一两寸的地方，便齐齐停住。 身在局中的二人，当时但觉碧凌寒闪避的身法，十分巧妙，非使他们马上变招换式不可，因此他们各自用尽全身本事，煞住刀势，以便作最快的应变。目下虽然刀刃停住，蹑对方不过一两寸，但在他们心中，却觉得很自然很应该。 也就是说，他们感到碧凌寒事实上已曾经避过他们的刀招，现在距离得这么近，只不过是碧凌寒闪避之后，又恢复原来姿势，站回原来位置而已。 在局外观战之人，亦即凌海帮主周翼和少林高手清心禅师眼中，却能够把碧凌寒这一奇妙绝世的身法，所含的精微至巧看得一清二楚，因是之故，这两人都为之骇然色变，冷汗直冒。 原来碧凌寒只不过是作了一个动作，表示出他打算如何躲避的意图。但这个“意图”，却是表示得万分强烈明显，因而使对方在心灵反应，迫得立即变招换式。 在他们行家眼中，这碧凌寒能以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如此强烈明显地表示出他的意图，已经是骇人听闻之事。何况最精微奥妙之处，便是碧凌寒当真可以如此闪避，假如二人的刀势收煞不住的话。 清心禅师和周翼最惊服的正是这一点，因为碧凌寒表示出强烈的意图时，他的身体重心，仍然留在原地。因此假如王李二人煞刀不及，碧凌寒实在没有理由还能够移转重心，及时躲避的。 可是在他们感觉中，碧凌寒的确能够办得到。这一刹那间，他们的心灵中，都泛起了此人是无法击败之敌人想法。但是天下间最横蛮狠悍之人，使他心中深信敌人无法击得败，则此人也狠不起来。因此碧凌寒在指顾之间，首先已把局外旁观之人，在精神上和斗志上，将他们击溃了。这等话说时罗嗦，但在当时却只是眨眼之事，但见他一招“横扫千里”，掌势横劈，疾如闪电。这一掌扫劈出去，把左边的一人平连人带刀给震出寻丈以外，“蓬”的一声之后，继之而起的是那人平摔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叭哒”之声。右边的一人刀法精熟，反应甚快，这刻健腕一翻，刀势化为削划手法， 攻击碧凌寒后背。这一刀变化灵活，凶毒之极，生像是作画时的精绝高妙之笔。这时碧凌寒身子已不能向前闪避，因为他掌劈之时，自己的身子受反坐之力所阻不，能向前，只能后退。可是那人锋快长刀，乃是向他后背削划，他若是向后退的话，岂不是让敌人的刀势，更为得力。行家眼中，一望而知以这等距离和时间，那碧凌寒不论身法如何迅快，亦来不及左右两方闪开。若果他这样做，至少臂膀必须受到严重的刀伤。 周翼和清心禅师，虽然俱属武林高手，见多识广，可是在这等电光石火的刹那间，真想不出碧凌寒有什么方法，可以毫无损伤地从这危劣情势中脱身？ 他们念头电转之时，碧凌寒已经给他们以答案了。但见碧凌寒身躯疾旋，当敌人力刃沾上他的后背的衣服时，他的手肘已顺着旋转之势一顶，把刀刃撞歪。李毅的刀势仍然划出，但这刻刀忍已经滑出对方体外，是以划个空。他手中长刀招式已经梢稍用老，急急收回时，碧凌寒底下一脚踢出，刚才踢在他的小腹上，李毅惨哼之声未歇，整个人业已飞出丈许，摔在地上，也和王楚平一样，登时气绝身亡。碧凌寒的神奇灵精妙武功，只瞧得周翼及清心禅师两人，都楞住了。 当真又服气，又惊心！碧凌寒冷冷道： “这两人武功之高，虽然出乎本尊者意料之外，但帮主你若是再下令叫这种脚色上来，蛮是徒然多送几条性命而已！清心禅师，你是自愿就缚送返少林审讯呢？抑是要本尊者出手当场格毙？” 要知碧凌寒证论那二人武功之言，并不是无话找话。敢情他的确没想到仅仅是凌海帮的两名舵主，武功居然如此高妙，以致迫得他一度十分危险。虽然在武功上讲究，凡是要一招就击毙敌人，则必须施展危招险着，方能成功，但危险到这等程度，可就有点划不来了。 周翼抗声道： “大尊者是身份尊崇，但终非是少林长老，清心禅师的行止，你似乎无权干涉。”碧凌寒道： “住口，你最好多用点脑筋在如何逃生之事上，别人的闲事，你趁早少管。”他的斥责虽是近于气势凌人，但以刚才表现过的武功，以及清心禅师对他的惧意，显然他当真有这等份量。 清心掸师念头电转，已知情势严重之极，不论如何分辩，但根据周翼所述说的情形，加以大尊者目周自己饮酒行乐的场面，当真是倾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清。因此，现在已不是辩白的时候，而是如何稳住局势，以便有机会让对方了解一切内情。 他摆摆手，道： “帮主最好暂时别介人这一场纠纷之中，假如洒家不能解决，帮主你再出头不迟。”周翼道：“难道本帮的两位舵主，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不成？” “当然不是。”清心禅师道：“大尊者定必会还出一个公道。”他举步走出厅门，稽首合什，道：“贫僧清心，谒见大尊者。”碧凌寒站在那里，纹风不动，连头也不点一下。清心禅师道： “大尊者亲自光临，证以目击情景，业已足够定贫僧的死罪了。”碧凌寒冷冷道： “这得看你怎样做法，如果你愿返少林寺受审，本座不动你一根汗毛。但如果你抗命拒捕，那自然是格杀勿论。你打算走哪一条路？” 清心禅师沉吟一下，平静地道：“只不知还有没有带罪立功的机会？”碧凌寒斩钉截铁的道：“没有！”他一方面与清心禅师说话，一方面略感奇怪的是那静心上人竟不趁这机会现身，向凌海帮帮主周翼出手。 要知清心禅师固然是定须诛杀的叛徒，但周翼亦须杀以灭口，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大多了，何况凌海帮仍有不少人手，如果让周翼逃走，他定必率众投向五帜帮求庇，无形中增加了五帜帮的实力。 清心叹一口气，道： “既然如此，贫僧今日只好放肆无礼，向大尊者讨教一番??”碧凌寒虽然全神注视着清心禅师，可是眼角余光，仍然兼顾到周翼，这时发现他有悄然退走的迹象，心想，假如静心上人不是发生事故的话，可就应该现身拦截了。如果再迟一点，只怕会来不及。他一面应道：“久闻清心禅师乃是出类拔革的高手，今日不肯束手就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你准备好了没有？”书中交待，那静心上人目下并没有在厅后预定地点，拦截逃人。原来他潜近厅后之时，突然发现左后方的长廊一带，杀气腾腾，问有人影隐现。 静心上人久经大敌，深知兵法上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道理。也就是说，他必须先把可能危害自己的威胁去掉，才谈得到对付敌人。 左边廊上的情况，静心上人经验丰富，一望而知乃是“伏兵”。 这道长廊，正是从前厅门到此新大门的必经之路，因此不论是周翼或清心禅师，如果闯过碧凌寒那一关，沿着此廊奔逃的话，则追赶之人，必定被这一道伏兵狙击而发生凶险。 静心上人更不迟疑，马上俏悄绕过去查看情况。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这道长廊中，下面有一道暗桩，共有六人，分别埋伏在门、柱等后面。他们的装束与一般武林人完全不同，敢情都是穿戴着盔甲，拿着条枪大戟。在廊上的屋顶高处，另有四名箭手，分散埋伏。 静心上人心头一震，付道： “这等别出心裁的埋伏，足可以挡住任何高手过关这位佛门高手更不停滞，马上鹤行鹭伏，借着屋墙院壁，以及檐槛廊柱等地形隐蔽身形，悄悄迫近那道长廊尽头的埋伏地点。静心上人感到棘手的是这一道埋伏上下都有人，成为犄角之势，先攻下面之人，则惊动上面的，反过来也是一样。难就难在他必须暂时不惊动敌人，尤其是周翼和清心禅师。他正在寻思下手之法时，耳中已听到碧凌寒现身声讨清心禅师罪状的声音。本来两下相隔颇有一段距离，声音不易传到。可是碧凌寒内功深厚无比，是以话声传得特别远。他知道埋伏之人，必定感到奇怪而集中注意力在大厅那边。因此他提一口真气，迅如飞鸟般纵上屋顶，先向上面的箭手开刀。这是因为这些箭手，在弓箭上必定都有特殊成就，足以困扰威胁任何高手。而由于劲箭可以及远，威力范围大得多，所以他决定先向他们下手。碧凌寒发现周翼有溜走迹象之时，静心上人尚在长廊这边，决计来不及拦截。碧凌寒不知静心上人另有公干，因此对这位佛门高手的没有现身，感到十分奇怪，考虑到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他尽管分心想及静心上人之事，但双目如隼，仍然紧紧盯住清心禅师，丝毫没有放松。清心禅师拾阶而下，走到院中，说道： “大尊者虽是不容贫僧置辩，但贫僧仍然认为上座没有不当之处。本来贫僧亦不敢抗拒尊命，但忽然想到，如果贫僧不请教过上座的绝艺，便行束手就缚。则这一生一世，休想再有请益讨教的机会了。”碧少点点头，道： “在修习武功之人而言，这话算不得是强辩。”清心禅师一愣，才道： “贫僧本以为虽是奉陈私衷，但仍难免落得一场申斥。殊不知上座居然大度宽容，认为有理。唉！贫憎作孽犯戒，有辱师门，自绝于修功积德之途，未能追随上座，克敌建功，殊堪浩叹！”碧凌寒听了这话，颇为感动，心想： “这个憎人如果不是诚心诚意说出这番话，则必定是天下无双大好大恶之人！”至于这清心禅师到底是忠是好，他可不暇追究。除非对方马上就缚，则他在迅即处理过此间之事以后，方有时间查究。清心禅师与碧凌寒相距只有四五尺，屹立对峙。两个人的身躯，都挺直沉稳有如渊岳一般。 双方都涌出决门的拼命的气势，在这一点，碧凌寒先天上已占了优势。因为他的立场是擒拿叛徒，清除内患，是以有放手长驱诛杀奸细的决心，绝无半点踌躇。清心禅师却不过是想见识见识对方的武功而已。究其实他内疚于心，是以斗志并不坚强。 他们只对峙了弹指工夫，清心禅师马上感到吃瘪，可就不敢再行相持对耗下去了，大叫一声，左袖一拂，右拳呼地迎面猛击。 这一拳乃是“精拳”，固然厉害之极，而他那一袖，亦是少林绝艺之一的“无上铁袖”，充满衣袖上的内力，使这一大块软绵绵的灰布衣袖，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数倍。 碧凌寒一步跨出，踏在异位，身子稍偏。同时之间挥掌劈中对方衣袖，发出挫铬震耳的一声大响，宛如两块铁板，猛力地撞碰似的。 他劈中敌袖之际，对方的拳力，恰恰从他身侧擦过，完全落空。话虽如此，但如是换了武功稍弱之人，仍然会承受不住这一记拳力所引起的强风而倒退或跌倒，当然以碧凌寒的造诣，这阵强风只把他的衣服卷括得拂拂有声而已。 清心禅师这一拳，不但有排山倒海之势，同时拳路含蕴奥妙变化，正是拳经中所谓“威猛而不流于刚拙，灵变而不碍乎勇健”，这正是少林神拳能够独步天下的高妙之处。 可是碧凌寒却只轻描淡写地跨了一步，换个方位，就使得对方这精深凌厉的一击，全部落空。清心禅师既是少林有数高手，也不禁心胆皆裂，骇然汗下。当此之时，他的斗志已完全崩溃，刷地跃出数尺。不过当他回转身躯，面向敌人之时，可就发觉两下之间，距离与刚才完全一样，可知这个敌人，曾经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移动了数尺。 清心禅师极力使自己看起来一如平时，心中的震惊并没有形之于色，他沉声问道： “大尊者可是来自嵩山？”原来他震骇得魂飞胆裂的，却是认为碧凌寒是来自嵩山少林寺的某一位长老。在他判断中，错非是本寺长老，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拆解这一记“精拳”？碧凌寒冷冷道：“本座非是来自嵩山，但是??”碧凌寒没有马上说下去，这句话留下一个尾巴，且是最重要的，教清心禅师如何能不既痒且急？但碧凌寒的目光却向大厅望去，恰好看见那凌海帮帮主周翼，隐退于厅内的屏风后面，身形消失。他皱皱眉头，心想静心上人何故不现身？若容周翼出了厅子，方始出手，就不免要多费工夫了。 要知若是静心上人及时现身，在大厅内对付周翼，则一来有限制地形，周翼的逃路，总不外那么几处，易于防范，二来敌方的援兵，不易施展威力，三来可与碧凌寒这一边，互相呼应，有这三点原因。静心上人自应人厅出手，以便把失误的可能，减到最低限度。 当然以静心上人的声望地位，他的行动自己是有资格可以负责，说不定他为了某种理虬认为在外面较妥，但在事实尚未揭晓以前，碧凌寒还是暂时认为静心上人已经失策了。 清心禅师没有回头去瞧，说道：“帮主走了，是也不是？”碧凌寒嗯了一声，道：“他跑不了，你放心。”清心禅师师苦笑一下，道： “贫僧本当擒下巩帮主献与上座，但当时一想，落得今日这等地步，并不是周翼之罪，实是贫僧持戒不坚而沉溺欲海所致，与他无关，是以贫僧以待罪之身，不便参与。这话只不知上座信是不信？”碧凌寒爽快地道： “信不信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的情势是你仍然负隅顽抗，违抗命令！”清心禅师突然振起余勇，豹眼中射出奕奕神光，厉声道： “上座再接贫憎一拳瞧瞧！”活声甫歇，脚踏中宫，直攻洪门，左拳一提一捣，如山拳力，呼喝冲去。 这一拳已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殆无疑义。碧凌寒不用动念，便知如若不硬拼一记，绝难使对方心服。反过来说，若是这一招拼下来，对方输了的话，则必可迅即结束这件公案。 他也运足了全身功力，挥掌劈去。双方拳掌如闪电般碰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大响，只见碧凌寒上半身向后倾斜欲倒，但他迅即换一口真气，马上挺起来，恢复了直立的姿势。他们拼的这一掌，货真价实，双方都绝无取巧，是以功力的强弱，这一分出，谁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先欲禅师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抬目一瞧，那大尊者站得稳如山岳，一股强大气势，迫面罩扑而至，他顿时一片心灰意懒，长叹一声，举掌当胸合什作礼，同时闭上双眼，不发一言。 碧凌寒倒是很了解对方的意思，知道他乃是表示服膺了自己的武力，决计放弃了任何挣扎。此外，他闭上双眼，另有用意，乃是暗示说希望立毙当场，不愿被生擒返寺，受那审讯之辱。当然只是一个恳求而已，假如碧凌寒坚持擒他回少林寺受审，他亦无意抵抗。 碧凌寒大步迫近，他乃是“五老会议”选出的不世奇才，领袖无数高手，进行“灭匪计划”，故此不问可却他不独是武功才智，俱都超绝，同时极为重要的“决断”，亦比别人高明。 在他这一刹那间，便已作出杀死清心禅师的决定，因为不论清心禅师的过锗有多么大，但他这等磊落但然受死的态度，仍然不失为名门大派熏陶出来的高手。所以这刻成全他，实在即是使少林派减去无穷羞辱。 他举起铁掌，蓄集功力，正待发出之时，这位少林高手，恰好睁开双眼，向发出叫声之处望去。 碧凌寒心中闪过一阵奇异的感觉，但他的掌势，并没有中止，因为莫说他没有这等打算，即使他想收回这一掌，事实上的也办不到，不过他的掌力，却因此大大打了折扣。 清心禅师应掌连退了六七步，直到后背碰到院墙，才停下来。碧凌寒已知道自己刚才心头那一阵奇异之感，乃是从何而来了。敢情清心禅师的眼中，射出欣慰满足的光芒。他的目光，乃是向那女子叫声之处投去。碧凌寒迅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妇，飞奔出来，她显然没有修习过武功，是以速度不快。她长得颇为秀气，大有清丽楚楚之致。一眼望过去，确实与一般女子，有点不同。这个秀丽的少妇，掠过碧凌寒的身子，一迳奔到清心禅师面前，话犹未说，两行清泪，已经扑籁箴的洒下。清心禅师泛起一个笑容，道：“啊！想不到还能与你见这最后一面。”那秀丽少妇悲声道：“你??你的伤势很重么？”清心禅师道： “肉体上的创伤，有什么打紧？”你肯不顾一切出来见我，可见得我的确曾经获得了你，对也不对？”秀丽少妇欣然道： “你的伤势不打紧就好了，我愿为你作证，证明你从未泄漏过任何秘密。他要见怪的话，只能怪我。”碧凌寒在远处听着，可不肯走过去，接口道： “清心大师之意，不是说他的的伤势不打紧，而是说他认为纵然伤的更严重些，但有你的出现，他已得一安慰，虽死亦可瞑目。”秀丽少妇迅即回转头，向他瞪眼睛皱眉头，道： “你真是厚脸皮得很，还代他解释??”碧凌寒耸耸肩，道： “你别在我身上多浪费时间和唇舌，多跟清心大师说几句，方是正经。”他接着歉然地向她拱拱手，便转身走去。绕出长廊那边，一眼便望见静心上人飘飘而来。两人一碰头，碧凌寒便问道： “周翼呢？” 静心上人摇摇头，道： “跑掉啦！他在这道长廊的未端，布下一道十分厉害的埋伏。敝座为了先破去这道埋伏，以致顾此失彼，被他、逃掉。当然，敝座也是万万料不到他在这等地方，居然也有设计巧妙的秘道，这才会被他逃掉的。”碧凌寒道：“既然他已逃掉，那就暂时不谈??”静心上人道：“敝座最急的是赶过来瞧瞧你这一边的情形??”老和尚说时，面上竟不禁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接着又道： “以敝座猜想，清心可能尚未正式加盟对方，不然的话，周翼何须设下这道埋伏？当然是准备一旦清心不肯加盟的话，他就可以下手收拾清心了。”碧凌寒点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已经知道啦！”静心上人长透一口气，神色大见欣然，道： “那太好了，我们差点就??” “不是差一点。”碧凌寒打断了他的话，明明带点烦恼的意味，道： “咱们简直发现得太迟了，清心禅师已中了我一掌，五脏六腑，俱受重伤。纵是华忙复生，亦难以医治。”静心上人愣住了，过了一会，才道： “唉！这真是想不到之事，以他武学之渊博，功力之深厚，居然在转眼之间，便落败负便了！”碧凌寒道： “他与我对了一掌，自知无法力敌，便放弃顽抗之举，只要求我当地杀死他，不要擒他返山受审。因此，我便成全他的愿望，哪知道??”静心上人忙问道：“后来发生了何事？”碧凌寒把那秀丽少妇之事说了出来，最后说道： “清心禅师放弃顽抗，乃是为了一个‘义’字。而他一见那少妇，便表示死而无憾，这却是一个‘情’字。像他这等重情尚义之人，怎可能背叛师门，为邪恶之人出力？所以当时我马上就知道不对了。”静心上人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碧凌寒眼中流露出倡郁之色，口中却淡淡地道： “在那边说着话，上人不妨去看看。”清凉上入点点头，大步走去，踏入院中，但见清心掸师还靠墙而立，一个秀丽少妇，紧紧的偎贴着他，还把头埋在他胸前。这位得道高僧，偶然地叹口气，笔直走过去。秀丽少妇有所警觉地回头一看，瞥见静心上人伸手要摸清心禅师，她马上尖声大叫，一面向老和尚撞去，叫道：“不要碰他，不要碰他??”静心上人身上的僧袍突然涨起来，那秀丽少妇身子撞在其上，像碰上一堵软绵绵的墙壁似的，既不会痛伤，但又碰不着对方。清心禅师道：“不要紧，这位师兄没有恶意的。”静心上人也道：“老衲瞧瞧他的伤势可有得救???”清心禅师苦笑一下，道：“贫僧实是惭愧之至。”静心上人没有回答，挥手抓住清心禅师的脉门，略一诊察，随即放了手，摇摇头，沉重地道：“禅师的伤势，甚是严重。”那秀丽少妇惶急追问道：“还有得救没有？” “没有啦！”静心上人坦白的道：“假如他不是功力深厚至此，老早就躺下气绝了。” 少妇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直掉下来，她好像突然间忘记了身边尚有另外一个老僧存在，一迳向清心禅师道： “我真该死，竟把你给害啦！如果我知道周翼的坏心肠，我一定不会帮忙他，你可知道，他答应一个怎样的条件，我才帮他的？”清心禅师勉强笑了一下，但实在没有什么气力说话了，所以静静的瞧着她。这个女人，使他破了色戒，而且从她身上泄漏了机，密，以致终于祸发，惨罹劫难，说起来他应该恨她才对。可是他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反而到了这濒死之际，发现自己比平时更加爱她。 也许是她旁若无人地向他倾诉衷情的态度，使他得知这个女人实在是深爱着自己，所以也相应地激发出真情。至于他不恨她之故，却是因为这等事情，不是单方面的责任。 假如他清心禅师是个持戒精深的僧人，这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与他勾搭不上。只听那少妇轻轻道： “周翼答应过我，如果使你加入凌海帮，你定将娶我为妻，永远不回到少林寺去。”清心禅师怜爱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在一侧的静心上人突然咳了一声，使他移转目光，向他望去。静心上人迟疑地道：“有几句话老衲不知道该不该说？”少妇忽然地瞪他一眼，道：“你让他与我多说几句话行不行？”静心上人受了刺激地震动一下，道： “不错，老袖有法子让你们可以说很多话，可是老衲这样做法，恐怕不大对。”少妇眼中闪出热烈的希望的光芒，急急道： “真的？那么请你快点动手，我求求你??”老袖应该劝他赶快澈悟才是，”请凉上人尴尬地道： “而我此举，适足以让他多点时间，沉溺在温情欲海之中。这??不是佛门弟子所应该做的？”清心禅师微微一笑，道：“上人即管施为，不要紧的。”静心上人偶然道：“哦？真的不要紧？”那少妇已揪住静心上人的僧袍，含着眼泪，楚楚可怜地哀求道： “这有什么要紧呢？请你大发慈悲，快点动手好不好？”静心上人体味得出这个少妇的确是实心真意地哀求，心头斗然一震， 忖道： “他们的表现，连我一个出家人也深为感动，作为一个局中之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若是认真考究，‘情’之为物，与‘欲’不同。前者只属尘累，后者方是罪恶。清心禅师若是跳出欲海，仅受情累，则元寂之后，尚不致于生生世世，永堕轮回。” 他马上就作成决定，向少妇点头道： “好，老钠将以灵药及独门手法之力，使他多活三天，你好好的照顾他??”碧凌寒踏入院中，静静地瞧着静心上人为清心禅师推拿。那秀丽少妇 起初还怕他作梗后来见他没有，这才表示放心。不一会工夫，静心上人已经施术完毕，但见清心禅师缓缓起身，面色恢复红润，精神健壮，看来像是完全痊好了。静心上人满意地道：“行啦！你们走吧！”碧凌寒接口道：“不行。”其余三人都愣住，六道目光，集中在他脸上。碧凌寒笑一笑，看来没有什么敌意，碧碧道： “凌海帮虽是慌惶逃遁，但周翼为人富有才略，决计不致心胆惊裂一走了之。他定在门外，而有擅长侦察跟踪之人，等着咱们动静。”静心上人一声道：“大尊此言甚是。”清心禅师亦认为有理，连连点头。碧凌寒道： “本来我想与静心上人早一步离开，以便让对方之人，入屋查看。这时我们将这些人收拾了，便可以免去后患。但随即想到敌方据有此宅，大可以派其他的人进来，换言之，奉命侦察咱们的人，一定不会进来??” “这倒是很讨厌的问题，”静心上人道：“说大还不大，说小不小，反而难以应付。”清心禅师苦笑一下，道：“大尊者放心，倘若贫僧不慎落在敌手，到时自有分数。”碧凌寒脑筋一转，马上考虑到许多问题，当下道：“好的，禅师既然自有把握，我们就先走一步。” 静心上人虽是感到这样做法不大妥当，假如周翼随后又找上了清心禅师他们，这时候清心禅师如不泄漏机密，则他的生命势要提前结束。如果供出灭匪计划的秘密，便将危及整个大局。 换言之，目下撒手一走，于清心或是己方，俱有害无益。但既然碧凌寒作了决定，他就不便多言，只好跟着碧凌寒，离开这座屋宇。到得街上，碧凌寒须得赶快恢复本来面目，否则光天化日之下，大道通衡之中，蒙面而行，像什么话。他迅即向静心上人道： “有烦上人负起诛杀周翼之责，此事十分紧急，上人定须从速下手。”静心上人一时之间，真不知从何下手的好，可是口中仍然答应了。但见碧凌寒愤怒隐人街上的人群中。他在路边停步寻思办法，只片刻间，蓦然恍悟，忖道： “是了，大尊者分明是把清心禅师与那女子，作为钓饵。此举近于残忍无情，所以他不说出来。我若要迅即找到周翼，唯有循此途径行事。” 对于这个“大尊者”的高明和厉害，静心上人现在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当真担心错过了机会，连忙展开行动，首先隐没在街道上的行人中，施用过两种摆脱盯梢的方法，最后又回到那座宅院外面，暗暗窥伺。 清心禅师打扮回俗家人，由那李氏女子扶着，走出这间宅院。 一路行出来时，活人没有碰见，但死尸却看见了不少。那是周翼布下的暗桩，准备清心坚决不肯变节加盟凌海帮的话，便以全力狙击，务求将他杀死。 谁知静心上人暗中下手，正如螳景螂捕蝉，而黄雀在后，这道厉害的暗桩，终于在眨眼间被静心上人挑去。清心禅师在大门口两面顾视一番，但见巷内寂然无人，不禁叹口气，道： “世上人事真个是瞬息万变。试看此处景物不殊，门庭依旧。可是我一入一出之际，已经由很有地位的人，变成忍死须臾之辈了，还有那位道兄，多少年精严持戒之功，今日亦迫得开了杀戒，不知须得多少功德与修行，才能赎得今日的孽果。” 李氏女子却也懂得他的感唱，道：“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子。”清心禅师慨然道： “这个罪过，岂是在你身上，其实事到如今，说也无用。我虽是身败名裂，连性命也输掉，但细论起来，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们开始迈步走去，边走边谈。 “我不但得到一位真心相爱的人，而且直到现在，方始从欲海中跳出，仅余一道情网，未能看破而已。”李氏女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了，咱们谈谈别的吧！现下我们上哪儿去？”李氏女子很自然地道：“回家去吧！好不好？”清心禅师微微一惊，但接着就欣然道： “好，咱们回家。但愿凌海帮那些小子，别到咱们家里找麻烦。”李氏女子愁色泛上眉梢，道：“他们一定会找上门来，我知道。”清心禅师道：不用害怕，除非是周翼带了全帮高手前来，不然的话，我还是可以应付他们。”说着话，已走到街上。他们便雇了一辆车，一迳回到居处。李氏女子先替清心禅师铺好一张躺椅，让他舒舒服服地靠躺着，面对厅外院子中的花木。她道：“我用心做一顿晚饭给你尝尝，那是正宗的苏州船菜，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虽然没有多说，可是在态度上，已充分显示她的心情，乃是希望趁这有限的三天期间，尽力体贴服侍这个男人，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获得一点享受。 清心禅师很了解她的情意，当然不能拒绝。欣然道：“好极了，你让我多吃点肉吧！”李氏女子笑道：“你不吃素了么？”清心禅师坦然道：“现下没有什么顾忌啦！干脆吃个痛快。”李氏女子与他笑谑一阵，便下厨房了。清心禅师听到厨房中隐隐传来切肉洗菜以及锅构之声。想像着她忙碌的样子，实是别有一股滋味泛上心头。天色渐暮，清心禅师正注视院中的花卉，忽见人影闪动，接着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走入厅来。这个长衫客飘洒而来，倒像是回到他自己家中似的，毫无客气的意思。清心禅师一眼望去，认出来人是凌海帮帮主周翼，心知不妙，但在表面上镇静如常，神色一点不变。周翼距他六七步，就停下来，双目的的地注视着他。事实上两人是互相迫视，没有一方退让之意。双方对瞧了一会，周翼才淡淡一笑，道：“恭喜禅师，居然逃过大劫。”清心禅师道：“本座据实报告，幸蒙大尊者采信，是以释回。”周翼不信地道： “大尊者来势如此骇人，却轻轻放过了你，听起来未免不合情理。”清心禅师道：“只不知如何方是合乎情理，而且巩帮主忽然驾临，这回又有什么花样？”周翼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在厅子内四下扫视，之后才道： “禅师你分明身受重伤，大尊者是断定你无能自救，才放过了你，我这话对也不对？”清心禅师道：“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那倒不是。”周翼以自信的口吻道： “是鄙人如此推断，是以特地来访，以便查证一下，当然你的内伤，瞒不过行家。但表面上看来，气色仍然不错。”清心禅师这时才叹一口气，道：“既然你已看出来，现在快点走吧！”周翼摇头道：“掸师难道真的认为鄙人只来看一看，就肯走么？”清心禅师道： “你不走便又如何？别以为贫僧内伤严重，就可以欺负，若是迫急了我，还是有一拼的力量，只不知帮主信是不信？” “鄙人当然相信。”周翼道：“以禅师的修为造诣，实是已达到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地步。如是集中残余之力一拼，威力定然不减往昔。” “既然帮主相信，想来一定不会迫贫憎非动手不可了，对也不对？”周翼沉吟一下，才应道： “不错，我不要迫你，但并不是就此放手不管，而是利用那个李氏女子的性命，要你坦白回答一些问题。” 清心禅师无头一震，侧耳听去，厨下仍然传来锅构的声响；刚刚略感安心，周翼已经说道：“她不在厨房中，现在传来的声音，是我的手下弄出来的。” 清心禅师浓眉一皱，道：“哪有这等事情？” “为什么没有？” “你如要我相信，以便威胁于我，自该让厨下寂然无声，方是正理，况且你手下代她弄出声响，有何作用？”清心禅师驳斥道： “当然话说回来，你的确用不着骗我，因为你手下有足够的人在，若要擒下她，毫不困难。是以我并非认为你没有这等能力。”周翼微微一笑，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理由命手下之人，一方面擒下该女，一方面仍然弄出声响，使你感觉不到异状，是也不是？”清心禅师道：“不错，你为何要这样做呢？?周翼道：“告诉你也不妨，我乃是一直在门外巡看，命手下之人先行入屋。是以他们顺利擒下该女之后，由于我尚未进来，故此继续弄出声响，使你不疑，须得等到我发出命令，他们方会停止。” 清心禅师道：“若是如此，巩帮主何不下个命令，让贫僧瞧瞧你的话可有虚假？”周翼点点头，口中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哨声，却能传出相当远。哨声 过后，厨下声响随即消失。清心禅师点点头，道：“看来似是不假了。” “当然不假。”周翼道：“禅师并非凡俗之流可比，鄙人何必空言相欺。”清心禅师笑一笑道： “但假如李氏女子仍然听从你的命令，故此你利用此一形势，迫使贫僧供出实话，这倒是一着绝妙手法。” “这是什么话？”周翼有点啼笑皆非的样子，道： “你意思说，我命她听得暗示，就停止一切动作，在厨下等候，以便我在外面，迫你泄露机密，是也不是？” “巩帮主自是心中有数，明知贫僧不会把自家性命放在心上。因此，你如以生死威胁于我，定难收效，唯有利用李氏女子的安危。”清心禅师从容地解释，接着又道： “这件事很简单，你命令手下之人，押她出来。待我观察过她确实是落在你们掌握不是装出来的，咱们再谈别的问题。”周翼心中暗喜，忖道：“这少林僧人口气之中，已暗示有得商量了。”他立即发出命令，接着说道： “大师之言甚是有理，只不知你是怎生观察，便可瞧出她并非假装的？”清心掸师淡淡道：“贫僧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难道还看不透她么？”周翼点头道：“好好，鄙人倒是希望大师具有这等神通。”他们等候了一下，居然没见人影。周翼在沉着之中，仍然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清心禅师突然仰天一笑，道：“巩帮主，贵手下为何竟敢抗命？” “没有的事。”周翼道：“也许临时发生意想不到的事??”他说到这里，猛可恍悟，心头顿时大震，但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 “我自己先查看一下，大师意下如何？”清心禅师道：“你不先查看的话，难道叫贫僧去不成？”周翼虽说要去查看，但却不动身，甚至没有离去的迹象。他眼中射出 鹰隼般的光芒，既锐利又冷酷，道：“以鄙人猜想，大师必很希望我前去查看。”清心禅师摇摇头，道： “你别多疑，贫憎已是身败名裂之人，又负重伤在身，对于人间的恩怨， 都不甚放在心上。贫僧既没有设下埋伏恭候大驾，亦没有人肯帮忙。再说，我岂能未卜先知，等你人毅？”最末的两句话，倒是实情。周翼本来疑惑厨下另有高手，已收拾了他的手下，只等他过去查看，恰好就包围了他。可是问题是对方焉能得知自己会派手下对付那女人？由此可证这圈套并不能预设。 当然在事实上对方的高手，可以相机行事，形成了这个圈套，使他离开清心，并且陷入劣势中。周翼想到此处，登时有了办法。他道：“我们一道前往查看，假如是陷阱的话，大师心中有数，恐怕也不大好受。”清心禅师沉吟了一下，才站起身，道： “我纵然不想前往，但形势如斯，已由不得我做主了。只是在前往之前，贫僧有一个忠告，甚愿帮主接纳。”周翼当然不敢不慎重听取这位少林高手的忠告，应道：“大师有何见教，鄙人这厢恭聆。”清心禅师道： “贫憎身败名裂之余，又负重伤，失去武功，对帮主来说，已没有利用价值，帮主如著马上舍弃贫僧，并且从此退出这一场是非漩涡，尚可保存地位和性命。如若坚持不舍，只怕??”周翼淡淡一笑，道：“只怕什么？难道厨下已设下埋伏？”清心禅师浓眉一剔，眼中射出森森杀机，冷冷道： “贫僧虽是不才，但对付巩帮主这等敌手，似乎还不须乞求以前的同道们帮忙。老实说，贫僧亦无面目，请求他们帮忙。”周翼哦了一声，道： “大师内伤甚是严重，这一点可瞒不过明人双眼。在这等时节，大师若然还自恃苦修之功，妄想一拼的话，只怕徒劳无功，反而提早送了性命。”两人的话针锋相对，各有含意。清心掸师仰天一笑，道： “好，好，既然巩帮主执迷不悟，贫僧没得说，只好遵命陪你去一趟。”他下了决心，举步走去，刚去了两步，周翼道：“大师等一等。”清心禅师停步回头，问道：“怎么啦？”周翼道：“鄙人虽能祸你，亦能福你，这一点务请大师记在心上。”清心掸师道：“贫僧命在须臾，世上的祸福，已不放在心上。” “话不是这样说。”周翼道： “鄙人虽然不是跌打伤科的名家，但大师所负的伤势，却可以代为治愈，只不知大师信是不信？”清心禅师讶道：“你能治愈我的伤势？” “不错。”周翼道：“而且有绝对把握，可命名你恢复原有功力。” “我不信。”清心禅师摇摇头，接着仰天冷笑，道： “巩帮主利用治愈贫僧伤势之事为钓饵，想使我投降，这等手段太以恶毒，心地更是卑鄙不过，贫俗十分看不起你啦！”周翼神色不变，说道： “大师如此武断，认定无人可以治愈你的伤势，因而拒绝，未免大不智 了。” “帮主敢是忘了贫僧出身少林的么？敝寺向来精通跌打伤科，贫僧认为不治之症，决计不会有错。” “那也不一定。”周翼道： “若是以一般可以购买得到的药材配制的药方，自是力量有限，无法治愈大师这等严重内伤，但如是绝世灵药又不同了。”欲禅师道：“巩帮主手中拥有什么样的绝世灵药？”周翼道：“鄙人有一服毒龙丹，大师可曾听过这一宗丹药之名尸清心禅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道： “青龙丹？是不是神医西门太乙的毒龙丹？” “正是。”周翼泛起了得意之色，道： “这一眼毒龙丹如是赠了大师，只不知能不能治愈内伤，恢复功力？”清心禅师沉吟一下，脸色在片刻间，变了好几次，最后才道： “贫僧不能昧着良心乱扯，若是神医西门大乙的毒龙丹，相信可以医得我的内伤。” “那么大师愿不愿考虑一下？”周翼问道：“这服丹药，非同小可，这是你也知道的。”清心禅师连连颔首，道： “是的，毒龙丹乃是武林珍宝，得到一服，等如多了一条性命，如何能不珍贵？”周翼道：“大师如肯屈节相从，加盟敝帮，这一服灵丹，马上奉赠。”清心禅师没有立刻回答，虽然他明明知道自己决不会答应，可是这一线生机，他至少可以在虚幻中享受一下。刚才周翼说出“毒龙丹”之时，清心禅师曾经面色连变。他心中波动甚巨。到风平浪静之时，他已作了决定，所以现下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不必再作考虑，因为这一切通通都是在他算计之中。周翼满怀希望地瞧着对方，只有一点他感到相当别扭，那就是对方平静得出奇的态度。他暗自忖道： “真是见他的鬼，难道这个和尚竟会不接受我的条件，但纵然他不肯接受，我也没有更大的损失，顶多宰了他走路就是。” 他虽然想到退一万步的做法，可是心中仍然别扭得要命，尤其是对方忽然向他微笑起来，笑容含有宁恬安心之意，好像已做完了一件艰困的工作的那种轻松笑容。 清心禅师微笑之后，说道： “贫僧的伤势，虽是严重，但如果当真获得毒龙丹，却可霍然而愈，绝无疑问。”周翼马上接着道：“此丹虽是当世至宝，珍贵无比，但大师若是有意， 马上就可获得。”清心禅师摇头道： “帮主当然也明白，贫僧对自己一条性命，并不十分重视，你不妨再试一下，瞧瞧手下出不出来？”周翼正有此意，因为他已再三想过一奇怪的现象。在他本人这一方面来说，他乃是先命手下人屋，自己守在外面，仔细查看过没有敌踪，这才进来。而他第一次发出命令时，厨下的声响，果然马上停止。这一点证明这些声响，乃是他的手下弄出来的。但第二次的命令，却没有反应，假如那名手下已被敌人制住，则锅构之声，怎会依令停止？因此，唯一解释，必是那手下没有听到第二次命令。他想再试一次之故，便是因为作此推测。当下撮唇发出一下哨声，他内功深厚，是以哨声虽不高亢，却能传出甚远。两人静静的等候结果，清心禅师已有了决定和安排，所以反而很希望周翼的手下出现。又过一阵，周翼皱皱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走，咱们去瞧瞧。”清心禅师亦觉得十分不解，忖道： “假如是大尊者或静心上人来到，把周翼的手下制服，则这刻应当现身对付周翼了，为何悄无动静呢 y他的确想一知究竟，当下同意道： “好，咱们瞧瞧去，如果贵手下擒下了李氏女子，贫僧倒要看看帮主如何发落？”他们一齐行去，经过右侧的房间，又穿过一重小院，便到达了厨房。他们在天井处就停步，因为厨中的情形已是一目了然。但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似乎已经死亡。看那衣着装束，无疑是凌海帮的人。此外，厨下还有三个人之多，其中一个是老和尚，背向着天井。他面对之处，角落中有两个人，一是那甚是风情的李氏女子，另一个则是中年大汉，一手持刀，另一手却抱着李氏女子的纤腰，还抱得相当紧。清心禅师和周翼都齐齐一怔，心中惊疑交集。清心禅师认得那个老和尚，正是五老会议派到此地的第一号人物清凉上人。他惊疑之故，便是因为以静心上人的武功造诣，何以会形成目下这等局势？要知目下的局势，显然是那个持刀的中年大汉，劫持了李氏女子作为护身符，迫使静心上人不能施以攻击。照这种形势看来，静心上人只好把他堵住，而不敢出手进攻，并不为奇，但问题却在最起初之时，怎会形成这等形势？因为静心上人既是出手杀死了一个，当然是谋定而后动，有绝对的把握才会出手的。可见得这个持刀大汉，必曾与静心上人拼过，或者是他居然抵挡得住静心上人的攻击，又趁隙把李氏女子抢到手中，作为人质。此人如果能在静心上人这等一流高手的手底，做到了这一点，则他本人，亦必须是当代高手才行。这位少林高手很震惊地向那中年大汉望去，立刻发现此人手中的刀竟是缀在三枚钢环的大砍刀。他禁不住失甭道：“这一位敢是五帜帮的三环利刃姚鸣峰么？”静心上人没有回头，口中说道： “若然是三环利刃姚鸣峰，那就是五帜帮的兵马堂堂主了，无怪老袖聚平生之力的一击，竟不能奈何得他。”周翼接口道：“辛堂主忽然驾临此间，可是暗中尾随兄弟而来的？”他这么一说，那个持刀大汉的身份，已得到了证实。只听这个大汉洪声道： “不错，兄弟不幸看走了眼，竟没瞧出这位大和尚，竟是当代高人??”他一边说，一边急起了浓眉，又道： “兄弟来迟一步，只见到贵帮之人已被击毙，又见此女与这位大和尚似是相熟，心想如是擒下此女，必有大用，谁知被他一记反击，险些负伤，迫不得已，只好先擒下此女了。” 这姚鸣峰在五帜帮中，固然地位甚高，属于内三堂堂主之一，事实上在武林中，亦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因此他居然把经过一一道出，毫无隐瞒，倒是使得周翼等人，大感奇怪。清心禅师道： “怪不得这位大师定要堵住辛堂主了，如果换了别的人，他定必先纵你逃走，再行追杀??”周翼道：“这位大师是谁？”清心禅师道：“他如果不肯宣布，贫僧亦不便奉告。”姚鸣峰一振手中大砍刀，那三枚钢环，登时发出一阵呛哪的响声，只听他做声问道： “大师可是生怕被敝帮得知，以致将来没得安宁么？”静心上人道： “可以这么说，因为贵帮能人众多，这一点本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贵帮之人，行事不择手段，便叫人感到吃不消了。以辛施主这等人物，居然也会做出利用一个弱女子救命之事，余人就可想而知了。”周翼插口道：“大师虽然怕在下后患，而不敢说出法号来历，但我等既已见过了你，便不难查出了。”静心上人点头道。 “这话倒是实情，但若是老袖能够把你们完全制服，这个秘密，仍然可以保持。”清心禅师一咬牙，决计迫使他速下毒手。这个决心，对他本人不但有害，而且马上就要兑现，是以他作此决定，委实不易。他高声道：“这一位是静心上人，黄山派第一高手。姚鸣峰你若是见机投降，还可苟活。如若执迷不悟，定必死无葬身之地。”姚鸣峰和周翼都有诧讶之色，一来黄山静心上人，实是非同小可。二来清心禅师居然透露他的来历，此举大为奇怪。只听清心掸师又道：“清凉师兄，姚鸣峰如不投降，你必须不惜牺牲一切，也须将他当场杀死。”静心上人对此疑惑不解，想不通清心为何要泄露机密。随口应道：“此处除了姚鸣峰之外，尚有周翼，老袖只怕力量有限，不免会顾此失彼。”清心禅师道：“巩帮主与我已有密约，决不泄秘。”周翼一怔，转眼向相距只有四五步的清心禅师望去。这一眼可把他骇了一跳，原来清心禅师已恢复如常，精神奕奕，面色红润，眼中威棱四射，杀机森森。他急急提聚功力，准备应战；清心禅师长笑一声，举步向周翼欺迫上去，挥掌猛劈，他掌势一发，周翼连忙翻掌招架。说时迟，那时快，在两人的掌下，突然“蓬”的一声，冒起耀眼的猛烈火光。 这一大蓬烈火，冒起之时，势如闪电，所占的面积，几乎有一丈方圆。炎势乃是呈圆柱形，是中心之处，亦即是清心禅师和周翼两人立足处，颜色发育，再外面是白色的火焰，临到最外面，则呈耀眼欲花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