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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为何笑?”   “在大学里,我读一系列的袋装书,叫什么什么概论,像法律概论,会计概论……林宇平,你所著巨著叫人生概论。”   小林也笑了,“做人本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甚为欢喜。”   小林问:“欢迎你做我的读者。”   慧仁听懂了,但笑不语。   林宇平自己却觉得有点难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对你老老实实,林宇平,我不能暖暖昧昧,与你打情骂俏误导你直到海枯石烂,那样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林宇平,我还没准备好,我想我不会那么快进入另一段感情。”   林宇平先是沉默,然后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   实在不愧是个化繁为简的高手。   他扬扬手去了。   慧仁叹口气,伤口又隐隐作痛。   第二天,她带着缠绷带的手去上班。   年轻的同事们纷纷前来在绷带上写祝福语及签名。   始料未及,这反而成为一宗喜事。   慧仁对大黎先生说:“我走运了,运气一来,什么都会变好事,一蹴即成,不费吹灰之力。”   大黎含笑,“那多好!”   慧仁手上绷带已经解开,手背旧皮褪掉,露出嫩红的新肉,看上去颇为突兀,林宇平医生着她戴上白色绵纱手套保护皮肤。   到了室内,慧仁总忍不住脱下,手套搁一边,像只小白兔。   “大黎先生,我们对梦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大黎回答:“不比我们对记忆知道得更多。”   慧仁失望,“我们好像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无所知。”   大黎先生说:“这样讲是比较苛刻了一点,近年来外科医术进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术,可惜脑部活动与内分泌仍然是二大盲点。”   “梦境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个空间——喂,无故又钻什么牛角尖,下次上来,你恐怕会问我前生之事。”   “真的,尹珂瑞前生是谁,奈何今生老是破坏我的婚事?”   “唐慧仁,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协助,我俩会晤到此为止,我会把帐单寄到你处。”   唷,下令逐客。   唐慧仁笑嘻嘻地站起来告辞。   可是大黎忽然之间叫住她,“对,差点忘了这件事。”   慧仁讶异,“有何吩咐?乐于效劳。”   “这是一个通讯号码,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慧仁接过一张卡片,只见上面印着LSF三个沸城语字母,以及一个十个字电话号码。   “这是谁?”慧仁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见过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见过比亚翠斯一次。   “谁,到底是谁?”   “记得吗?一天你不请自来,打断了我与一位梁医生的会晤。”   “呵是,”慧仁以手覆额,“想起来了,我无礼地叫他滚蛋,怎么,他不生气吗?”   大黎不出声,男人统统有点蜡烛脾气。   他记得梁医生对他说:“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大黎立刻说:“梁先生,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中间人。”   “看得出她精神极度困惑,或许,我可以帮她的忙,这是我的卡片。”   大黎知道卡片上鬼头鬼脑,只印着他姓名沸城语字母的简写,于是回答:“我只负责将之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梁先生,你也该憩会了,也是个中年人了,犹自孜孜不倦寻找爱情,你这嗜好,会否太过虚无飘渺?”   梁医生悲凉地笑笑离去。   当下唐慧仁接过卡片收好。   “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男人,”大黎忽然为老朋友说话,“只喜欢特别的女子。”   “可是,”慧仁摊摊手,“我这人并无不平凡之处。”   大黎说:“或许,你和医生有缘。”   慧仁苦笑,大黎先生从来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际,不妨与他通个电话。”   “说不定。”   慧仁离去。   她有点舍不得大黎侦探社。   假使能把杂志社做得那样亲切,真算一项成就,让失意的人,有烦恼的朋友上来喝杯咖啡,诉诉苦,解解闷,功德无量,古时的沙龙,不也就是这样?   可惜要庞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后,秘书对慧仁说:“一位黎先生寄来张怪帐单。”   慧仁马上说:“拿来我看。”没想到这么快来追债。秘书递上单子。   只见上面写着:“你欠我五十四个工作小时,以下乃是偿还条款:第一,请捐五位数字到下列慈善机构——”   慧仁笑了。大黎先生真是妙人。   只见最后一项是:“拨三个电话给梁医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为限。”   慧仁用手托着头。   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人为她拉拢男朋友。   那位梁医生也是怪人,姓名缩写是二十六个方块字母最后三个:LSF。   打三次为限。   唐慧仁侧着头狡黠地想,什么时候拨电话最适合。   午膳时分打过去,每次响一下即时挂断,三次之后履行诺言,没拖没欠,多好。   想到这个取巧的办法,慧仁笑了。   不过,且不忙做这件事。   此刻唐慧仁要做的事可多着呢:汪莫珠六岁生日,要好好同她准备一下!选一件别出心裁,有纪念性的礼物,补足母亲以往不在场的遗憾。   她什么都同林宇平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远镜。”   “好主意,”慧仁马上记下来,“值得考虑。”   “谭啸有没有再来找你?”   慧仁抬起头,“这也是一份礼物?”   “不,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啊,我没见他已经很久了。”   “他此刻与行政科一个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慧仁新发掘的口头禅,一切事不关己的新闻,全部加以那多好来形容,你发了财吗,那多好!你得了奖吗,那多好!你结了婚吗,那多好!   “听说那女孩长得很像唐慧仁。”   慧仁不能再维持沉默,“不要开玩笑了,真的唐慧仁尚且配不上他,他怎么会去找假的唐慧仁,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记得他,还有,小林,我严禁你把我俩的名字相提并论,因为由你口中说出来,人们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亲厚。”   “是。”   没想到她对谭啸完全不屑。   只听得唐慧仁说:“小医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话一出口,己觉得罪人,连忙补一句,“小林,你不同,你是国手。”   小林瞪她一眼,慧仁叹口气,“越描越黑。”她已经那么小心,还是不自觉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难。“我了解你,我不会怪你。”   那个LSF也是位医生。   谭啸与唐慧仁,总算完结了。   因公司开会,慧仁说:“八月份我打算告三个星期假。”“这么久?”   “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慧仁有一个计划。   她对汪莫珠说:“问准了你父亲,我俩乘游轮到西乡去看冰川,运气好,还可观赏极光。”   汪莫珠说:“那太好了,不过——”   慧仁知道这个孩子心事比大人还要缜密,因笑道:“嗯,你有条件?”   “这可是我六岁生日礼物?”   “这的确是。”   “假如父亲能够与我们一起我才真正高兴。”   慧仁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问他。”   “也许他对旅游没有兴趣。”   “妈妈,让我问问他。”孩子央求。   慧仁十分为难,她不愿意与他共处,但是,一个孩子只得一次六岁生日。   汪莫珠说:“我知道你俩合不来,可是你们却同时对我那么好。”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父母与她同在。   慧仁万分不愿意,“你尽管去问他吧。”   唐慧仁现在可聪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会抹着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笨。   慧仁此刻几乎料事如神:汪正宇会跟着来。为什么不,此刻的唐慧仁又不失礼于他,这种人最现实不过,哪里有好处便走到哪里,谁有面子谁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头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这种人好应付,是林宇平那样的好人才叫唐慧仁牵肠挂肚,十分内疚。   汪正宇一口答应下来。   慧仁握着拳头说: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着,她忙碌地筹备假期。   林宇平十分羡慕,“你不会邀请我共游吧?”   慧仁温柔地说:“小林,和我们母女泡久了,外人会怎么说?你的名誉受损,将来怕找不到好伴侣。”   小林很苦恼,“不和我玩,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慧仁但求问心无愧,她只能做到那样。   到了船上,看见汪莫珠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绽开,慧仁就知道一切退让都值得。   当夜,慧仁与女儿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观看北斗星。   都会夜空受烟霞污染,哪里还看得到星,再说,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汪莫珠忽然看到满天向她眨眼的灿烂星光,兴奋得发呆。   那夜慧仁回到舱房躺下,已经混身肌肉发痛。   她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自己穿着别致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去结婚,新郎是谁?不知道,他也没有来接她,她一个人挤各式各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梦中,曾小姐赶来陪她,送她一只碎钻戒指做礼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唐慧仁狼狈不堪,鞋脱袜甩那样赶去结婚。   一觉醒来,慧仁失笑,见鬼,这种婚,不结也罢。   看看钟,才七点,正想翻个身再睡,忽然想到汪莫珠也许已经醒来,连忙拨电话到他们父女的房间,慧仁做对了,孩子六时正就准备妥当待母亲来接。   慧仁连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觉得它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有关将来的事,啊,唐慧仁的灵魂不再徘徊在过去的岁月,它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将来。   慧仁的精神大振,推开舱门,吸一口新鲜空气,与汪莫珠去寻欢作乐。   汪正宇冷眼旁观。   他此行当然有目的,三个礼拜的假期对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种奢侈,他怎么会无端将之浪费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唐慧仁。   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才两天一夜,他已经发觉唐慧仁的本质其实没有变,仍然那么天真,兴趣照旧与一个中童没有什么两样:爱好大自然,喜欢吃,老睡不够,说起故事来没完没了,难怪汪莫珠与她相处得那么好。   从前只觉她不愿长大,放肆怪诞,此刻的唐慧仁已赚得名利,一切旧习性变得别致可爱,人的眼光,就是那么势利。   晚饭时他闪她:“听说贵杂志要大展鸿图?”   唐慧仁一怔,消息倒是灵通,艾嘉刚想改半月刊。她没有回答,有什么必要向他坦白。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呵,原来他刚发现唐慧仁并非一无是处。   慧仁还是不作声,照样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灯光一暗,女歌手出来,唱一首幽怨动人的情歌。“记得这首歌吗?”他忽然问。   慧仁讪笑,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种琐事,在千头万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忆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汪正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汪莫珠睡后,他邀请慧仁谈话。   慧仁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索性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唐慧仁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汪正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   慧仁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过,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汪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慧仁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汪正宇计划有变。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达浪岛上岸,乘飞机回去。   慧仁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汪莫珠。   他走了以后,汪莫珠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慧仁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唐慧仁忽然原谅了他。   唐慧仁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慧仁对女儿说。   汪莫珠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唐慧仁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汪正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汪莫珠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慧仁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唐慧仁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慧仁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林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慧仁莞尔,汪莫珠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多德里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慧仁听到一个电话。   “大黎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慧仁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大黎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大黎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唐慧仁,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唐慧仁如大梦初醒,“抱歉,大黎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大黎斥责她。   慧仁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大黎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慧仁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大黎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什么,”慧仁问,“您说什么?”   他语气感慨,“我说做人是该像你这样,你现在也学会了,糊里糊涂,该忘的全部忘记,记得也全部忘记,乐得轻松。”   “是是是。”慧仁唯唯诺诺。   他说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们,我们再卖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过日子。”   慧仁讶然,这位聪明的大黎先生,受了什么新的刺激,牢骚满箩。   “祝你快乐,唐慧仁。”   “大黎先生,你也是。”   他总算挂了线。   慧仁看了看手中十个号码的电话,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才响一下就有人来接。   慧仁立刻自报姓名:“我是唐慧仁,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号码属于谁,又不敢问大黎,只得用这个办法。   对方一听,立刻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声音甚具男性魅力。   慧仁直截了当地抢白:“这是什么,猜谜游戏?”   对方说:“我是LSF。”   “原来是你!”慧仁终于想起来,悻悻地说,“你害我让大黎先生骂一顿。”他是那个怪医。   “每天等电话的滋味不好受。”   慧仁质问:“为什么要等?”   谁知对方说:“问得好,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慧仁已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这样原始的赞美,不禁语塞。   “更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慧仁正打算与他聊下去,汪莫珠的小脸探进来,她立刻说:“我此刻不能详谈,待我回来再说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我们母女会在多德里逗留两天,这是旅途最后一站,阁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们的船叫远扬号是不是?我未接你们。”   慧仁发呆,此人神通恁地广大。   “我猜想我是受欢迎的。”   “当然,”慧仁连忙说,“他乡遇故知,至开心不过。”   “明天见。”   慧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已与一个陌生人订下约会。   不理它了,有什么不妥,才找大黎这个中间人来理论。   接着,是曾小姐的电话来了,“慧仁,你可是后天回来?”   “是,为何语气严重?”   “白丽过档后立意与我们打对台,处处模仿抄袭我们的风格,更前来挖角,你得快回来商议对策。”   白丽,白丽是谁?   啊,是尹珂瑞的化名。   尹珂瑞又是谁?   慧仁笑,“嘿,他们算老几,我们什么人都不怕,抄人怎么胜人,不碍事,至要紧我们一口真气足,待我回来慢慢谈。”   “得令。”曾小姐已经大感安慰。   那一晚,唐慧仁睡得并不比平日差,凌晨听见汽笛声,醒了。   看到汪莫珠小小熟睡的脸,凝视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感动落泪,已经觉得眼涩,倒头再睡。   早上船泊岸,慧仁把行李堆在舱门处,带着汪莫珠准备下船,有人敲门。   “谁?”   “我来取行李。”   慧仁前去打开门,“一共三件。”   进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穿制服,一抬头,剑眉星目的一张脸,慧仁怔住。   “唐小姐,我们有约。”他挽起行李,“我说好来接你。”   梁医生!   慧仁意外不已,连忙介绍他给汪莫珠认识。   汪莫珠后来对她父亲说:“梁医生长得很高,天气那么冷,他才穿一件薄衬衫。”   汪莫珠到底小,没向她父亲形容,那位梁先生脸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沧桑。   当下唐慧仁问:“你打算把我们接往何处?”   原转过头来,“多德里是看不到极光的,我们将乘内陆飞机到北端的琳达娜城去,唐小姐,汪小姐,同意吗?”   汪莫珠立刻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个叫她汪小姐的人。   唐慧仁独自带着幼儿上路,本应万分小心谨慎才是,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说:“还等什么,立刻出发!”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长远的野性种子萌芽,她竟带着孩子,跟一个陌生人上路。   汪莫珠很详尽地向父亲描述:“我们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载九个人的飞机,朝北飞去,飞机由梁先生亲自驾驶,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操作,真没想到妈妈会认得那样有趣的人。”   飞机飞了三小时。   “我们抵达了明媚阳光之地,在那里,有整整半年,太阳不会下山,天不会黑,梁先生画了图解,告诉我,那是因为地球轴心的斜度,两极的位置,以及太阳光线照射角度的缘故……妈妈,她一直微笑,像很高兴的样子。”   唐慧仁的确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夏夜,他们并没有看到极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经够乐。   这是汪莫珠第一次看到雪——“爸爸,这里的夏季比我们的冬季还要寒冷,原来世界有那么大,奇景那么多,我巴不得可以马上长大,到各处遥远的地方去探险。”   汪正宇一边聆听一边默不作声。   唐慧仁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儿亲口叙述,他简直不会相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唐慧仁挣脱了枷锁,去到那么高那么远?   如果他问唐慧仁,慧仁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她会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已经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汪莫珠兴奋地说:“梁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结束。”   梁先生看了唐慧仁一眼,但笑不语。   慧仁骇笑,对女儿说:“那多累!你看梁先生,浪迹天涯,无家无室,每天无固定作息时间,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带着心爱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时常与亲友见面聊天,你可不要学梁先生。”   听了这番话,最激荡的是梁君。   他没想到他那被众人誉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说的,又句句属实。   他呆了在那里,一脸落寞。   唐慧仁母女可没发觉,尤其是小汪莫珠,她说:“那么,我在暑假才学梁先生。”   唐慧仁抬起头大笑。   记忆中她好象从未如此开怀过。   待汪莫珠睡了,慧仁站在雪地观赏明媚阳光。   梁君站在她身后不语。   慧仁转过头来,“多谢你!”   梁君牵牵嘴角。   “多谢你给我们母女难忘的一天!”   梁君欠欠身。   慧仁忽然独白起来:“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业,也是好的补偿,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为迂回,颇吃了一点苦,但,我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我不会再冒险了,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瑰丽,与我无关,我只望每天下班洗个热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儿结婚生子。”   梁君仍然一言不发,他眼内沧桑味道更浓。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原先想,两个寂寞的人,也许有很多话说。”   梁君轻轻说:“我错了。”   “不不不,你没错,汪莫珠与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假期,不过假期结束,她还是得回学校去应付功课考试。”   “你不愿意与众不同的生活?”   “与众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慧仁说得非常温和。   她急着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发闷的家去,安顿下来,应付日常帐单、琐事、烦恼。   “你终于找到了自己。”梁君点头。   慧仁抬起头来,“你说得对,我的记忆全回来了。”   “可是,”梁君忽然说,“你从来未曾失忆过。”   慧仁一怔,笑了。   “只是,”梁君说下去,“在记得无益的时候,不如忘记。”   “梁先生,你的理论是这样特别。”   “有人把记忆匿藏起来,直到一天,有力量改变现况的时候,才重新取出记忆运用。”   “那真是聪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梁君微笑。   至此慧仁不禁好奇:“梁先生,你还会继续寻找吗?”   梁君点点头。   “可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吗?”   梁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慧仁也笑,她当然知道,梁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爱。   慧仁会记得这次邂逅。   在飞机场话别的时候,汪莫珠对梁君说:“梁先生,我长大后一定再来找你。”   慧仁吓一跳,随即笑。   梁君倒是很认真,“你可别爽约。”   “不,我不会,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见。”   慧仁笑着对女儿说:“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将来。”   梁君说:“很快就到了,比我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慧仁不语,是,他说得完全正确。   “这是我的通讯号码,你好好收着。”   汪莫珠很坚决地说:“我会,届时,你要开飞机来接我。”   “得令。”   汪莫珠非常满意。   她没有把这一节告诉父亲,小小的她也猜想父亲大概会不高兴。   梁君笑问慧仁:“有个人在等你回家吧?”   慧仁毫不讳言:“是,一个与我一般平凡普邂不起眼的人。”   “唐慧仁,你会幸福的。”   慧仁微笑。   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在后头。   每到一个站,都有不同的优质男士来接。   欢迎她回家的,是林宇平先生。   慧仁见到他的时候,心头一阵热,迎上去:“老林,”她那样叫他。   林宇平一怔,她改了称呼,这表示什么?   慧仁跟着伸出手,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林宇平只是忠厚,他并不笨,他当然发觉这次旅程回来,唐慧仁的态度有强烈改变,而且是对他有益的改变,不禁心头一喜。   那边厢汪莫珠亦看到来接她的父亲,她一边叫一边扑过去。   母女各有人接了回去。   林宇平看着慧仁喜孜孜地说:“你胖了黑了。”   “——快成猪八戒了。”慧仁给他接上去。   “慧仁,我投降。”   却不料说下去:“而且发觉最好的地方是家,最好的人近在咫尺。”   林宇平呆住,一股暖意渐往心头升上去。   他忽然发觉自己双眼润湿。   他咳嗽一声,“慧仁,你是大好了。”   “是,任何医生都会说我是完全痊愈了。”   “你并没有病。”   慧仁笑,“连著名的林医生都这么说,我是大大地放心了。”   小林忽然说:“听说谭啸此刻的女伴是一位女明星。”   “谭啸,谁是谭啸?你瞧我真是欢喜得太早了,才说已经痊愈,原来病入膏育。”   小林凝视她,这个聪明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肠,此刻练得真糊涂了,更上一层楼。   唐慧仁也看着林宇平,只是笑:“老林呵老林,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我不喜欢那人,自然针锋以对,情场上讲什么修养,万一输了,可要终身遗憾,谁会拿一生的幸福来换一时的风度,对不起,慧仁,我是个普通人,你要是离开我,我立刻眼泪鼻涕跪地苦苦哀求,在这方面,我才不敢玩帅。”   慧仁不响。   过许久,她说:“过去总有种压力。”   林宇平知道她有话要说,洗耳恭听。   “压力来自社会,也来自家庭:一个好女人,必定要有一个好家庭做陪衬,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加上一子一女,凑成个好字,才会受到亲友欢迎及尊重,于是匆匆找异性朋友,又急急想抓紧他,根本不理会两人是否合得来,前途又是否光明。”   林宇平莞尔,这是在说谭啸了。   “想通之后,这层压力忽然消失,理想的伴侣,和幸福的家庭,原来与成功的事业、长寿健康,全部可遇不可求。”   小林见话题渐渐严肃,不禁扮一个鬼脸。   “我知道父亲母亲继母均对我不满,可是生活那么艰难,我已尽力做到最好,如果仍不够好,那么,我只得说一句,我生活之目的,不是为满足他人的标准,乃是视乎当时自己的需要。”   “哗,我是否得站立鼓掌?”   慧仁没好气,“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会将之蚀刻在铜版上。”   唐慧仁抵达家门。   故事说到此地为止了。   有没有要补充的?   唐慧仁接着的生活十分正常,乏善足陈。   不,她没有再见梁医生,与梁君有约会的不是她,是她的女儿汪莫珠,记得吗?   她也没有与谭啸碰头,她不再在乎这个人。   在一些出版社的酒会上,她见过尹珂瑞,她有与她招呼,并且闲谈数句。   尹珂瑞仍然晶光灿烂,穿戴得无懈可击,可是慧仁觉得她始终有点咄咄逼人,未算一流。   尹珂瑞酒会同伴多数是洋人,慧仁相信他们不会是在政府机构办事的那一等级,慧仁猜想他们都属大班级。   终于,唐慧仁与尹珂瑞不再有共同点,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她们所谈内容,都是工作上的。   “上一期艾嘉访问著名超龄产妇真正精彩。”   “那期销路还不错。”   “我们时尚每期也有专题。”   “但你们以翻译为重,不一定合本地读者口味。”   “本地读者也很洋化了。”   多好,都是不着边际,不伤脾胃的外交口腔。   寒暄数句,也就话别。   尹珂瑞见过林宇平,慧仁知道她一定在想,噫,外型那么普通的一个人,唐慧仁怎么搞的?   但是此刻的唐慧仁已经明白到天长地久,生活属于自己,毋须理会旁人怎么想,最要紧是满足自己实际需要。   而慧仁也听见洋人们管尹珂瑞叫丽,她此刻到底在用哪一个名字?   慧仁想,谁管得了那么多。   在这个拥逼的都会里,每一个人都得学习与他的友人与敌人共处,还有,旧欢新爱时时共聚一堂,脸皮不厚简直不是办法。   慧仁的至爱是汪莫珠。   一天,小女孩忽然问:“妈妈生我的时候可辛苦?”   “没有不辛苦的产妇。”   小女孩震惊,“将来我也会做妈妈?”   “一定会。”   “你会帮我忙照顾婴儿?”   “当然尽力而为。”唐慧仁笑容满面。   汪莫珠似较为放心,“妈妈,你怎么样生下我?”   “你是剖腹儿。”   “痛吧?”汪莫珠一脸关注。   “唔,就像昨天,历历在目,麻醉手术后,生下你这个小家伙,才两公斤多一点点。”   汪莫珠啊地一声表示激动。   话甫出口,唐慧仁吃一惊,咦,怎么记忆清晰?真正宛如昨天,她躺在病床上,看护抱来婴儿,她一眼看去,见五官齐全,才放下一颗心,没想到这名婴儿会这么精乖伶俐。   有些事,是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过当记得无益的时候,不得不忘记。   “妈妈,我想知道更多。”   唐慧仁和颜悦色地说:“等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个题目,一年谈一点。”   到底唐慧仁有没有真的忘记过?   唐慧仁已经不记得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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