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夜情衷
戊寅年明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晋王朱棡卒,至此燕王朱棣不仅在军事实力上,而且在家族尊序上都成为诸王之首,朝廷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掩藏残酷的二龙夺位之争,其中各为其主,为燕王和太子行走奔波而牺牲的不在少数。
燕王在北方的兵力强大,在兵中影响甚大,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聪明如燕王,早已将这一点看得透彻。然而太子并非省油的灯,他早已注意到这位四叔的谋划,外表儒雅文静的他实则也在北方边城有所部署。
北方边城小镇远郊,驻扎的兵队几乎一日无食,恰逢干燥难耐的时节,又是边陲小镇,条件艰苦,有些小卒已然难以承受病倒了。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日落时分,一望无际地平线上的红色球体渐渐落幕,军营的帐篷前升起了篝火。
位于主帅的帐中,一抹身影低头伏案沉思着扫过手中的信笺。“晋王离世,燕王更为嚣张,望下部团结,碎其歹心。”有人掀帘而入,来人是身穿兵服却生得极为俊逸脱俗,便是顾近雪。“怎么,钱大人又来信了?”看信之人缓过神抬起头,眼轮深刻,脸蛋四四方方,肩宽广而朴实,双眸却透着如剑般锐利的神采,只需微微一瞥,便可知是个行军多年的老军师。
“燕王看来是势在必得,我们形势极其严峻。他已笼络朝中不少位高的大臣,而且不仅是在北方,在南方各处都有之眼线。虽然太子是皇上册立的,但过于年轻,燕王无论阅历谋划和地位都是优于太子的,在这等情形之下,我们恐怕也只有一搏了。”顾近雪来回走动了许久,“钱大人也甚为忧心,故请我来营中一探究竟。要说这盘棋我们已输那倒未必,气数未尽时,谁都不能断言最后的结局。”他眼睛有些发亮,唇角一勾,“擒贼先擒王,燕王手下的得力干将是哪些?他所有的谋略出自于他们,他有今日,他们是功不可没的,只要……”他啜了一口茶,伸手从腰间微微拔出寒光之剑,“若是砍去他的左膀右臂,徐大人,你说会怎样?”徐严一愣,随即不安起来,“他的属下个个非等闲之辈,若要刺杀,可能是性命不保啊!”
顾近雪倒是看得很淡然,“总有人要为太子作出牺牲,非你既我,非我既他。若是太子有需要,我随时准备让剑出鞘。”徐严为之动容,点头扶额轻笑,“我是一介匹夫,总想着侠肝义胆为太子拼命,我们生来便是战沙场的命,却不曾想你们这些年轻公子也是这般如此忠心。”
顾近雪轻笑一声,“大人做好明日起兵围城的准备,我先退下了。”他掀开帐帘,退了出去。晚风拂面,干燥而涩然。这让他不禁忆起扬州的露露春风,滋骨悠然,似乎风里都透着股韵味。他怔仲间,有歌声传来,远远望去,是兵卒围着篝火高声吟唱,颇有点苦中作乐的感觉。摇摇头,他独自一人坐于一边。仰望夜空,清月高照,如此夜晚,何人与他一样凝视如同银盘似的皓月?
来营中已将近二月,仿若与扬州城的一切都断了联系,这不知是刻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本以为过了这么许久,在营中如此紧张的气氛下再难忆起有关扬州的事物,扬州的人,此刻,顷刻的静谧却让他不禁又将念想带到千里之外遥遥的扬州城。这些日子,白淳只与他来往过一封信笺,其中说的是要他无论如何珍重,并且扬州城一切安好如初,筱韵已生产,产下一男婴。
扬州城真能一切都安好吗?从白淳的来信中他至少清楚了一点,白晴并未把那晚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如果她说了一言半语,恐怕白淳的来信就不会如此平静无波了。那夜……俨然是荒唐又悸动。事后他数次问自己,莫非他也醉了吗?不,他清醒的很,醉的是白晴。那他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发生?第二日转醒,他离开了顾府,这其中固然有他曾许诺钱大人北上,但,自己匆匆离府更是为了让他和白晴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冷静清楚地想明白,他不知自己的不告而别会对她有怎样的影响,认识她十多年,不算太短的时间,本是清风无痕,却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候有了万般牵扯,有时候上天给的际遇又岂是他一个俗人能参透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回头,是徐严。“大人?夜深了,大人为何还不入睡?”
徐严双手背负,仰望天际,“心有所想,所以难以入睡。你一人坐在此处,可是在悲天悯人?”顾近雪双眼直视前方,很是清明,不解地问道,“我在扬州家中的父母已亡,家中唯有一妹妹也已出嫁,我何来牵挂?”
徐严哈哈笑了,沉闷的声音透过胸膛传出,“是谁言思念之情仅限于家人之间?”他顿了一下,忽然如此问道,“你……有无妻儿?”闻言顾近雪摇首,眉头深锁,孤傲的眉宇渗出难言的苍漠,着实沁心,“我这等身份,娶妻生子便是累赘。何不如一身轻,来去自如,到落个轻松?”
“大丈夫志在四方,却也不能终日打打沙沙的,若有人能在你饥饿时递上一碗粥,替你扣衣,偶尔花前月下一番,也是一件美事啊!”顾近雪抬眼,“大人是思念夫人了?”“是啊,三年未见了。我稚儿也不知有多高了。人在军营,却总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想起他们,甚为寂寥。”顾近雪有些震动,内心某处化开了,瞧徐严的神情,外表粗壮的他谈及妻儿时竟有如此温柔的神情,与往常大相径庭,令顾近雪暗暗叫奇。
“人生一世,何为值何为不值?”徐严低声沉吟道,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顾近雪,顾近雪接过,是钱大人的来信。从头到尾看完后他的眼神逐渐暗下来,一抹嘲弄般的笑意挂在脸上,“方才在帐中我还曾言,只要钱大人决定牺牲我,我定当全力以赴。没想到,这么快……”徐严怔住了,“他要你,取谁的性命?”
暗夜和发丝遮住了顾近雪的上半脸,只露出薄唇,他手里捏着信,背对着徐严,缓缓开口,“扬州,宋致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