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会晤
郑太太说:“陈文,这两位是江心洋代表律师。 ”
他俩说:“客套话不说了,陈小姐,鲁先生想见你。 ”
陈文一愣,不出声。
“鲁先生保释在家,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与陈小姐见面。 ”
陈文看向报馆家长郑太太。
郑太太说:“我已同两位律师交代,去不去,完全是陈文个人意愿。 ”
“陈小姐,不准录音、不允拍摄,事后也希望不要报道这次会晤。 ”
“我是一个记者,不准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律师凝视她:“陈小姐,我们猜想你会乐意见到鲁先生。 ”
陈文点头,“我愿意走一趟。 ”
“好极了,陈小姐,请随我们出发。 ”
郑太太说:“报馆的司机会负责接送。 ”
陈文与大块头结伴出发。
报馆车子紧随江氏房车之后。
无间中他俩成为最佳伙伴,合作愉快,彼此已有默契。
大块头问:“听说你订婚了?”
陈文这样答:“因为不抓紧的话,连他也会走掉。 ”
“听上去很有丝绝望的意味。 ”
“我是个记者,没有时间为男朋友打扫煮食织爱心牌毛衣,十分吃亏。 ”
“他会得了解。 ”
“是这样希望。 ”
“听说江心洋从不接受访问。 ”
“完全正确。 ”
“这次为什么想见你这个记者?”
“我心也在剧跳。”
“郑太太派我给你做保镖,因为我有柔道黑带。”
陈文笑,"你这一说,我倒添了安全感。"
车子停在山顶一幢红色洋房前边。
雍月岛人多地窄,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独立洋房,仍不能向欧洋洲古宅般宽敞地拥有私家路。
洋房像一只怪兽般坐在路旁。
闻说江心洋至今并无雍月岛居民身份证明文件,不知这层洋房的真正业主是什么人。
陈文与大块头随着两名律师走近屋子,发现附近有记者守侯拍照。
大门打开,他俩走近屋内。
大白天,厚重窗帘也严密拉拢,阻挡外间视线,室内开亮着灯。
佣人对大块头说:"请在偏厅等。"
又带陈文进走廊,推开一扇门:"请在书房等。"
书房墙壁髹朱红色,有点诡异。
三面书架子摆满精装书,红木大书桌,配铁芬尼台灯,煞有气派。
陈文坐了一会,秘书推门进来。
"陈小姐喝些什么,邓轩就来。"
邓轩。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陈文要一杯奇秋国茶。
稍后饮品到了,有一个人跟着推门进来。
陈文若不是见过他,真不会想象他就是江心洋。
那是个毫无特征,认无可认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肤,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难看。
陈文站起来。
他的声音也十分普通,语气客套:"这位就是陈小姐了。"
"鲁先生你好。"
"请坐。"他伸一伸手。
对话
这个人与他的别致书房一点也不配。
他的白衬衫有点皱,像刚自干衣机里取出,西装裤仿佛短了一两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仿佛不大自在。
他笑笑说:"我一直想你。"
陈文欠欠身。
"原来是个学生般的女孩子。"
陈文不出声。
邓轩的声音有点无奈,"就因为你一连串报道,引起廉政公署对我调查。"
陈文不敢居功,"他们一早已经进行调查工作。"
江心洋笑了,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可是只显笨拙,并不觉他狰狞。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像是干大事的人。
陈文喝一口茶。
江心洋忽然说:"很好很好。"
陈文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机会。
"鲁先生,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江心洋这样答:"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题,我也问你一题。"
陈文睁大眼睛,"好。"
"我先问。"
陈文点点头。
江心洋开口,"你的线人杨过是谁?"
陈文说:"我们推想他是中年高官,爱打不平,有正义感。"
江心洋凝视她,陈文坦然无俱。
"轮到我问:鲁先生,做生意为何不用正当公平手法?"
"人性贪婪,打开方便之门,生意只分成功与失败,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并无悔意。"
江心洋有点讶异,"陈小姐,你来此是为着做道德辩论?"
"社会腐败,小市民首当其冲受害于无形。"
他微微笑,"所以贵报打算继续揭露社会阴暗面。"
"责无旁贷!"
他不再言语。
陈文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遇见一个拒绝你的人?"
江心洋答:"一个小孩,你。"
陈文说:"我不算,我俩没有生意往来。"
"今日我约你来,就是为着谈生意,离开;;埔报提早退休,到外国读书,组织家庭,结婚生子,我替你筹备婚礼,置一间看到海景的房子。"
陈文呆住,"否则呢?"当初,他肯定用同样手法对付秋荣及卿锐。
"不然你天天在报馆工作十八小时,过些时候,新人上场,把你的专拦挤到一旁,泠言泠语,陈多小动作,叫你知难而退。"
江心洋所说的,都是事实吧。
他必定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将人生看得再透彻没有,所以才有这样的成就。
江心洋笑,"社会的害虫除尽了,像你这种良弓也该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收买每一个人。"
江心洋站起来,欠欠身,"陈小姐,我的建议永久有效,你请周详考虑。"
"鲁先生,我的问题尚未问完。"
他摊摊手,"我们之间有协议!这不是一次访问。"
名利
"你真名叫什么?如何自西华入境,有什么亲人,教育水准如何?"
"我真名东江,乘船偷渡入境,在乡全无亲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不谙英语。"
"鲁先生,你真是奇人。"
"陈小姐,你年纪轻轻,也不简单。"
他聪明,健谈,坦白,爽快,陈文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陈小姐,幸会。"
陈文胸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刘俊文,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邓轩,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心洋向陈文说:"陈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陈小姐,你是读书人,雍月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陈文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陈小姐,邓轩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金川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陈文巳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斗前,才发现天色己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陈文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心洋要收买我。"
" 啊。"
陈文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埔报浪费青春。"
陈文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精英才被收买。"
陈文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陈文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埔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陈文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陈文心情沉重地返回报馆。
劝告
陈文问老总:"郑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陈文一怔,与老总四目交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陈多猜测。
"是褒奖;;埔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郑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郑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郑太太,有什么消息?"
郑太太缓缓说:"米政司少文见到我,只是说:郑太太,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去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郑太太叹口气。
"少文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埔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陈文握紧拳头,"如不呢?"
郑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干同事己知事态严重。
"如果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埔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
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处。”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陈文已喝下半打啤酒。
郑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郑太太已经有了决定,《埔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陈文黯然。
果然,郑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级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郑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金川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缘川。”
“缘川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金川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郑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陈文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我那念初中一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康尔夫潜泳。”
郑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