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天空蔚蓝而明媚，一点也嗅不到战争的味道。吴欣然走下飞机深吸了一口气，朝接机的姑姑、姑父走去，却豁然发现一对老年夫妇正欣喜地打量着她，就向久违的老朋友。 “然然！”吴清华亲热地拥抱了她，周天侨接过她手上的小箱子，问：“坐飞机辛苦吗？” 吴欣然摇摇头，好奇地看着身边这对老年人。老爷子高大、慈祥，风度翩翩；老妇人身材颀长，有一头银灰色的卷发，气质高贵、优雅，即使年过半百，却漂亮地像西洋油画里的贵妇。 “然然，认得我吗？”老妇人弯下腰颤声问，那双噙满泪水的浅灰色的眼眸，让吴欣然大为吃惊。 “认得我吗？”老妇人颤抖着拉着她的手。 吴欣然困惑地瞧了瞧姑姑，只见她含泪微笑着，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奶奶，支吾着：“有点，有点眼熟。” 老妇人用手绢擦了擦眼泪。 “然然，这是奶奶。”吴清华说。 “奶奶？”吴欣然惊讶地瞠着眼前的奶奶，传说中那个美丽、傲慢、独立、智慧的中俄混血奶奶李丽莎，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然然，我是你奶奶啊！”李丽莎蹲下来望着她。 “奶奶？”吴欣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丽莎，突然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奶奶！” “哎！”祖孙俩紧紧相拥。 离开阿公怀抱的吴欣然一到美国就获得了平生未见的奶奶的宠爱，她喜欢这个满是故事的，传奇的，高贵美丽的奶奶。“我还一直担心你们会生分呢！”周天侨说。 “怎么会？隔代亲嘛！”老爷子开口说。 “这是陈国伟爷爷。”吴清华介绍说。 吴欣然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个风度翩翩的爷爷，揣度着他和奶奶的关系——再婚夫妻？哇，这个奶奶真是太厉害了！对奶奶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你刚出生时，我可抱过你啊！”陈国伟笑眯眯的说。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吴欣然好奇的问，她一直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奶奶从没来看过自己，可是每每问到这个问题，王景明就岔开话题。 李丽莎看了女儿、女婿一眼，问：“你们没告诉过她？”随后她叹了一口气，对吴欣然说：“我认为孩子有权利知道一切，如果当时……” 陈国伟体贴地拍了拍李丽莎的后背。 “然然，我不像很多中国家长，认为有些事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主观地加以判断，加以定论，我要让你清楚大人之间的问题，并且把选择权交给你。”李丽莎郑重的说。 大人的事？能知道大人的秘密，真是太好了。吴欣然开心地想。 “我是哈尔滨人，有四分之一的白俄血统。在燕京大学毕业后，回到东北，因为当时刚刚和男朋友分手，所以赌气答应嫁给你爷爷，那个军阀！”李丽莎愤愤地说，“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接受过新思想的女子，我渴望有独立的人格，平等的婚姻，美满的家庭生活，但是你爷爷不一样，他脾气暴躁、霸道、专横、大男子主义。我们完全不适合彼此，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对婚姻，对爱情的不忠，结婚三年后，就开始娶姨太太……我觉得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葬送了！所以我带着你五岁的爸爸和两岁的姑姑离家出走，一路南下到南京。” “不能离婚吗？”吴欣然问。 李丽莎苦笑道：“如果能离婚就不会又那么多麻烦事了。你爷爷发现老婆不见了，就气急败坏地派人到处寻找，那几年，我和你爸爸、姑姑真的很苦……不敢抛头露面，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吴欣然看见吴清华悄悄地擦了擦眼泪。“我以前的名字叫李文娟，丽莎是我姥姥的小名字。幸亏有几位啦同学的照顾和帮助，我们的生活才稳定下来。我一人工作、挣钱供两个孩子上学读书，他们也都很懂事、很争气，只有一点，你父亲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离开你爷爷，过这种清贫的日子。他毕竟是家里的长子，对他的父亲还是有感情的。后来，我在中学里任教，认识了伟国……”两个老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们相爱了，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是很受反对的，你爸爸就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他太像他父亲了吧？他对于某些问题真的很固执、专横。他一心反对我和伟国好，事实上他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当时我没有及时向他解释清楚，而是掩盖过去。也许就是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让他从此以后就认定我是个不妇道、不检点的女人，他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为此我们无数次争吵，我的心啊……我真没想到，我付出那么多心血养大的儿子最后居然和我形如陌路。”李丽莎讲到这里，泪如雨下。吴欣然真得困惑了：“原来自己的父亲居然那么封建！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后来你父亲和母亲结婚，我真的很喜欢你妈妈，她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她总是劝清忠与和好。唉，但是，你姥爷却是一直反对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吴欣然没想到琴瑟和谐的父母居然会收到阿公的反对。 “你阿公的做派很守旧，他认为婚姻应该门当户对，可是我们家婚姻破碎，我和伟国……所以清忠就一直认为是我妨碍了他，使他在岳丈、王家面前丢了面子，事实上，他和你姥爷的关系并不是十分融洽，我想这跟两个人的性格不合有很大关系，但是他把帐都算在了我的头上，极力要和我划清界线。你出生时，我是满怀希望地跑去看望你，我是多么想见我的孙女啊！可是你爸爸……” “他不让你见我？” 李丽莎叹息道：“我一怒之下与清忠正式断绝母子关系，和伟国跑到欧洲居住下来，发誓从此再不见他！” “何止如此？当时妈妈还迁怒于我，甚至与都断了联系。”吴清华委屈的说，“还是陈叔叔写信告诉我，我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我当时真是气极了，生孩子又什么用？你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他连一点感激都没有，反而伤透了你心。因为后来与所有人断绝了联系，你父母去世一年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就去了上海向王先生要过你的抚养权，可是，他拒绝了。”李丽莎无奈地耸耸肩，“可能在他看来我这个连儿子都不认的女人太冷血了，怎么能担负起养育你的责任呢？”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一直和伟国生活在英国北部。” “你为什么从来没来看过我？” “对于你父亲，我无法释怀。”李丽莎面无表情，“何况，你姥爷和我互不喜欢彼此。” 吴欣然望着奶奶，她真不明白，阿公那么和善的人怎么会和自己的奶奶甚至爸爸合不来。 “然然，我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你，由你来决定是否要认我这个奶奶。” “妈！”吴清华叫了一声，又转头对吴欣然说,“然然，其实妈一直想你、疼你的，她每次写信来都要问起你。她也一直想要我们接你到美国来读书，认祖归宗，可是王先生一直不同意，这次她得知你要过来，特地从英国赶来就是为了与你相认。” 吴欣然看着李丽莎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坦诚地说：“我以前只听说你，但是从没见过你。因此即使你再怎么说你们以前的事情，我都无法从过去的情、理来决定。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做我奶奶。” 李丽莎感激地笑了，她搂住孙女，说：“谢谢。” 在李丽莎陪伴吴欣然度过了异乡最难度过的前三个月，从某种程度上说，奶奶的宠爱缓解了吴欣然的思想之情。更令人惊喜的是，旅居国外多年的李丽莎思想非常超前，对新生事物的态度也更加开放，与年轻的吴欣然几乎没有什么代沟，也没有王景明那些保守、迂腐的规矩。祖孙二人在喜好、脾气上很相像，相处起来十分融洽。两个人偶尔会翻出以前的老照片，当李丽莎说起照片上军姿潇洒的儿子时不自觉流露出的自豪之情让人很受感动。吴欣然在奶奶的讲解下看着父亲的照片突然想到另一个穿着军装的人。 “然然？”李丽莎察觉了她的异样。 “哦，你继续说。” 在家人的帮助下和一年多的语言学习，吴欣然逐渐适应了美国的环境。暑假前，她终于收到波士顿威尔敏斯特女子学校的入学通知。她写信告诉王景明，这个暑假要回家看望他。 吴欣然收到王景明的信后郁闷地坐在窗口，王景明拒绝了她回家的要求，因为国内的战争局势实在不适合她回去。王景明向她保证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美国看望她。而李丽莎和陈伟国也由于不列颠空战，这个暑期不能来美国陪伴她。她忧郁地望着窗外，美国蔚蓝的天空似乎也飘来了一丝硝烟。 “然然，下个星期纽约华侨商会要举行为国内抗战筹款的募捐活动，准备准备和我们一起去。”周天侨站在房间门口对她说。 在纽约的筹款晚会上，旅居美国的华人华侨为祖国的战事慷慨解囊，吴清华对吴欣然说：“然然，你看，其实我们虽然生活在国外，但是事实上和祖国的联系是不会中断的，今天的文艺表演都是许多留学生自己组织的。” “然然！”晴云亲热地跑过来，“早就听我哥说你来美国，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哥说今天的筹款晚会你一定回来的，果然不错！” “你哥呢？”见到好朋友的吴欣然开心地问。 “哪，下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小夜曲》就是他。”晴云往舞台上一指。 吴欣然朝舞台上望去，刘锡已经坐在钢琴前了。 刘锡节目表演完，就立即来到她们身边。“然然，见到你真太好了！到那边去来吗，文明和王正他们都在那里。” 吴欣然跟着刘锡边走边问：“刘锡，没想到你钢琴弹得那么好。” “过奖了，小时候妈妈老是逼我练琴，没想到今天终于有点用处。” “你们看谁来了？”晴云开心地冲上海留学生们说。 “然然！”老朋友见面亲热地寒暄了一番。 “然然，去后台吗？那里还有好多人也要见你呢！”胡文明问。 “嗯”吴欣然点点头。 “文明哥哥，我听说文月姐姐找到了？” “是啊，她从延安写信回来的。” …… 这个暑期，吴欣然在同学、朋友众多的纽约度过，十分快乐。吴欣然在与朋友们泡夜市的时候说：“纽约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城市！” “这话怎么说？”王正问。 “因为在这里你看不到任何忧愁！” “精辟！”朋友们大笑起来。 “有点纸醉金迷的感觉了”吴欣然看着透明的玻璃杯自言自语，她一抬头遇见了胡文明凝视的眼睛，半醉半醒地笑了。 从纽约回到波士顿，吴清华说：“然然，这次的纽约之行你好像都脱胎换骨了！” “何以见得？” “我说不清，但是好像……” “堕落了？” “胡说什么！” 吴欣然一边打圈圈，一边自顾自说：“坠落在一片纸醉金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