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酒
荆钗看得怔愣,竟不舍得瞬眼,眼睁睁瞅着伯阳行至她跟前。
直至一个深吻落在荆钗眉心,她方回过了神,伯阳宠溺顶顶她的头,呵笑:
“傻丫头……我的傻丫头……”
将手中的凤泣血递与她伯阳轻柔将她放倒于暖衾中,拢在身下,似有意似无意:
“怎么谢我?”
荆钗纤纤素手,捂住凤泣血,微偏首,躲开伯阳肆无忌惮的双眸,小声道:
“那就……那就让你尝尝……我煮的梅花酒吧……”
荆钗微挣扎,自伯阳身下脱身,素手执银匙,取酒于瓷杯中,一杯一杯又一杯。
伯阳伸手端那满了酒的瓷杯,却是被荆钗拍落了手。
但见那一双素手,优雅万分,捧起了那杯酒,缓缓回身,明眸浅浅,一仰头,将那一大杯酒尽倒于口中。
“丫头……”伯阳微急,向来滴酒不沾的她怎经得起这一杯灌?
却见荆钗将那酒杯置于桌上,笑得妖娆,缓缓向伯阳凑来……
醇香绵绵的酒水,自她口内徐徐流向伯阳的舌尖,直至酒香满布唇齿间,他方明白,她的心思竟是在此。
伯阳闭眼,享受着现刻的温馨。
荆钗却是在心内痛着,往昔幕幕尽在眼前,她的相公……她最爱的相公,竟是她不得不离开之人……
不敢再多想,荆钗收拾了心绪,酒尽,复向伯阳道:
“谢谢相公……给了我如此多、如此多的宠爱……”
伯阳欲睁眼,竟是被她柔软细腻的指肚阻止了。
伯阳呵笑着,宠溺一句:
“傻丫头……”
又一杯酒到口中,荆钗强忽略心头的痛,攥紧冰冷的凤泣血,复又漏酒于他,涓涓细流,点点渗入。
酒尽,荆钗深呼吸,道:
“谢谢相公……让我懂得了……心系百姓……苍生为重。”
伯阳缓缓一笑,依旧是爱意满满:
“我的丫头,长大了……过了今夜,就又长大一岁了……”
虽然她撒娇耍赖,非要他将那今岁进贡之物凤泣血追回,说那是他们爱的信物。
可他明白,她是不甘如此重要之物,冒险到京中皇权下。
第三杯酒到口中,荆钗犹豫了,耳畔响起芙蓉的话:
“第三杯酒与他饮后,他便会忘记你……”
急回头,荆钗欲将那酒吐出,却是想起芙蓉所言:
“傻妹妹,你当真以为……我是因怀了尤勇的孩子,经不住伯阳的逼问方投的江?”
荆钗缓缓回头,复向伯阳靠近。
“当年,伐蜀之乱,伯阳救了我,我央他去救娘亲与若雪,他却是只救回了若雪。
一直以来,我都当他是失手未救出……
后来,方自王祥忠口中得知,娘亲……竟是被伯阳当作了筹码,送予了晋王赵光义,用以笼络晋王,与他一道儿将赵匡胤自皇位上拉下……”
芙蓉恳切的言辞仍旧在耳畔回响,含泪的双眸眼亦是在荆钗的眼前挥之不去,狠下心,她将口内的酒尽漏于伯阳。
“我也知他是年少气盛,我也曾试图原谅他,可……可一想到娘亲所受的苦楚……
爱他,是不假,可怎能……如此不孝?”
荆钗发狠般吻着伯阳,强忍着心头的痛,真想与他一道儿忘却……
“傻妹妹,姐姐知道你舍不得,可……可这些事,却是你须知晓的。如何抉择在于你……这是忘情酒……”
猛然惊醒,泪滴惊落,荆钗转身下了炕。
被伯阳又大力拥到怀内,荆钗似是累极,又似解脱了:
“谢谢相公……让丫头……爱过你……”
拼尽全力挣脱伯阳,荆钗奔了出去。
本能追出两步,伯阳如梦初醒,惯性的理智思考:
他追出去……做什么?
是追那个美丽的身影吗?可……她是谁?
凝眉,仔细在记忆中搜寻着……
出得屋,寒意袭来,当胸灌入,冷得荆钗举步维艰。
她却是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凤泣血,在心内向伯阳:
“对不起,相公……欠你的情……只有来生了……”
猛地想起,她曾拒绝过伯阳:
“不,相公。我不要与你约三生缘,爱你……太痛……”
现际,她是多想与伯阳左手握左手,十指紧扣,虔诚对月相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生相系,不离不弃……”
锥心刺骨的痛,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原来……她连机会……都不再有……
感知不到冷,只有灼热,自胸间烧到全身……
跄踉着到院中,一个收势不住,荆钗跌跪于地,发丝自身侧滑落地上,竟是比这厚厚的积雪还要白莹。
“没有人再来救你了……”荆钗喃喃,竟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地字院中,年夜饭已准备妥当,石仲月照顾着涉书已落座;来瑞正扶身怀六甲的侍琴徐徐坐下;来安恭立一旁,却仍是被赏画强请到了座上;春雨在东屋照顾着锦儿……
落棋看着眼前这合乐的情形,也禁不住心内软软。
久不见伯阳、荆钗,落棋便向天字院行去。
一下……两下……三下……
荆钗拼尽全力拍着大门的机关,终于又拍了两下,此时虽是天寒地冻鹅毛大雪纷飞,她的额际却是渗着密密的汗,银丝几缕,粘在腮边。
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一下,再舍不得,亦得拍下,她还有何样理由……再留下?
“丫头,累了就……就回相公这里来……”
那曾经的疼惜,不再……
欲哭无泪,她……回不去了……
大门开启,强风袭卷而来,荆钗似这空中飞舞的雪片般,随风而起……
眼角,锦州百姓除夕的烟火染亮了夜空,五彩缤纷,斑斓耀眼,荆钗轻轻合上了双眼,她要在她看不到之前,先行将这一切关于她的视野之外。
她的一生,都在与命运斗着。
这不公的命运,却也带给她惊喜的命运。
她不甘,她不甘为命运所布控!
可她……竟是别人布控之下……才来到了这世间……
也许,诚如梅若雪所言,她的到来……真的是个错……
她千里寻父,真正的父亲,竟是那个她憎恨了一生的人……那个射杀了她娘亲的人……
而她最爱的人……竟是缔造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她不悔爱他,她的相公,她最爱的相公……
是因为有了她的相公,她的人生才似烟火般,短暂,却是炫烂绽放……到荼縻……再到华美落幕……
她只心疼,从今往后……谁来做他的支撑……
谁来?
……
“伯阳……”
闻见唤语,猛回头,伯阳怔愣,欲呼“芙蓉”,却是触上那双带着怨的双眼时明了了。
微讶异,伯阳淡笑:
“若雪,你怎么穿芙蓉的衣裳?”
看到伯阳那一刹那的怔愣,梅若雪本是欣喜的,听闻这一句后,却是瞬间白了脸,她在心内嘶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
只要我穿上这一身芙蓉裙裳,任是谁……都将我当作了芙蓉!
就连那个小丫头……她也信我为芙蓉……
伯阳,偏偏是你,总是一眼看穿我……”
梅若雪跌坐炕沿,两行清泪自怨恨的眸中滑落……
伯阳踱出了屋,他仍在疑惑,方才那一抹娉婷袅娜的背影……究竟是真是假……
寒意袭来,酒似是清醒了几分,些许,他真是在做梦……
院中大红灯笼之下,雪积深及膝,却仍是有似飞絮般的雪片落下。
瑞雪兆丰年,他这么想着。
信步踱到院中,置身红梅间,他的心在思念着一个人,一个已离他远去了五年的女子……
不,过了今夜,便是整整六个年头了。
喃喃低语,伯阳笑得淡然,却也苦寂隐隐:
“芙蓉……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隐于门后的梅若雪,笑得满意:
回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了……
一切,终将从头开始……
(上部完)
(原稿完结于2009年8月26日,农历七夕,晚十点,山西家中,寒窑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