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今天晚上点谁侍寝?”
我放下手中的书,顺手拂过他托盘中的一色牌子。目不斜视,拈起綦婕妤的。檀香的木,黑色的毛笔字遒劲有力。指肤抚摸过那个“綦”字,这个字,是我亲手写的。綦裳,如今唤来,是多么遥远的名字。
后宫佳丽无数,却当真没人能够及她半分。或许,也只有綦婕妤长的与她肖似一二。眸子瞬时有些微微氤氲,眼前的字迹逐渐模糊。
与她相遇是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那个邂逅,一眼看到她,我恍然以为自己在那荒郊野外遇到了狐仙精灵或是下凡仙子。白衣白裙,怀中抱着那只受伤的野兔,兔子雪白的毛色,与她的手融在一处,分不清兔子白色的毛皮和她雪白的肤色。
那时候的她,当真是单纯善良的女子,性子却也是顽拗清高,她有心救下那只白兔,却也不愿意放下她的清高向我低头。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当初我执意不给她这个情面,她是会选择自己宁折不弯的清高还是那只兔子的性命。
我被她迷惑,她神秘的气质与倾国倾城的美丽。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綦裳,灰黑色的衣服。这样的名字与她那般妍丽的美貌丝毫不相符。这个女子,身上充满了太多的矛盾与魅力,我想要去探究,那时候,我尚且不知道,她的清高之下,掩藏的是如同所有女子一般无二的脆弱,会痛,会倦,会伤心,也会爱。然而,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让她爱上,自己也爱上她,有没有后悔过。
我请求皇兄让我自己为自己选妃。我亲自去季白的府上求亲,我自诩,贵为大弥唯一的王爷,没有哪个女子可以拒绝我。我没想到,她拒绝了,听说我是王爷,竟然连面都不见,断然拒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从此以后,她在我的心中就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我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是我的,或许,我和她之间当真是没有这样的缘分吧。她在我心中,弥留下的只是那惊鸿的一瞥,她的眼眸,淡淡地扫过来,就像是看透了天下一般。这样的女子,任谁见过了都无法忘记。曾经一度,我只把她当作了过客,或许自己当真是配不起她吧,只是,这世间能配得上她的男子,当真怕是没有了。
直到再次见到她。她垂着头站在那处,比先前见到她羸瘦了许多,纤腰更是不盈一握,柔柔顺顺地站在那处,像是风中的摆柳一般,原来,她也可以弯腰低头,只是,她的低头却是为了我的皇兄,即便离的那般远,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骨子里拒人千里的冷清。我分明看到皇兄眼中的惊艳,还有云鬘惨白的面色。
一时间,我心中的情绪无法言明。她的志向当真是不浅,原来她当初不答应我的求亲,原是打算入宫的。她那副皮囊之下,掩盖的却也是这样的庸俗与鄙陋。可是,看着她被皇兄抱在怀中,我的心中更是不忿,不甘心。看到她离开时撇来的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清高如她,眼中无视所有的一切。
甫入深宫便被封位婕妤。那时,我尚且不知在此之前她的生活是多么的坎坷,一个人,若是为了保命,就算是所有的尊严逶地,也在所不惜。她亦不得不妥协。可是,我知道,她选择走这条路,当真是要更加的坎坷难行,荆棘遍地。我一直都后悔,当初她中那毒芹之毒,躺在床上挣扎的时候,却不是我守在她的身边。
得知皇兄宣她侍寝的那晚,我的一颗心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一般难受,就像是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意。一夜无眠。
皇兄总是待我极信任,次日,我便问皇兄请了旨意,前去挽云居宣读擢升的圣旨。甚至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将她宫中伺候的一干人等都换成了我的人。
我知道,在这深宫生活,当真是不容易。我从小长在此处,母妃早早就亡故了,是皇后收养了我。皇兄比我大一些,总是照顾着我。父皇子嗣单薄,其他嫔妃虽然也有怀孕的,却大多小产了,哪怕有幸生下来的,也都早早便夭折了。这后宫之中的争斗,从小看到大,我最是清楚。我亦曾暗自许诺,将来,我定要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便只与她一人相看一生。可是,造化弄人,若是那相看一世的人不是綦裳,便一切都是妄论。
那日,我又见到了初遇时的綦裳,她目空一切的清高,尚还有对这后宫的期冀。她的倔强,让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征服。本来,只是想来看她一眼,却情不自禁吻了她。也是这一吻,终于打破了原本尚属平静的心潮,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下去,对她,也对我自己,只是,那时候,我尚还不自知,直到皇兄罚她禁闭。
那时的她,心性纯良,并不知这深宫之中险恶。她得蒙隆宠,一时无二,自然有人将她视作眼中之钉。这三千佳丽云集后宫,靠美色博得皇上的注意,靠权谋在后宫立足,一步等天,凭自己的才智在后宫独占一片天地之人比比皆是,却也不乏风轻云淡,一步一步慢慢立足,只求一路无风无雨,甘愿一生平淡安稳的女子,
即便綦裳是后者,也免不了前者对她虎视眈眈。后宫又素来都是跟红顶白的地方,她的生活便一日苦似一日。綦裳原是那样的女子,七夕替她而死,她心痛欲裂,只要在她落魄之时,伸手拉一把,雪中送碳,她便一辈子将你记在心里。她那冰山一般的性子之下,原是这般热烈如火。也是那个时候,我得知她入得宫中的那份无奈,只是为了绝路逢生罢了。一个冬季的相处,我原是再也无法失去她了。我以为她亦同我一般,而那日,看到皇兄深情款款地拿着那方题了诗的绣帕,一缕青丝尚有她身上那独特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我的心,第一次觉得这般痛,心痛将人生生撕裂了一般。
原不曾想,綦裳竟也是这般狠辣的女子。她的手段,至今被人说起来亦毛骨悚然,那人彘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那时,我只道裳儿为了给七夕报仇,怒极攻心,所以才这般狠辣灭人九族。我恼她,为了仇恨,竟然可以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却原来,綦裳,就是那样冷静的女子,即便自己遍体鳞伤也从不妥协。我有意冷落与她,在那年小年宴上再次让她的一袭轻舞惊为天人。我知道我的一颗心那般沦陷再也没法拔出来,我们再这般纠缠下去,我们,便要一同殉葬。那时起,我害怕见到她,见到她,我便再也出不来。
皇上将左相的长孙女驭囡赐嫁我为王妃,新婚之夜,我独宿书房。驭囡是个好女子,只是,我的真心只有那么大,只容得下綦裳一人,有时候,我却觉得,如果当初我和驭囡相识在綦裳之前,是不是会有所改变,至少我身上所背负的责任,不会发展成今日三个人的悲剧。
那时候,我看不到驭囡的好,我心中,只有綦裳的一切。即便驭囡跟我到北地边塞,即便驭囡为我生儿育女,然而,她不是綦裳,做的再多,也是惘然。我回到京师,也是因为綦裳,看到她坐在御湖边,檀香缭绕,宛若仙境,不知何时,綦裳喜欢上了檀香,佛偈的圣香掩住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就像是她为自己的人生,定制了一张面具,那一刻,我真的便纵容自己,摔进去,就再也不出来。即便,那是綦裳温柔无双的陷阱,我也在所不惜。
直到扈从綦裳出使大睦,我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多么贤惠。我也才知道,綦裳的一颗心亦是如同我一样完完整整交付。我亲眼看到她处置了草阶,毫不手软,她哭倒在我的怀中,她对我的信赖,让我欢欣雀跃,却也有些畏缩。
在竹林中的生活,是我这辈子最惬意的日子。与綦裳双宿双飞,神仙眷侣一般,现在回想起来,仿若一个梦,一回头,便醒了。
她就是这样镇定的女子,比许多男子还要清醒。她毅然决然地回去,只留给我一个转身和一颗心。她活的那般孤独,茕茕孑立,那个孩子,便是她的性命。她将自己禁锢三年,那三年对我来说,亦是无法挣脱的桎梏。每每看着楹誉宫高高的红墙,我便心痛的无以复加却无能为力。就连皇兄对我的信任也不似从前。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那三年的时间,我便已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
再次见到她,竟是那般狼狈,我从没想到,高华如她,竟然会落得有这般境地。她的泪,把我一同推进无底深渊,我却第一次可以作为真正的男人,给她一个肩膀依靠。
三年的时间,将她改变,唯一没变的,是她的一颗痴心。可是,我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心,如同欲火的金子,愈发亮泽。我只看到我眼中的綦裳,手段越发凌厉,我甚至以为,驭囡的孩子小产,是她的手笔。那晚,我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只觉得大脑中一片混沌,那一巴掌就那般飘飘然扇在她的脸上,她亦是第一次那般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淡然,如同她看这天下所有人一样,那一刻,我害怕了,我害怕她的眼神和表情,那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更狠狠剐在我的心上。我看到她哭泣,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站不起身,其实,从我伸出手掌的那一霎那,便后悔了,我想要去安慰她,却又被她冷冷推开。泪渍尚在,她却已经站立如挺拔的青松。她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那样的事不关己,然而,我知道,她的一颗心,当真是碎了。那晚,她与我之间,亦如那根发丝一般,断了。
只是,我无论如何放不下她。我任凭她毒杀了我的皇兄,任凭她把持着朝政,任凭她铲除了自己的生身父亲,甚至答应让不到三岁的幼童登基,作为摄政王,或许天下的耿良之士都当我与她沆瀣一气。他们不知道,我和綦裳,这段情,永远都牵扯不断。
貊彧,是我们三个人的劫数,那个误会,彻底毁灭了我和綦裳。现如今,后悔已然来不及,那晚,綦裳漫天飞舞的白发,是我这辈子永生无法挣脱的梦魇。
还记得她曾经对我说,她要做祸水。我那时告诉她,她若是祸水,只可以祸害我一个人,我承诺将江山奉在她的面前。而今,我终于将江山奉于她,她却终究不屑一顾,转身离去。那件灰黑色的衣服蜕变成绮美的华服,也终于焚灭殆尽。如今,只剩下满地的尘埃,等待着一场雪来,将一切掩埋,就像她曾经说的,大地白茫茫真干净。雪待,便是这个意思吧。
或许,我们真的爱错了,爱错了彼此,深深的牵绊进一生的命运,无法回头…
“皇上…”太监唤道。
我回过神来,手中尚还握着那签子。
“娘子…”我一句话不经意便脱出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那太监微微犹豫,回答道:“雪待娘子,她,她安好。皇上,您前段时间去过了,雪待娘子,娘子她又没有允见您。皇后娘娘才不久前也才从紫竹林回来,娘子传回话来,说是把楹誉宫留给皇后娘娘…”
叹口气,将手中綦婕妤的签子扔回去。
綦裳,已然死了,现如今,存世的只有雪待。她选择了曾经的那片竹林,景犹在,却是形单影只。不知道她还恨不恨我,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忘却我,即便守着那痛苦的记忆活着,也不能忘记。
裳儿,你看这后宫,即便是曾经的驭囡,现如今也被这后宫的饕餮巨口慢慢吞噬。若是你会不会不同?可是,我们都错过了曾经,你早已消失在这肮脏的坟墓之中,裳儿,我会让她们,统统为你陪葬。
整理衣衫,道:“今晚朕去楹誉宫,皇后想必已然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