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便一直好奇府中东边那一隅的小院。院墙并不高,却从来都不是我能攀爬上去的高度。每年初春,墙头就会爬出来雪白的梨花,稀稀疏疏的几朵,却分外漂亮。府中的花园中,一色的名贵花种应有尽有,唯独没有这梨花。每到初春,我便坐在墙外边,看着墙内的春色。极少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侍女推开院门,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院中住着一位比这梨花尚要美许多的女子,我亦不知道,除了大姊云鬘之外,我还有一个异母姐姐。直到我能够翻过那堵墙,此间的女子,也已经默默无闻地离开。此后,她的命运便如同欲火的凤凰一般,一鸣惊人,而我的人生,也从此开始牵扯了她不同凡响的美丽亦不同凡响起来。
那日宫中的近侍来家中宣旨,说二小姐綦裳封位婕妤。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二姊的名字,不同于大姊的冶柔,总是有那么一丝幽幽的怅惘萦绕在心间,綦裳,却也不是多么不吉的名字,只是,总是有些许的悲切。我亦好奇,这灰黑色的衣服究竟是怎样的颜色,大姊云鬘的美貌早就名动京师,她又是如何堪堪将大姊比下去的?
每日晨起,对着镜子整冠,我甚至会想。不知我那二姊,长的是否比我的容貌更美?父亲并不喜欢我,便是因为我这张脸,雪肌朱唇,却是比一般的女子更要美许多。可是,我亦是家中唯一的男嗣,父亲却也不曾亏待于我,这也便是他从小要求我习武的原因。父亲不让我出门,他怕我遇到喜好龙阳的纨绔子弟,即便不会受欺负,面子上也总是不好看。
出不得府门,我便常常去那小院中。自从二姊走后,那院子便空了下来,院子里的梨花没人照拂,却还是娇娇艳艳地开了几年。她住过的屋子里,摆设并没有变,却是许久没人打扫了,推开门,尽管有些霉腐的味道,却还是可以闻到淡淡的冷香味道。难不成,这便是二姊身上的味道。闭眼,深深呼吸,想要将这若有若无的味道记在心里,却是吸了一鼻子的灰尘。爹的官越做越大,我知道,这全都是依仗宫中的两位贵人。官做大了,府中的家财也逐渐大起来,听爹说,要将那小院改改给下人们住,我心中不舍,却还是不敢忤逆父亲。那晚,我独自将屋子打扫干净,住了一晚。那晚,我发现了那幅画像。是二姊的自画像,只是一个女子白衣白裙的背影,身前是一张筝,垂下头,只微微可以瞥见一点侧脸。
那幅画,却不是寻常的画风,一幅画中,没有什么美景,只有这一个看不到面目的美人。她的背影,遗世独立的清淡,衣袂翻飞,长发只用素色的发带松松捆着,那般的清高,整个人仿佛是一阵风,随时都会羽化登仙一般,却又是那般的不羁与自由。那时候,我便痴迷了吧,对这个从未见到过的二姊。那晚,我便是抱着这画睡了一晚。
二姊出使大睦的那一年,正是我行冠礼的同一年。那时候起,父亲便带着我到处行走。我知道,他是要为我的将来铺路。那年,大姊有了身孕,宫里便经常传旨来准许至亲前去探望。大姊对我挺好,只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总是有些飘忽,好像从我的身上看着别的什么。她总是笑盈盈地和我说话,她的心中,我不仅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更是未来家族的继承人。一瞬间,我便想起画中的那个人,与她淡薄的洒脱想必,大姊活的当真是可悲。
第一次见到二姊,是她从大睦回来的时候,隔着雨帘,看到她。她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团烟雾中,只觉得绝色倾国,却看不分明。只是,她与我,长的却有几分相像。不同的是,她疏离冷淡的气质,微微一瞥,便清冷地将人推的远远的。我倏然便笑了,看到她的眸子,波澜不惊的平静之下,却是忧郁的清苦。她果真是画上的女子,只是,少了那份洒脱,皇宫,当真不是适合她的地方。看到她,我的心顿失被铺天盖地的泪意所湮埋,而我却只能笑着,看到她亦冲我微笑,心中的难以压抑的哀伤中又有几分浅浅的喜悦,极其难受,尽管她的微笑疏离和,陌生。
后来又见过她两次,皆是在皇上举办的家宴中。她穿着华丽的宫装,言笑晏晏,绝色无双,举止得体。众人眼中的盈妃,只是惊艳罢了,于我,却分明看到她华服下的疲累与落寞。
得知她没了孩子,我一时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她的身体有没有伤到?在那深宫里,好不容易有了自己至亲的骨肉,她此刻,断然是万分伤心吧。趁着大姊宣召我们进宫,我便一人悄悄跑到了楹誉宫。
二姊孑然站在那棵开花的树下面。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粉黛不施的素颜,有些憔悴。一袭素白的长裙,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风吹过来,空中阵阵花香,春风掀起她腰际的发梢,扬起的发丝扫过她的脸颊,像是月宫里的那个清冷的仙子。我一时便想到那副画,呆了半晌。那日的二姊,卸下了一身的伪装,却更加的清冷,不论别人抱了怎样的满身阳光满怀温暖,还是靠不近她,更别提去温暖她这块寒玉。她或许是老天的孩子,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压根就只能站在她的圈子之外远远地看着,靠不近哪怕一步。
她泡的茶很香,或许是因为有二姊坐在我对面,她的袖口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并非我那日闻到的冷香。那日,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微笑,那一笑,像是冬日冰封的河水融裂开一般,她发自肺腑的微笑,在我的心里开出了花。这仙子一般的姐姐,笑起来才会让人觉得她还在人间,只是,这笑容中一掠而过的哀伤,却让我心疼的想要哭。
那时起,我便觉得,只要能换来她的微笑,便是牺牲我的所有我也愿意。她这样的女子,让全天下都忍不住要对她好。所以,二姊让我选择父亲还是她,我选择了二姊,我只想看到她唇角欣慰的浅笑。
这些年来,她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眼中的雾色越来越弥漫起来。我知道,她的心中,只住着一个人。可是,他给不起她幸福,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未来。而我,更不可能,我能做的,只是做二姊听话的弟弟。
可是,见到貊彧的时候,我知道,他可以。他的生命,就是为二姊而存在。我笑着对他说好,我整顿行装跟着他,可是,我的心却流血,二姊,我会尽我所能守护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书房挂着那画像。绝世独立的女子,飘逸洒脱,不羁高华。或许,你选择紫竹林,那才是你的世界吧。
乞巧死后,我并未续弦。我这辈子,只怕无法遭遇爱情了,因为,我无法守在二姊的身边,我扼杀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畸形的感情,我分不清,那是亲情、同情,抑或是我永远都不敢说出来的那两个字。
只是二姊,我一直不知道,那冷香是不是你身上的味道。
只求,二姊,下辈子,我不要做你血亲的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