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婴儿臂粗的蜡烛已然换上了龙凤呈祥的样式，红色的烛泪滴下来凝固在灯座上，远望像是颜色绚烂的名贵珊瑚一般。
眼前的盖头在晃，红艳艳的一片遮在眼前，隐隐绰绰可以看到摇曳烛火的轮廓。许久都未曾再踏足楹誉宫了，屋中的陈设都没有改变，不曾想，皇叔会答应让我可以从楹誉宫出嫁。
葱指抚上脸颊，先前开脸，此刻还有些微痛。屋里没人，兀自起身，将头上的大红盖头一掀，便上前坐在屋中那大铜镜前。镜中的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柔情绰态，媚於语言。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脸上已经不再泛红了，不知道，自己那从未照过面的生母，是不是也是生的这幅模样。
指尖触在铜镜面上，有些微凉。小时候，最喜欢盈母妃屋里的这面镜子。可是，自打自己住进这楹誉宫，就再也没有缠着母妃照镜子。现如今，这镜子却好像模糊的许多，就像是自己的心境。
发上的金饰累累坠坠的，戴了许久，直让人头皮发麻。伸手虚扶一把那沉重的金凤步摇，皇叔说，这是盈母妃生前之物，却也没有将这象征着王朝最尊贵女子地位的步摇随葬。屋里摆着一把琴，却是太普通不过，起身上前，伸手拂过那十二根琴弦，随手拨弦，便是“筝”的一声脆响，音质颇为好听，却终究是不如从前。只听盈母妃弹过这琴一次，只那一次，便是记忆犹新。总是能见到盈母妃呆呆愣愣地看着这琴，良久不语。我坐下，一手扶着那琴，却突然觉得有些咯手。垂头仔细看，琴身上有一处裂痕，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我以为是我贴身的侍女，问：“驸马爷进宫来迎亲了？”却没声音。
手下一滞，难不成，是庶子？他今年才刚刚去了封地，若是为了给我送亲便贸然回来…
声线有些微的犹豫，道：“庶，庶子？”
来人轻咳一声，心中登时一松，旋即整装回眸，发上的金饰环佩轻响，屈膝，行礼，道：“安毓给皇叔行礼。”
皇上垂眸看看我，良久，道：“梳烟，朕与你素来情同父女，别多礼了。”言讫，他走到那断琴旁，一手抚摸过琴身，道：“这琴，在她走的那晚便摔断了。断琴，断情…”
我一时恍惚，脱口而出，问道：“什么？”
却见他一怔忡，随即自嘲地苦笑两声，七分落寞，道：“没什么。”沉吟片刻，又道：“这琴，本是我做给綦裳的…”
心中一时明了，垂首，没有说话。
“梳烟，你和你母亲长的很像。你的母亲，叫素颜，那时候，素颜和她是那般好的姐妹，我亦见过几面，”皇上微微一顿，刹住回忆，继而道：“可是，你和她的气质最为相近，怕是这世间再也找不出和你们一般性情的女子了。”
一时间，泪盈于眶，泫然的感觉涌上来。强自镇定心神，唇角拾上一抹浅笑，道：“那是自然，梳烟从小就是太后娘娘抚养长大的。”
“你…你还恨她吗？”皇上问我。烛光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泪终于落下来。“我从来不曾恨过她，我只怨她，她走了，那般轻松地将我和毓庶留下。可是，可是我更想她。”我抬起头，心中分外难受，一双眸子看着他，问：“难道，是我天生命硬吗？先是我亲生母亲，然后是淑母妃。最后，最后竟然连她也要离我而去。她肯撑起手臂，给我遮出一块没有风雨的天空。可是，没有她，我便什么也不是。”
我镇定一下心神，抬手揩一揩脸上的泪痕，继续道：“至于淑母妃，已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管传言如何，我都看不透真相。从来这后宫就是这样，我只是不想去追究。我只知道，她本是对我极好的，却又在一夕之间抛弃我和庶子两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那么多年了，这些事却噩梦一般纠缠我，始终也不散去。我记忆犹新淑母妃那双幽怨的眸子，直直地盯在一处，仿若地府的幽光一般骇人，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淑母妃的死，必然有蹊跷，她的眸子中，便是不甘的无奈。
“梳烟，”皇上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临走之前，嘱咐朕，以后，一定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不求夫家多么荣华无双，只求那人能待你好。”
我轻声冷笑，道：“侄女的这颗心，一直都是自己的，尽管我那时候小，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有多么伤心难过。我不想也承受这样的痛苦。而这世上，最爱我的三个人，早就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唉，”皇上长叹一口气，道：“朕看得出来，驸马的心中，你是多么重要。若是当初她选择貊彧的话，也会不一样。梳烟，应该选择一个爱你的人。”
良久，他抬起头，眼眸有些湿润：“你是新嫁娘，朕能给你找来绾发的人，只有她了。”
言毕，他站起身，推门走出去。不多时，有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闪进来。抬眸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早就已经失踪的筝昭仪，啼鸢。
“你？”我吃了一惊。
“你出嫁，我怎么能不来送你呢？”她笑着，难得的恬淡静婉。
“可是…”我心中迷惑，一时语塞。
“她是你的亲姨母。”门再次被推开，又一个女子闪身进来。她的声线那般平静，如一潭静水，没有分毫波澜。
我的手微微颤抖，这冷凛如霜的声音，面对自己时却有说不出的宠溺与温柔，心中登时炸开了。当真如做梦一般，只是，这些年来，这样的梦已然做了许多许多次，多到我也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
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么多年，却没什么变化，一如当年的绝色之姿。她摘下斗篷，满头的银丝却差点刺瞎我的眼睛。
眼中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从此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一夕之间将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收回，我的全部，便是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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