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一脸堆笑。
慧仁问:“什么喜事?”
“大水冲到龙王庙,《江东晚报》要访问唐小姐。”
曾小姐马上看向慧仁。
慧仁摇头,“我无话可说。”
“喂,出去宣传一下,有助本杂志销路。”
慧仁狡狯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板真懂得开伙计玩笑。”
“出风头啊!”慧仁笑。
“本编辑部不走这条路线。”
慧仁笑道:“从下期开始,每期全页刊出编后语,加印编辑玉照一张。”
“这是许多人爱做编辑的原因吧?”
“这是许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销路吗?”
“谁在乎销路,让老板去头痛好了,先出了风头再说,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曾小姐说:“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风。”
慧仁抬起头对秘书说:“和人家客客气气地说,唐慧仁旅行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曾小姐说:“呵,武念薇的稿交上来了,我仍觉——”白丽二字险些说出口,硬生生吞进肚子。
“觉得什么?”
曾小姐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慧仁说:“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门进来,曾小姐抬头一看,那人正是白丽。
曾小姐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来避开。
慧仁很平静,“请坐。”
“对不起,我没经过通报。”
“你还没有辞职,仍是同事。”
尹珂瑞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口难开。
唐慧仁揶揄道:“看样子你的记忆全回来了。”
尹珂瑞反唇相讥:“我没你幸运。”
“呵,”慧仁微笑,“可是此刻我对我的过去,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尹珂瑞看着她说:“你好像不在乎。”
“珂瑞,如果是我的错,我不原谅自己,还有谁原谅我?如果这不是我的错,我更没有理由责怪自己,我们都还年轻,尚有大把日子要过,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缅怀过去。”
不过,那真是尹珂瑞与汪正宇的全盛时代。
“唐慧仁,你好韧力。”尹珂瑞口气是由衷的。
慧仁失笑,“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呀。”
尹珂瑞忽然掩着脸,“慧仁,我回不去了。”
慧仁讶异,“你有护照,哪里去不得。”
“居留权不是生活费。”
“怎么会,你有双手,处处找得着工作。”
“经济不景,公司裁员,我是第二批被请走的人。”
慧仁沉默一刻,“回来发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经济有问题?”
“不算好。”
“我们可以治一桌酒,邀请各大报章杂志的代表来聚一聚,顺便介绍给你认识。”这已是极限,唐慧仁自问只能做到这样。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尹珂瑞嘲弄她。
慧仁莞尔,“你说得对,唐慧仁刚起步,幸保不失,自顾不暇。”
“太客气了。”尹珂瑞悻悻然。
“珂瑞,你比我聪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际关系,多少有财有势的名媛坐在家中闲得发慌。”
“多谢指教。”
“珂瑞,我肯定你不是上来斗嘴的。”
尹珂瑞不语,过一会说:“我也需要从头开始。”语气温和诚恳得多。
“这是好事。”
“我怕不够力气。”
“力气与勇气都会越用越有,相信我,这并非泛泛之言,我是过来人。”
“你如何做得到?”
“套句陈腔滥调,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好家伙。”
唐慧仁忽然想起来:“谭啸会得帮你,他很热心,他曾照亮我沉闷阴暗的生活。”
尹珂瑞嗤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好不古怪。
“慧仁,谭啸比较适合你,他这个人还未准备担起责任,亦无意放弃他现今优越的身分,你特别愿意包涵幼稚的男性,而我则打算到别处看看。”
呵。
咚一声,谭啸被扔到一角。
唐慧仁表面上十分冷淡,内心却惋惜到极点。
短短一段时间内,尹珂瑞已看清楚谭啸底细,此君即使在医学院升到教授,薪水不过尔尔,断然不能满足尹珂瑞这样的人,况且谭啸此人学术性丰富,生意头脑不足,是以不可能出来自立门户,家庭背景普通,亦无有力长辈支持,不宜做不不长线投资。
她尽快放弃了他。
“可是,”慧仁说,“谭啸有生活情趣。”
尹珂瑞笑笑,“我若再一次站稳了脚,我比他更会享受生活。”
慧仁抬起头来,“你一定做得到。”
尹珂瑞诧异:“你看好我?”
“当然,我都可以比从前好,你为什么不可以,你比我聪明能干百倍。”
白丽,不,尹珂瑞支了最后一个月薪水离去。
不久,曾小姐风闻她在外头用艾嘉及唐慧仁的名字。
曾小姐转告慧仁。
“用得离谱吗?”
“说是我们的熟人。”
慧仁颔首:“虎落息山了。”
“我们这里也不是息山。”
“你不知道她从前在国外打工时的场面。”
“此一时彼—时也。”
慧仁问:“她有没有得到她要的东西?”
“有,某财团打算搞时尚杂志中文版,正在与她商洽。”
尹珂瑞到底是尹珂瑞。
“我们的名字不妨给这种人用用。”
跑江湖,是要有这种量度。
曾小姐想一想:“用了我们的名字之后,反咬我们一口呢?”
“不要紧,”唐慧仁不假思索,“江湖自有守则,这种小老鼠必为人所不齿,自食其果。”
曾小姐怀疑,“会吗?”
唐慧仁十分肯定,“一定会。”
“你见过?”
“曾小姐,你记性差了,竟忘记某某,某某,同某某某这样著名的例子。”
曾小姐拍拍额头,“是,我老了。”
慧仁说:“我也老呀,我开始百分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话。”
那天她下班,在门口碰到谭啸。
慧仁的感觉很奇怪。
那是她探访女儿的日子,天已和暖,她添置了一辆开蓬跑车,约好载汪莫珠去兜风。
她一见到从前的恋人,第一个反应竟是:哟,不巧,今天我不能迟到。
接着,她又忙着讶异自己的冷淡,一时无暇打招呼。
谭啸是专程等她的,自然立刻迎上来。
“慧仁,借你半小时。”
“我赶时间。”
谭啸也认为唐慧仁应当生气,“三十分钟而已。”
“我不能叫那人等。”
谭啸不由得问:“那人是谁?”不久之前,他亦有那样的地位。
没想到唐慧仁展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我的女儿。”
“你的谁?”
“下次再和你说。”
慧仁看了看腕表,匆匆而去,直把他当闲人。
一边走慧仁一边想:完了,是真的完了。
若对他还有意思,不妨神不知鬼不觉从拾旧欢,喜欢就是喜欢,不必赌任何气,但是慧仁并没有那样做。
是尹珂瑞提醒了她。
这样的年轻人在城里不是很多的,有些许比谭啸更风趣,另一些,可能较为贞节,不必从头来过了,前面,一定还有更好的。
她小跑步似奔向停车场。
谭啸发呆地看着唐慧仁的背影。
她穿着件喇叭型薄外套,因走得急,袍身扬起,往后吹得鼓蓬蓬,显得她身型特别潇洒秀丽,在谭啸的记忆中,唐慧仁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他为这个背影百感交集,一时间后悔、难过、羞惭、焦虑、心痛,统统攻上心头,但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一切感受,均为吊唁他自己错误的选择,他可没有替唐慧仁的感受想一想。
那俏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站半晌他刚想离开,却看到一辆白色敞蓬车驶出来,司机正是唐慧仁。
在该刹那,谭啸做了一件他一生都没有做过的事,他竟自惭形秽地退后一步,有意无意间站到石柱后边去,避开唐慧仁的视线。
他匆忙间看到慧仁跑车倒后镜悬着一串吉祥物,那是一双小小粉红色的绒线手套。
跑车飞快绝尘而去。
呵渴望被爱及爱人的唐慧仁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对象。
唐慧仁一颗心早已飞出去。
飞到小女儿身边。
她没叫汪莫珠等,汪莫珠亦早穿好衣服等妈妈来接。
大门一开,慧仁立刻扑进去抱起女儿。
女佣在一旁慌忙说:“太太,她不轻,当心扭到腰身。”
慧仁笑吟吟地说:“不怕不怕。”
她也是最近才敢做这种大动作。
慧仁偕女儿上车,替她系好安全带,用一方丝巾轻轻缚在她的头发,在颔下打一个结。
她开动车子,往山上驶去。
途中怕女儿闷,给她一袋花生米。
到了山顶停车,陪她上洗手间,偕她到餐厅喝果汁,介绍风景给她认识。
那小女孩说:“从前,只有爸爸对我这么好。”
慧仁微笑:“呵,我真替你高兴。”
这是尹珂瑞知难而退的原因吧。
“现在,你也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应该的。”
“我在想。”小孩子也懂得卖关子。
“可以告诉我你想些什么吗?”
“我在想,两个对我那么好的人能不能住在一起呢?”小女孩仰着头。
慧仁过一会儿才说:“这纯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
汪莫珠呵地一声,像是意料中事,但亦轻轻垂下头。
“我与他不能融洽相处。”
“为什么?杨雅婕与周洁玉的父母都可以住在一起。”
“他们比较幸运。”
汪莫珠像模像样叹口气,“我想是。”
“但是我们爱你可不比杨雅婕或周洁玉的父母少。”
“这我也可以感觉得到。”
“你照亮了妈妈的生命,”慧仁轻轻地说,“妈妈的生命阴暗而苦闷,没有几十万火还真照不亮,可是你居然办得到呢!”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这时,她们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声。
慧仁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汪莫珠已经欢呼起来:“爸爸,爸爸。”
慧仁诧异,这人怎么来了,这人怎么何处不在?
只见汪正宇下车缓缓走近。
慧仁连忙看表,超了时吗?并没有呀。
她不知道汪正宇在心中暗暗喝彩。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那样标致的人,配如此标致的车,真正相得益彰,呵没想到唐慧仁会脱胎换骨。
“好吗?”他问。
唐慧仁却十分谨慎,“很好,谢谢。”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此刻目光中的赞许,没叫她忘记过往他眼神中的鄙夷。
唐慧仁一呆。
汪君的一脸不屑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慧仁脸色突变,她连忙别转面孔。
噫,想起来了。
在最没有防范的一刻想起来了。
只听得汪君问:“一起喝杯茶可好?”
慧仁连忙强笑,“你来了正好,顺道把孩子接回去吧,我还得赶一个酒会呢,人在江湖,不得不现形,真正是摩登卖身。”
想起来了。
他头都不回,启门而去。
唐慧仁听见自己可怜细小的声音说:“请你留步。”
因为知道他会来,她还故意化了个淡妆,以免看上去活脱是个哀伤若绝的弃妇。
但是汪正宇加速了脚步消失在门外。
慧仁脑海里的映像到此为止。
已经足以令她战栗。
“妈妈,妈妈。”孩子唤她。
她醒过来,回到今生今世,现实世界来。
汪正宇此刻正文质彬彬看住她,稍微有点殷勤,恰到好处的关怀,不知就里的人一看,一定会赞叹:真是个君子人,同难缠的前妻分了手,仍然如此周到。
唐慧仁忽然笑了。
他的演技是那么精湛,曾经一度,连她都相信,是她有毛病,不是他,错在她,不是他。
“妈妈,妈妈,跟我们在一起。”
慧仁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说:“妈妈有事,你先回去,我们后天再见。”
汪莫珠呜地一声,表示失望。
幼童总是那样渴望有父母做伴,不过不怕,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嫌父母在一边碍事。
慧仁看孩子上了车离去。
她驶到一个冷静角落,把脸埋在驾驶盘上,紧紧闭上眼睛,她似乎又听见那句话:“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我和你结婚!”
慧仁错愕、吃惊、悲痛,不相信自己曾经为了这样一个小人这样一件小事而甘心承受如此的侮辱。
她抬起头,把车子驶往市区。
漫无目的地,车子如有灵性,老马识途地停在大黎侦探事务所前。
唐慧仁找上楼去。
大黎蜷缩在长沙发上睡觉。
慧仁莞尔。
这个老可爱,他并不疲倦,可是他永远在躲懒,他已经把工作量减至最低,但是完全不做,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
如果乖乖坐着等他醒来,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非把他推醒不可。
慧仁伸伸手去摇他肩膀。
他打个呵欠,“男女授受不亲。”
“大黎先生,是我。”
“你不是女子吗?”
“大黎先生,你白天老睡觉。”
“你难道不知,我晚上从来不睡?”
慧仁叹口气。
“你又怎么了?多日不见,我还以为你已解决所有疑难杂症,故此亦把我忘记。”
慧仁用手撑住下巴,“大黎先生,我看到了自己。”
大黎一贯问非所答:“你知道吗?最先进的电脑不但有记忆系统,也配备忘却系统,但凡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用的资料,全部自动洗掉。你说,这是不是已经先进得与人脑接近?”
慧仁呆呆地听着。
“对了,”大黎问,“你看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的自己?童年、少年、青年,还是壮年、中年、老年?”
慧仁清清喉咙,“过去颓丧不振的自己。”
“这种自己,记来做甚?”
“我逐一想回来了。”
“重获失去的记忆,有没有使你痛苦?”
“不,使我警惕。”
“那么,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
“绝不。”
“呵,错误还算值得。”
“大黎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对我前倨后恭,判若二人?”
大黎哑然失笑,这个女孩为聪明面孔笨肚肠写照。
“我还是我,为何他以前极度羞辱我,此刻又对我客客气气?”慧仁大惑不解。
“他侮辱过你?我想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你若不去提醒他,他也不会记得,唐小姐,记忆是很玄妙的一回事,会不会是你过去弱小的心灵太过敏感,引致这种多疑,也许,他对你的态度一贯如此?”
唐慧仁微笑,“可能。”
“现在,是你学习真正忘记的时刻了,”
“是,大黎先生。”
“回去吧,我还想补一觉。”他又躺到沙发上去。
慧仁打道回府。
新居终于完成了装修。
摆设布置仍然非常简单,偌大的客厅又添多了一组沙发,四边的空位多得可以骑脚踏车。
慧仁学着大黎先生那样打横躺在沙发上,面孔贴着椅背,噫,真是舒服,完全可以两为一体,憩睡,不问世事。
但像不可避免,她又看到了自己。
年轻瘦小的她正蹲着哀哀痛哭,一旁有个幼婴在大声哭泣,那么小的躯体发出那么宏亮的声音,真是奇迹。
百忙中唐慧仁对她说:“小儿饿了,去照顾她,去呀!”
但是那个唐慧仁不理,只是流泪。
唐慧仁生气,“站起来,这并非世界末日,听见没有,给我站起来!”她动手去拉她。
正在此时,有人大力敲响房门:“慧仁,开门,慧仁,开门,是妈妈来了,让妈妈进来。”
唐慧仁于是对唐慧仁说:“你还想怎地,你看母亲多关心你,速速回心转意。”
外边敲门声继续:“慧仁,汪正宇也来了,你不是要见他吗?千万不要做傻事,快开门。”
唐慧仁呼喝:“听见没有!”
可是那一个唐慧仁不听她,那一个唐慧仁跌跌撞撞站起来,有所行动。
慧仁连忙拼命拉住她。
“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
那个唐慧仁扑过去抓到火种,拍一声,窗帘已经着火。
慧仁魂飞魄散,婴儿翻过身来,受声响惊吓,哭得更为大声,她仰起小小面孔,呜哗呜哗,慧仁听了,心如刀割,连忙脱下身上外套,向火舌头盖去。
这时门外嘈声大作,几下巨响,房门撞开,众人涌进来,慧仁心略宽,手一松,火头直缠上来,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声。
只见汪正宇疯了似地上前抢到婴儿身边,双手紧紧抱起,逃到房外去。
慧仁此刻只觉左手痛不可当,大声惨叫。
她自床上坐起来。
一头一身冒汗,是那种会滴下来的大汗。
噩梦!
但是慧仁随即觉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只见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红肿难分,痛入心肺。
唐慧仁痛得混身打颤,马上用右手拨电话给林宇平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脸上滴下来,睡袍湿漉漉贴住她身体,林宇平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流泪。
好一个小林,不慌不忙,先按住慧仁,给她注射,然后检查伤口,一看不过是皮外伤无碍,便喷冷冻剂止痛,包扎,一连串动作做得利落漂亮,专注工作时他敦厚的脸自有吸引人之处。
接着他找来毛巾浴衣替慧仁穿上,冲一杯葡萄酒,让慧仁喝下去。
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默默为慧仁服务。
要到这个时候,慧仁才定下神来,看到时间,是清晨五点半。
唐慧仁把头靠在小林的肩膀上,只觉痛的感觉渐渐减轻。
“呵,”她说,“疼痛真正可怕,千万不要打小孩。”
林宇平听了啼笑皆非,不过他真正好涵养,并不言语。
慧仁休息一会儿,清醒过来,整理思维,才哎呀一声叫出来,呆住了。
在噩梦中,唐慧仁赶去扑火,梦醒了,一切应当成为过去,可是她把火伤自梦中带出来。
“不可能!”慧仁大叫。
小林连忙说:“有话慢慢说,你且休息一下。”
“林宇平,我——”她抓紧他的手。
“凡事不要冲动,伤害自己,最划不来,亲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林宇平声音低低,万分惋惜。
慧仁失笑,“小林,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人不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林松口气,看牢慧仁受伤的手,“那么,这纯是意外?”
唐慧仁不知如何解释这件诡秘的事,只得怔怔地点头。
“你喝醉了?”小林推想。
慧仁只得说:“嗯。”
“厨房倒泻了开水,烫到手。”
慧仁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嗳。”
“小心点,慧仁,为了爱你的人。”
“我省得,小林。”
“下午我再来看你,服了药,睡一觉,不要上班了。”
小林的语气带命令式,说也奇怪,慧仁却觉得分外亲切,不难接受。
林宇平放下慧仁赶回去上班。
这个老好人,将来结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请出来了。
一定要在这段时间内尽快独立,绝对不麻烦骚扰任何人。
慧仁洗了一把脸,镜中的她双眼布满血丝。
她到厨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进去,看到茶壶倾倒在地,电炉火头尚未熄灭。
噫,一切正如小林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荤八素,半夜起来,发觉水开得一塌糊涂,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壶,烫到了手。
慧仁静静坐下,她糊涂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噩梦,还是事实?
她已经累过了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杂志社三路人马来电追人、问候,最后,曾小姐亲自上门来。
是他们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现实世界。
曾小姐大惊小怪,表示她极度的关注,“会不会有伤疤?”
慧仁轻轻地说:“渐渐会褪掉的吧?”
“对,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
曾小姐伸出右臂,那里,也有一搭相当大的瘢痕,不过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曾小姐感喟,把一个悲剧浓缩地讲出来:“他年轻,我也是,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穷,哭嚷的孩子,满屋的家务,一天,买杂物回来,发觉有市场单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价钱,他立刻教训我,令我回去算帐,拉扯间,开水倒翻……”
慧仁还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曾小姐有这种过去,不禁发呆。
“我记得我大声叫:‘即使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会是一个好的杂志编辑!’”
慧仁忍不住说:“当然你是好主妇好母亲!有人一无是处,恶人先告状,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为错在你。”
曾小姐一怔,“这个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慧仁哼一声:“幸亏社会赏识你。”
曾小姐苦笑。
慧仁问:“此刻他在何处?恐怕用放大镜都找不到吧?”
曾小姐不出声。
“在他心目中,他绝对是怀才不遇,你肯定是贪慕虚荣,”唐慧仁说,“不用费时辩白。”
曾小姐笑了,放下衣袖,“不过伤痕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是在那里的,既然当事人那么说,听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来。
“来,在蓝图上签一个字。”
她拎着公事包离去。
每一个人都有她的伤痕。
傍晚,小林抽空来替她验伤。
慧仁这才把噩梦告诉他。
“我可是破了相?”慧仁含笑问。
“别担心,在我双眼里,你永远是个美女。”
“你会不会解梦?”
“不,我无异能,但我是一个医生,我认为你的伤口受滚沸的开水所烫。”
“在噩梦前还是噩梦后?”
“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对我说,那并不重要。”
唐慧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