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下二人打道下山,拟定回到客栈便写信送回唐门,请君华前来。漫夕与哥哥分离几月有余,如今相见可待,又有音鱼的下落,自然兴奋之极,一路上都欢蹦乱跳,恨不能飞起来才好。
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心有所待的时候,却是度日如年。漫夕自收到君华的回信起,便每日都要到城外企盼。冷尺素多次告诉他要几日后才到,漫夕却还是忍不住要往城外跑。无奈之下,冷尺素只好陪着他巡游城外,权当游玩散心了。到了第五日,漫夕一早就等在了城外,冷尺素心知他这一日都不会回城去了,便将膳食等一一安排妥当,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
直到夕阳将尽,官道上人迹稀疏,城门也要关了,君华还是没有出现。漫夕不由得着急起来,禁不住胡思乱想,直说哥哥会不会是出事了。冷尺素耐心安慰,言道君华武功高强,又机智过人,又是当事用毒名家。必然平安无事,才打消了漫夕要前去寻找的念头。正当暮色降临之时,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匹良马,远远看见一袭白衫驰来,漫夕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便迎了上去。二人尚有一丈,那人也自马上跃下,和漫夕抱在一起。面貌虽被掩去,但那双熟悉的身影,正是君华!
兄妹二人久别重逢,都是心情激荡,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充塞胸中,却不知从何说起。冷尺素随后跟上,见漫夕还是这般孩子气,忍不住摇头莞尔,笑道:“好啦,再这样兄妹情深下去,城门可就要关了。”君华毕竟是做了父亲的人,闻言便要将漫夕松开,漫夕却不肯松手,埋头在他颈上,轻道:“哥,我……我好想你……”君华顿觉颈中一湿,心中又是好笑,又觉想哭,轻轻将他推开,举手为他擦泪,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漫夕抽了抽鼻子,笑道:“你比我还大,还不是一样哭了!”也帮他擦泪,二人都觉得滑稽,忍不住相视而笑。冷尺素道:“漫夕,君华一路奔波,肯定累了,你不让他快些休息么?”漫夕如梦初醒,看了他一眼就回头道:“是啊,哥一定累了,咱们回家吧!”拉起他就跑。冷尺素苦笑,牵着马跟了上去。
三人回到客栈,冷尺素早已命人备好一切,待君华梳洗打理完毕,又用完晚膳之后,才开始互道离情。冷尺素问及家中大小可还安好,君华便细说了各人状况,这一下提到小安,顿时勾起了漫夕的兴致,拉着漫夕便事无巨细地问了起来,当得知那小孩儿很像自己时,更是喜极而跃。而君华说起爱子来,也是眉飞色舞,兄妹二人欢声笑语,生生将冷尺素冷落在旁。
冷尺素许久未见漫夕这等神采,心中不由得泛酸:只有在君华面前的时候,漫夕才能完全的像个小孩子,永远也不想长大。眼见天色已晚,二人还是意犹未尽,冷尺素便提议他们连床夜话,主动让出了房间让他们共处。漫夕知他体贴,心中高兴,嘴上却道:“咦,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不吃醋了吗?”冷尺素笑道:“我倒是想吃醋来着,只是这几日我见有人饱受相思之苦,便也不忍心了。唉,若是再不大方一些,有人怕是要思之成狂了……”
君华忍不住哈哈大笑,漫夕又羞又恼,给了尺素一顿拳脚。冷尺素大叫饶命。君华为他求了半天的情,漫夕才渐渐放手。三人又坐下来聊天。
三人一夜未睡,次日一早,一夜没睡的漫夕吵闹着快些抓到音鱼便启程回家。三人便草草用了早饭,带着一琴一箫向紫金山而去。到了潭边,君华是初次见到这番美景,不由赞道:“音鱼造化之神秀,也确实只有这样的洞天福地才配得上它!”
漫夕笑道:“是啊,这里真的好美,要是咱们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君华失笑,在她鼻子上一刮,道:“久处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咱们唐门何尝不是人间美景,你又几时稀罕过?”
漫夕不好意思地一笑,冷尺素却笑道:“你若喜欢,咱们回庄之后照着这景色修一座一模一样的就是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君华摇头笑道:“你就会宠着她胡闹,这等景色可贵之处便在于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动土修建,未免有失自然了。”
漫夕也一改态度,附和道:“就是,你这人就是俗气,什么都可以造出来的么?”正是兄妹同心,其利断金,冷尺素又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当下三人各自准备,君华在岸边石上,将瑶琴放在膝上,试了试音,向二人一点头,便演奏起来。却是弹的一首《淇澳》。漫夕心中大赞:“哥哥真是聪明,她若要和尺素合奏,的确只有这首曲子最为合适!”这《淇澳》描述的乃是君子风度,所谓“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华与尺素二人气质相近,都有君子之风,自然只有在发挥本身气质时,曲意才能相合。
冷尺素一听便能明白,顺着君华节奏按孔吹奏起来。不过片刻,曲调相合,一丝一竹配合无间,曲声悠扬婉转,令人心旷神怡。
二人奏到一半,却听漫夕叫道:“停、停!”二人一惊停下,都不解地看着她。
漫夕一脸愤愤,叫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明明奏的同一首曲子,居然还各有各的心思!貌合神离,连我也听出来了,怎么骗得了音鱼?”
二人见她一脸恨其不争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想道:“我们若是真的心意相通了,只怕你更要着急生气了。”
君华便笑道:“漫夕,还是你来吧,你们上次不就成功了么?”
漫夕道:“哥,音鱼行动太快了,你抓不住它们的。”
君华面有难色,道:“那怎么办?”冷尺素也是一筹莫展。三人不想竟是如此好事多磨,心中都感惆怅,一时沉默不语。
忽听漫夕叫道:“有了!”看着君华,尺素道:“哥,尺素,你们看好了!”飞身一跃,掠在水面上,弯腰折了一支莲花,含苞未放。漫夕足下一点,重又跃起,落在一片莲叶之上,以莲为剑,使出了满天花雨。君华、尺素二人一惊,但见漫夕身如飞仙,在那一池荷叶上翩翩而舞,一招一式极尽优美之势,却又全无娇柔之态。二人眼睛一亮,凝神细看。
这满天花雨本就漫妙无双,三人都通此道,漫夕的修却自然远胜,此刻她全力舞剑,直看得那二人又惊又佩。又见如此佳人美景、神乎奇技,恍若不似人间!只觉得胸中一股惊艳之感汹涌而起,急欲将之表达出来。近水楼台,自然是选择了手中乐器来作为抒发。
君华所奏的乃是一曲《常棣》,意在表达兄妹情深,所谓“兄妹既翕,和乐且湛”,而冷尺素所奏的则是一曲《蒹葭》,自然是表达倾慕之情了。这两首曲子原本并不合拍,但二人初时各自为政,时间一久,一颗心便随着漫夕剑意而走,曲调自然而然地配合起对方来,偏离了原来的曲子,却是纯属二人不谋而合的新作了。漫夕听得如此仙乐,也是如痴如醉,两相助长,三人犹如各坠梦中,和谐之极。
又过片刻,君华、尺素二人已是物我两忘,全心全意都只剩心中奇景、手中曲乐。漫夕毕竟心有挂碍,见二人曲意已合,无需自己从旁相助,便停了下来,留心观察水面。不一时果见白光一闪,两道形影交叉而过,正是音鱼。漫夕心中一喜,担心二人一曲完结后便再难引出音鱼,当下伺机出手。眼见那两尾鱼儿同时跃出水面,趁着其还未落回的一瞬间,双手袍袖一拂,袖风将音鱼高高托起。这鱼儿也当真是非同凡俗,竟借着她劲力向外窜去,其势如电。漫夕慌忙催动内力,双手虚抓,擒龙控鹤。她功力何等深厚,音鱼毕竟抵抗不了,顿时被凌空吸了过来。
漫夕双袖一卷,将两尾鱼分别裹住。她心神一松,方要上岸,不想袖中一跳,那音鱼竟突破她流云袖劲,急向水面逃去。漫夕大惊失色,双足一点,分出两股力道,将水面震起两片波浪。音鱼被那水波一打,又回到了空中,摆尾挥鳍,灵动之极。漫夕再也不敢怠慢,右手一拈,手中莲花飞出两片花瓣,分别打在音鱼鳍下。此处如同蛇之七寸,漫夕下手自有分寸,音鱼绝不致死,一时却也使不上力了。漫夕仍是袍袖一卷,裹了音鱼飞身上岸。
她这边几番惊险,君华和尺素却是浑然不觉。直至一曲阑珊将尽,二人才悠然回神,只觉得胸中畅快淋漓,耳听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二人相视一笑,分外和谐。
三人欢欢喜喜下了山去,三人谢过之后便下山回城了。
一回城中,尺素便迅速将所需药材、器具等备齐,回到别苑便开始配药。她幼承庭训,断然不可杀生,眼见那两尾鱼儿如此可爱,更加不忍。唠唠叨叨半天,又是道歉,又是祝祷,这才忍痛交给了冷尺素。音鱼通身可用,加之本来就稀少,自然不能浪费,尺素审慎入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着,终于炼制了五枚药丸。君华和尺素知她多年倾力于此,断然不肯有所懈怠的,便也不劝她休息,只细心照顾。待功成之日,三人更是欢天喜地。
曼夕当即便让君华试服了半枚,化开药力后果然一切正常,连忙让她将剩余半枚服下,又催动浩然正气溶解药效。那音鱼丸果然神效无比,方一入体便将“阴绝脉”的寒毒祛除了大半,而尽除寒毒、打通玄关,进入天人合一之境也是指日可待。曼夕多年心愿一朝达成,倒比君华还要高兴的多。
这音鱼丸共得五枚,除去云康肃和谢华所需之外,还剩两枚,曼夕便想让冷尺素服下一枚,助她增长功力。冷尺素却道此药太过稀有,还是留给将来有需要的人,自己无病无痛,又有“天下第一高手”保护,无谓浪费,尺素便也作罢。三人送信到唐门报了平安,便拟定北上,将音鱼丸送到太原云家和紫衣侯府。
这天夜里冷尺素来到院中双手合十,双膝跪地,举头望月。没有出声。心中祈祷道:“上天保佑,你若当真爱惜漫夕,便让我一举成功吧!从此,唐门百年的重任由我来担,君华可以再无负担;漫夕也不会再为天下流言而伤心难过——我会为她打造一片纯净的天地,我们一家人可以再无忧虑……请让我们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