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姑姑一家做礼拜的时候,吴欣然在教堂里看见了无神论者任宽。
看见吴欣然,任宽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他打量着吴欣然苍白的脸,略显消瘦,担忧地朝吴清华看了一眼,吴清华悄悄摇摇头,任宽才放下心来,目光垂下,落在吴欣然的腹部,低声道:“我知道天主教的神父是能给人一个忏悔的机会,所以……”
“你是来做忏悔的?”吴欣然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看见任宽浓密的黑发里竟也有几丝华发,又见他近日日渐消瘦,原本神采奕奕的一个男人,竟也有了颓废之感,更别说本来就颇具沧桑感的英俊模样,如今像被磨损了的雕塑,旧旧的,仿佛老了好几岁。心一疼,原本心里的怨恨减了一半,豁然明白,自己怒,自己恨,一半缘由都是出于爱,想通这一点,任宽就看见她眼中的恨意渐渐散开了,只是轻轻问自己:“你既然能向神父忏悔,为什么不来给我解释解释一件事情呢?”听到她话里有话,任宽忙忙跟着她离开众人。
“请你跟我解释一下这幅画……”吴欣然慢慢为任宽展开了那副素描,坐在沙发上,优雅地翘起腿,漫不经心地喝着牛奶,她已经把咖啡换成了牛奶——注意到这一细节的任宽,心里笑了。然而这个会心的眼神没逃脱吴欣然的棕色的眼睛,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除了王景明之外,任宽永远是最先领会她的人,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细节,像把下午茶由咖啡换成牛奶这么一个细节。这份默契,足以让敏感的吴欣然感动地掉两地眼泪。
“你看你,怎么我一来就哭起来了呢?”任宽无奈地走过去,拿手帕帮她擦拭眼泪,“你真是那么讨厌我,看见我就要哭不成?”
这语气又回到她熟悉的安慰他爱的小女孩的老调子上去了,因此她埋怨地推开他,敲着那幅画,严厉地说:“请你解释……”
“然然……”任宽叹了一声,坐在凳子上,望着画卷,像是想起什么很久远的事情,“那是一九三六年,上海的码头,那个时候我还在轮船上当搬运工赚钱糊口……”任宽咧嘴嘲讽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好,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儿子,十四岁我逃婚去当兵,十六七岁逃回家,父亲已经被我气死了,要养活母亲,还要供任义上学,我什么本事都没,只能卖苦力,跟那些杂七杂八的朋友们混混事,喝酒、打架、赌钱……混日子过活,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无为,无意义,直到看见你……”他黑色的眼睛亮起来,“那时候你应该才十三岁,”他端详着画上的吴欣然,“你……我要怎么形容呢,你就像一抹阳光,明媚而充满生机,让我在我死气沉沉的生活里看到其他的色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累死在上海的码头,或者死在斗殴之中,连家人都不敢收尸……”他阴郁的脸露出一抹微笑,“幸好,我遇见了你。”
那种充满生机而发自内心的微笑,多么难以抗拒,彷佛点亮整个房间。吴欣然闪躲着他眼里的光芒,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来到你这里了。”任宽蹲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我花了几年的时间,跟着混到上流社会;又趁着战争期间,靠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和运气赚了点钱;通过冯月珍结识到你外公,见到你,然而你已经长大了……”
“你为什么要见到我?”
“因为你让我看到希望,看到生活的另一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
“啊……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十七年前,当我在码头看见你。”
“可是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
“我爱上的是一个孩子,而且我当时没有能力呵护你,爱护你,只能远远瞻望,在这里留了一个位子,供了一尊神。”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等我在你十九岁的时候看见你,你不知道我为那一天的相见等了多少年,多么不安和惶恐地去看一个长大后的孩子。然而庆幸的是,你只是身量长大了些,笑容未变,像极了六年前码头上那个笑得清纯的小女孩,我所爱的小女孩。只是这个时候,我恰恰有能力来保护你的笑和你心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人生多么奇特啊,我爱上了一个小女孩,却又不得面对她的长大,那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等你再长大些,就让我来把你娶回家慢慢宠爱吧。你永远不会理解,当你成为我妻子的时候,我有多么快乐,这种安定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能听见外婆欢喜的呼唤。我的家里又会有一个人在等待我回家,吃饭……”任宽满脸泪水地吻着她的手,“我怎么能够放弃我争取了那么多年的幸福和生活呢?我怎么能够不再爱你了呢?问我是否爱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我十七年来的巨大侮辱!我无法想象,家里没有你身影的场景,那便不再是家,仅仅是一个可以容身的居所。如果没有你,这一切,你所看到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他们本身就是因为你的一个微笑而建立起来的,现在你的眼泪也能毁了他们。然而是我让你流眼泪的,你认为我会原谅自己吗?”一个男人哭泣的时候,是多么让人心碎,“然然,我花了十七年得到你,获得今天的一切,假设你离开我,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还有几个十七年,让你再回到我身边,再重新拥有这一切?”
吴欣然默然地看着低头忏悔哭泣的任宽,一直以来,他都像一棵伟岸的松树,笔直地矗立着,腰杆从来不曾弯下一弯。坚强地就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触动他内心的柔软和脆弱。然而当他今天当着自己面,像一个孩子一样倾泻而哭的时候,本该更加手足无措的吴欣然却淡定而坦然,她默默地听着,她一定是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包容一切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让她在艰苦的抗战期间也能够笑得甜美,也正是这种特质让她包容了自己的丈夫犯下的她曾经难以接受的错误。她用沾满他泪水的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说:“我不打算离开你……”任宽仰望着她那张显得十分稚气樱桃般的小嘴巴,“只要你现在发誓,你曾经爱我,并且将继续爱我,直到下一个十七年,下下个十七年……”她沾满泪水的眼睛,琥珀色的泡泡,任宽用手轻轻一碰,炸开的泪珠就滑落在她粉红色的脸上。他双腿跪在她面前,郑重起誓:“我发誓,我曾经爱了吴欣然十七年,我将继续爱你,直到下一个,下下个十七年……”
煞那间,吴欣然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腼腆微笑,任宽的脸也被这光芒点亮了,他咧开嘴笑了,拉开窗帘,大声道:“我最最亲爱的太太,我们可以启程开始下一个十七年的生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