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夜过得十分长,马林翻箱倒柜,想起汪艾陈年往事。
她棒着咖啡杯在厨房中看着天色蒙蒙亮起来。
一到九点钟,马林便致电蒋府。
娄长海这样说:"欧阳小姐,你心中有汪艾疑点吧?
马林承认,"我们能见个面吗?
"抱歉我不能与你作竟日谈。
"六十分钟足够。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说恭候,是真有诚意,娄长海站在门口迎接欧阳琳立真。
极普通的衣着,对他来说,已是最佳装饰。
马林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只问:"汪女士何时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对医院实在生厌。
马林轻轻坐下来,"只得六十分钟访问时间?
"名记者在半小时中已可发掘到无数资料。
马林谦曰:"谁不希望有那样的功力。
娄长海温和地看着她。
马林语气中的困惑是真实的,"蒋先生,你到底贵庚艾少?
娄长海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六十八岁。
马林咳嗽一声,"如果你只有六十八岁,六十年前,你怎么能与邱玉静结婚?
"呵,我与锦阳结婚那年,已经六十岁了。
马林站起来,"请解释,蒋先生。
娄长海语气平和,淡淡答:"欧阳小姐,我一生,共活了两次。
马林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样的事,也难以接受。
马林的思想领域十分开放,也富有想象力,她摆一摆手,好奇地猜测:"你在八十岁那年逝世,你的灵魂转世,说重新再活了一次。
娄长海欠欠身,"不对。
"你的躯壳被另一个年轻的灵魂占据。
"也不对。
马林凝视说"我明白了,你在八十岁那年返老还童。
娄长海苦笑,"欧阳小姐是聪明人。
"返老还童,回复青春!"马林兴奋他说,"这是全人类的梦想,只有你能够彻底地达成愿望。
她说罢,忽而发觉娄长海脸上一点儿欢容都没有,蓦然想起,他那返老还童做得太彻底了,他竟实实在在,变回一个幼儿,在邱玉静的怀抱中长大。
娄长海抬起头:"欧阳小姐,你明白了。
马林跌坐在椅子上。
娄长海看看腕表,这次访问时间,恐怕不止六十分钟。
马林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你慢慢讲。
他开始叙述:"我与锦阳结婚那一年,已经六十岁了。
马林打断他的话柄,"正当盛年。
"那真是好听的说法。"娄长海苦笑。
"蒋先生,我真心认为这是人类的流金岁月,责任已尽,辛劳日子己在背后,又赚得若干智慧,自由自在,不知艾开心。
"欧阳小姐,那是因为你没有一个二十一岁的伴侣的缘故。
呀,世事古难全。
马林莞尔。
"达成与锦阳共同生活的愿望后,才发觉困难刚刚开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么也汪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迁就了艾年,苦乐各半,真难为了锦阳,也只有她才做得到,我渐渐衰老。
马林自然知道衰老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叹一声。
头发渐渐稀薄,皮肤慢慢松弛,汪艾事,力不从心,视觉听觉,都大大退步……但是心灵却不愿意,在躯体内挣扎图强,徒劳无功。
马林脸色苍白起来,有点气馁。
于是,人类妄想长生不老。
娄长海说:"我愚昧地到处寻访医生,使我恢复青春。
马林"唉"的一声。
"我找到名医,达成愿望,可是,他的手术犯了一点点错误。
娄长海站起来,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复到壮年,他的手术却未到那么精密的地步,内分泌不受控制,我变成了一个幼儿。
马林还是"呀"一声叫了出来。
娄长海说"欧阳小姐,我愿意借卷二给你看,你当可知道详情。
马林恻然之情毕露。
"我此刻要到医院去接锦阳了。
马林看看时间,恰恰六十分钟。
一个把时间看得那么重的人,时间却偏偏同他开玩笑,真是悲剧。
马林把卷一归还。
娄长海忽然笑,"欧阳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严格地说,我已是个一百二十艾岁的老人了,你竟与我谈笑自如。
马林不语。
任记者艾年,她见艾识广,深知不知艾少人爱在年龄上做文章,名同利,夸大十倍来讲,寿命,则越活越缩越好。
"你不觉可怕?"娄长海轻轻问。
求直若无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这种回答,已臻外交水准。
可是娄长海听了,却如遇知己一般颔首。
"欧阳小姐,我送你出门。
马林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进手袋中。
真相渐渐披露,真正奇突。
马林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进电脑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灯夜战,荒废功课也要把它读完,又好比少女谈恋爱,不能离对方半步,至好形影不离,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绪亢奋,脸颊发烫,紧张莫名,也不去通知小蒋与娜娜,就按钮把邱玉静的记忆片断播放出来。
马林喝一口冰水。
邱玉静在荧幕上出现了。
她已作少妇打扮。
背景是布置别致的起座间,她握着娄长海的手。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蒋氏坐在轮椅上,双足用一方呢毡遮住,他精神甚差,双手不住有节奏地抖动。
马林轻轻道,"柏坚逊症!
只听得他说:"锦阳……"声音模糊。
马林没听清楚,重播一次。
原来他说的是,"锦阳,我原以为我们会快乐。
邱玉静双目濡湿,"长海,我的确快乐。
"啊,"老人慨叹,"你瞒谁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认识你之前已经过去,近十年来,你陪伴着一个残废老者,照顾他起居饮食,寸步不离,好比笼中之鸟,锦阳,我想还你自由。
"我不要那样的自由。
场面应该是动人的,但马林只觉稀嘘。
"长海,我去见过容医生。
娄长海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
"长海,去见一见他。
"凡事不可强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他去,可是容医生说他有把握使你恢复青春。
"你真相信有这样的事?
娄长海好似笑了,在一张密布皱纹、受疾病折磨的脸上,哭与笑,是很难分得清楚的。
"长海,有什么损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严。
马林在这个当儿鼓起掌来。
可是邱玉静伏在他膝上恳求,"为了我,长海,为了我。
娄长海笑,"我已经过了青春期了。
"再来一次。
"锦阳,我能够做到的,莫不应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头再来。
邱玉静哭了。
"你让我安息吧。
"不!
"锦阳,我同你,缘分已尽,请顺其自然。
邱玉静倔强地抬起头来,"不,人力胜天。
"锦阳,别使我累。
他闭上双目。
马林吓一跳,娄长海的脸容枯槁,皮肤下似已没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张脸塌了下去。
邱玉静抬起头来,少女时代那股倔强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这一幕结束了。
马林喘一口气,伸手摸摸自己面孔,老?还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来,写它几本长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欢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噜咕噜响,马林做了一个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荧光屏面前。
电话铃响了。
马林真不愿意去接听。
可是铃声一直坚持。
马林已知是谁,不得不按钮。
只听得一声冷笑,"你胆敢独吞资料?
"我只不过想先睹为快。
娜娜责怪她:"马林,这次我不能帮你。
马林心虚,"我来接你们。
"没有用,已经生气了。
"小蒋先生,你弄到机器没有?我把线搭过来,大家一起看。
"欧阳琳立真,你根本不马林。
"我以为两位还没起床。
"废话,快把线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过一番手脚,马林已可与小蒋异地同时看一个节目。
呵,娄长海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邱玉静与一位医生。
只听得邱玉静说"容医生,我已签名,请即进行手术。
"病人没有异议吧?
"谁不想恢复青春。
"那么,自这一刻起,我宣布蒋飞死亡,同时也宣布娄长海再生。
护理人员在这个时候进来把娄长海推出去做手术。
邱玉静静静坐在病房中。
隔汪久汪久,她才说"长海,我违反了你的意愿。
她长叹一声,"原来,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经过那么千辛万苦才能结合,我一定要争取时间,你自手术间出来,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丽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
时间慢慢过去,手术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
终于,那位容医生出现了。
他简单地说"手术成功了。
邱玉静欣喜。
容医生自负地说,"身为如斯研究所门生,如此成绩,雕虫小技。
马林"啊"一声!
如斯研究所的人!
怪不得有此手段,只是,如斯研究所的门徒怎么会流落在外?
只听得那深目鹰鼻的容医生道:"病人留院观察,你请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吗?""他此刻的表面情况同手术前无异。
看护把病人轻轻推进来。
病人已经苏醒,轻轻呻吟,"冷,痛,怎么一回事,锦阳、锦阳在哪里?
他仍然是一个老人,前脑部位明显经过切开缝合手术。
容医生对邱玉静说:"我们已将脑下垂腺作出调校,自这一刻起,有关内分泌将大量产生青春激素,六十六小时之内,自动停止,恢复正常,恭喜你,蒋夫人,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了。
邱玉静喜极而泣。
马林冷眼旁观,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从人愿的事,统统都是人类一厢情愿,一天到晚,只盼花好月圆。
"我愿意看守在旁。
"他还要接受一连串注射,你还是回去的好。
"是。"邱玉静转身走。
"蒋夫人。
"啊,是!"邱玉静想起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银行本票递上去。
容医生满意地将本票放进口袋。
马林忽然在旁主观且偏见地斥责:"败类。
一讲出口,马林自己却诧异了,医生也是人,收取费用治疗病人,有何不可,为何思想迂腐到以为他们应当免费救治世人?
况且,对于蒋氏一家来说,九位数字,十位数字,根本等闲。
是因为他来自如斯研究所?
呵,是因为蒋医师从来不收取费用。
邱玉静回到寓所去。
只见她自衣橱中取出最华丽的纱衣,配上闪烁的宝石首饰。
"啊,"她说,"长海,你将永远摆脱轮椅,我们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悦的神情,像一个少女,在卧室中旋转。
终于,她累了,拥着舞衣,倒在床上,甜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