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熟识的第一个人是给我和母亲送饭的婆婆,她从不说话,每天木然的重复一件对她没有意义但对我和母亲有重大意义的事情,说是重大,我也从不怀疑,从母亲的口中我已经得知离开她我们便会死,那是母亲第一次欺骗我的话,因为后来离开了那婆婆又有一个婆婆重复她的工作。母亲从不和婆婆说话,她叫她哑婆。我却乐此不疲的不断引诱哑婆和我说话,我对哑婆说话时,她总会投我一厌恶的目光,后来我知道那是妒忌,就如我多年后双眼失明后,我妒忌别人能看得见东西一样。
有哑婆陪伴的那段日子里,我过的特别开心,因为我心中一直存在个盼望的东西,盼望哑婆能和我说一句话。后来便是依恋,人不能没个盼望,不然便会茫然不知所措。我很羡慕哑婆的那一头苍白色的头发,像水中洒下的月光,皎洁而又孤单。想起哑婆我不得不记起淩禁斋里的一口井,深邃狭长的一口井。每当有月的晚上我便趴在井边,头斜歪到井口,一只耳朵朝下,我听到似是有人在井下啜啜低语,于是我便把头从又摆正,持一双探知的迷惘眼睛朝下望去,此时心中祈盼是在井底对上一双和我一样迷惘的眼睛,然后我们就向对方说话。我会告诉井下的人井上的世界,然后再谛听井下人说井下的世界。每次我都失望的只能又转过头去虔诚的听。母亲极不乐意我靠近那口井,我又不能屈了母亲的意愿,所以后来我便选在母亲熟睡的深夜里,走近那口神秘的井,那是我于母亲的第一个秘密。我不能说母亲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亦或是她也不愿直接的屈了我的意愿。
母亲说:你为什么会喜欢那口井。
我说:我听到井下有人的呓语。
母亲说:井下是有人。
我说:我听到了。
母亲说:井里是些比我们还不如的人,我们被外面世界遗弃,下面的人被淩禁斋遗弃。
我说:我们会不会有天也被淩禁斋遗弃。
母后的眼中涌现出闪烁的泪花,母亲是要给我看的,因为她不去擦拭那泪花。此时我会变的慌乱起来,颤抖着双手帮母亲擦试眼角,她一把搂住我,由于用力过大,会让我有种窒息般的难受。我知道母亲不愿被遗弃到那口井里,于是对那口井更是充满向往,因为爱母亲,所以我要在那口井里找出消除母亲反斥的秘密。
可能是死寂的淩禁斋对我起了反作用,所以在未走出淩禁斋之前,我一直灵动燥然。我会对着一只暂且停在灰色屋檐上的灵雀说话,我会望着从狭小的院落里延伸出的苍穹说话,我会对着那口井说话,有时亦会自言自语。看着灵雀飞走,我会失落。看着星星隐没于云层后,我会难过。我的眼泪便滴落在那口深井里,于是,静谧的夜,便从那口井下传出幽咽的声响,消散在寥落的院落里,徒留余音袅袅。
我讨厌黎明的到来,因我怕见强光,会让我惴惴不安。此时我便会想起母亲说的那片樱花林,沉浸其中,于消耗的时光中慢慢腐蚀我心中的不安。我觉得我不应该被世界遗弃,因我有淩禁斋外向往的世界。后来我知道被遗弃的人都不是自愿的,也知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所处的世界,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世界,每个人都不可能到达心中的世界,因为到了之后便会发现,心中的世界并不是心中的世界。
我越长大母亲便越不安,我们相对坐在迷漫着银辉的月夜下,母亲摸着我的脸轻声呢喃说:女人不该长成你这个样子,会害了自己。我喜欢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脸上,仿佛身外的万千红尘此刻弃我们滚滚而逝,万劫不复,唯我们不变,唯星月不变,滞留永世。母亲感伤的情怀通过手的传递,溶入我的血液里。于是我的身体内便被母亲播下感伤的种子,随时都会释放,别人看不到,是我掩藏的深,因我讨厌如此,也不愿别人如此。
母亲有只红色木匣,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便被安放在里面,自我发现后,它们就不在安静。我会时常打开木匣把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拿出来反复观摩,亦是懂得爱护它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件东西的弥足珍贵。我在一个黄色的像圆盘状物的东西里看到母亲的脸,且母亲的脸会随着我手的晃动而晃动。我笑,母亲也笑。我会抬头看看坐在离我不远的母亲,她在底着头像似陷入一件痴迷事物的回忆中。我又底头摆弄手中神奇的物件,我对着物件里母亲的脸作各种鬼脸,母亲便仿我也作各种鬼脸。我的眼泪滴在那物件上,是因为我从那物件里第一次看到母亲真正开心一回。不知道不远处的母亲什么时候从回忆中回忆出来。
母亲苦笑着说: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我说:你怎么知道。
母亲不说话幽然走过我的身边,然后坐在我身边把她的脸帖在我的脸上。于是那物件里就出现两张母亲的脸,不同的是,一张在笑,一张在惊异。母亲告诉我那物件叫铜镜,可以让自己看到自己。我好奇的问:铜镜面前,自己又衍生出另一个自己,多好啊!我以后就有自己作伴了。母亲伸出的手停在悬空中,我知道她是想抚摸我的脸颊。母亲痛苦的说:你怎么能想到自己和自己作伴呢!你怎么能觉得自己需要有个伴呢……。母亲的眼泪又来了,此后再看到母亲流眼泪,我唯一想到的便是母亲眼中还积蓄着多少眼泪,何时干涸。
我一直渴慕母亲的美。如今知道我和母亲长的一模一样,竟欣喜不出来。也许是我太爱母亲,所以当我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时,我会忍不住把对母亲的爱分一半给自己,或是给自己那张神似母亲的脸。也许是因为母亲不喜被淩禁斋外面的世界遗弃,也许是母亲念念不忘父王,所以母亲从没像我一样无知的笑过。
后来我去井边便会带上那张铜镜,然后和镜中的自己说话。说一声就停下来安静的听一阵井底人的声音。我又会开心的笑,镜中的自己也在笑,井底的下似是也在笑。我们三人便这样分享着对方的快乐,像拾荒的孩子捡起被遗落的幸福。
我甜蜜的梦是在此一年后的某天醒来的,手中的镜子连同镜中的自己被我无意失落在井底,看着另一个自己在眼前消失,我突然产生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灰心。我的身子慢慢的在靠向井,一种既热切又神秘的力量像似从井下蔓延上来紧紧的拉住我,然后便用力的把自己往井下拽,我想下去陪我遗失的自己,又突然想到可怜的母亲,我痛苦的是我有两个选择,两个选择既如两种痛苦。慢慢的当我发现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只剩下一个选择时,我又不在痛苦,我流了泪,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遗送给我可怜的母亲最后一片心意。
我没去陪井下的人和井下的自己,母亲还是舍不得我,是她及时的把我拉住的。母亲像失去记忆的疯子一样吼叫,我像失去记忆的疯子一样在母亲紧抱的怀里挣扎。我从没想到母亲的力气会如此之大,她面前我便如一只蚂蚁般苍白无力。我被母亲拖拉进屋内,然后又被她用绳索捆绑住脚和手。我看到流泪的母亲做完这一切后又把屋内所有的东西往外面搬,像似听到井底传出一声声的惨叫。
那个不平静的晚上,我失去了母亲红色木匣里所有心爱的玩具,我突然变的一无所有。天亮时母亲倒在我的脚边睡了过去,母亲的指甲全部破裂,不断的有白色的液体从破裂出流淌出来,像我梦里的那片樱花林,孤独、悲伤。母亲的眼泪真的很多,她居然能在熟睡中依然不停的流泪。她总在流泪,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厌恶之感。不是厌恶母亲,而是厌恶那眼泪,因为每次母亲流泪的时候总是我难过的时候。
后来的一年,我再没有自由,母亲像似真的疯了,她整日睡觉,被饿醒后便去那扇淡青色的大门前拿回已经凉透的饭菜。她笑着边看着我边大口大口的把自己的肚子填饱。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也是在母亲疯掉的那段时间,因为母亲的笑再没有任何的伪装,纯粹而甜蜜。我被母亲不知从那弄来的一条铁链锁在脚上,那铁链很短,另一端被深深埋在地下。我怀疑过那条铁链的存在,后来也就明白了,这里是被遗弃的地方,被遗弃的人也并不甘于遗弃,所以这条铁链的存在就理所应当了。母亲吃完并不急于睡觉,她会连把我的那份也一块带回来,她吃完后就把放在她面前的我那份递给我。看着我吃完,冰凉的食物异常难以下咽,即使如此我也不得不一口口的咽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不然,母亲不但不会高兴,而且还会帮我把那些食物硬塞进嘴里。
母亲的手有段时间变的丑陋不堪,那些厚厚的痂像与生俱来一般连接着她的十指甚至心脉。母亲熟睡后,当我看到有蚂蚁或蜘蛛在她手上爬动时,便会生起一股刺心的难受。如此,我也像母后一样不断的有眼泪流出,奇怪的是我不厌恶自己的眼泪,尽管流泪时会让我难受。后来知道,我不厌恶那眼泪的原因是那泪为母亲而流。
那段时间我无疑是再正常不过,当我平静下后,竟然安于现状。我飘向遥远的思绪告诉我,我会一直如此,既所有的幻想破灭,便如失去了生命的死人,按部就班。做为一个死人,我所不称职的是,我时刻还要牵挂着母亲,心中唯剩一股强烈的意念,便是一直陪着母亲。母亲成了一泓死水,我无法疏通,唯有完善我对她的爱。我忽略了一切,包括自己。我和母亲既是在疏离对方,又时刻需要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以便有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