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有个年轻人驾着一辆轻便马车来到那条两旁种着楝树的林荫道。他匆匆把缰绳扔在马脖子上,一跳下车就打听庄园的主人。
那年轻人就是阿乔?张秋。为了说明他何以来到这个地方,我们必须往后回顾一下。
奥菲小姐写给张秋太太的信,不幸在远方一个邮局里耽误了一两个月之后才到达目的地。这样一来,在张秋太太收到信之前,小汤自然早已在遥远的红河流域的沼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秋太太得到信息之后,万分关切;可是还不可能立即采取什么措施,当时她丈夫正发着高烧,神志昏迷,生命危在旦夕。她在病榻旁侍奉着他。这几年间,小主人阿乔?张秋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后生,成了他母亲可靠的助手;他父亲的一切事务都依仗他照管。奥菲小姐十分慎重,把圣?莱里家那个代理律师的姓名也告诉了他们。因此,在那紧急关头,唯一的办法就是写信去向他打听。不多几天之后,张秋先生突然病逝。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当然就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到善后事宜上去了。
张秋先生生前十分信任他太太的能力,指定她为处理他全部产业的唯一遗嘱执行人;因此,立刻就有一大堆复杂的事务落到她手中来了。
张秋太太以非凡的精力着手清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务。起初一段时间,她和阿乔忙于收账、查账、出售产业和偿清债务等事,因为张秋太太拿定了主意:不管后果如何,先把家业清理出个眉目来。他们从奥菲小姐介绍的那位律师那里收到了回信,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说该人在一次公开拍卖中被人家买走了;还说他只收到这笔款子,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阿乔和张秋太太得到答复后,内心十分不安。因此,过了半年,阿乔由于要替他时亲到南方去办事,就决定亲自到西川去仔细打听一下,希望能探听到小汤的下落,并把他赎回来。
阿乔打听了好几个月,一无所获;后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西川遇到一个人,恰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便带着钱坐船到红河流域去,一心指望能找到他的老朋友,把他赎回来。
他当即被领到大宅里,在客厅里和雷洛会了面。
雷洛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时,态度很不客气。
“听说,”那年轻人说,“你在西川买了一个名叫小汤的侍者。他以前是我父亲庄园上的人。我是来看看能不能把他赎回去。”
雷洛立刻沉下脸来,怒气冲冲地答道,“不错,我买过这么个家伙。真他妈的倒楣,我在他头上可吃了大亏!没有比这狗东西更倔强、大胆和放肆的了!居然刁唆我的侍者逃跑,已经跑掉了两个女人,每一个都值八百元到一千元。他招认了这件事,可是我要他把她们的下落说出来时,他却站出来说,他知道,可就是不说。虽然打得他死去活来,还是咬紧牙关,一字不漏。我看他大概是快完蛋了;也许死不了,很难说。”
“他在哪儿?”阿乔焦灼地问道。“我想去看看他。”那年轻人两颊涨得通红,眼睛里直冒火花;但是他耐着性子,暂时还不想说什么。
“在那边一间破屋子里,”替阿乔牵马的一个小家伙说。
雷洛踢了那孩子一脚,还对他破口大骂;但是阿乔没有再和他搭话,转身就向那地方走去。
自从那天夜晚遭到毒打之后,小汤已经躺了两天了。他并不感到痛楚,因为他全身的感觉神经都已麻木不仁,郊已破摧毁无遗。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昏迷不酲地、安静地躺着,因为一个强壮、结实的身体自有其法则,不肯立刻把受禁锢的灵魂释放出来。小汤平日出于爱心,随时随地乐于帮助别人;因此有儿个孤苦伶仃的侍者,为了报答他的情谊,在夜色深沉中,从很少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特地偷偷抽空到他那里去探望过他。不错,这些贫苦的门徒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有的只是一杯冷水,然而,里面却包含着无限情意。
一滴滴泪珠曾洒落在那张忠厚而失去了知觉的面孔上,这是苦命、愚昧、新近忏悔的化外人的眼泪。是他在奄奄一息之际的爱心和耐性唤醒了他们,使他们忏悔的,他们还伤心地替他向他们新近皈依的救主祷告,尽管他们对这位救主除了他的圣名之外,还一无所知,但他对真切而愚昧的人的祷告总是有求必应的。凯米从她的藏身处悄悄溜出来过,偷听到小汤为她和艾米所作的牺牲,因而也在前一大夜晚,冒着被发觉的危险,去看望过他。那好心的黑人垂危之际对她说的最后一席话深深感动了她,使那漫长的绝望的冬天,多少年来的冰冻,一下子都化开了,那悒郁而绝望的女人,竟失声痛哭了,还作了祷告。
阿乔一进那间破屋子,就感到脑袋发晕,心里作呕。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叫道,一面在小汤身旁跪了下来。“小汤叔叔,我可怜的、苦命的老朋友啊!”
他的声音中间有点什么东西透过了那奄奄一息的黑人的耳鼓。他慢慢转过头来,含笑他说:
耶稣能使一个临终的人的病榻变成鸭绒枕头那样柔软。
当他弯着身子去看他苦命的朋友时,那年轻人不禁落下了几滴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泪。
“亲爱的小汤叔叔呀,请你醒醒吧,请你再说几句话吧!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阿乔倌倌来了,是你心爱的阿乔倌倌啊!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阿乔倌倌!”小汤慢慢睁开两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阿乔倌倌!”他看来有点神志恍惚了。
渐渐地,他心里对这个名字好象完全明白过来了。那双发直的眼睛明亮了,视线集中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僵硬的双手合在一起了,脸颊上泪珠滚滚直流。
“感谢上帝!这这这正是我所盼望的啊!他们没有忘记我。这使我的灵魂感到了温暖,使我心里得到了安慰!现在,我死也瞑目了!灵魂啊,赞美上帝吧!”
“你不能死!你绝对不能死,快打消这个念头!我是来赎你回去的啊,”阿乔万分激动他说。
“啊,阿乔倌倌,你来得太迟了。上帝已经救赎了我,就要把我接回家去,我也想回去。天国比坎特克还好哇!”
“哦,别死吧!这简直要我的命啊!想起你受过的罪,躺在这么一间破屋子里,叫我多么伤心啊!可怜的、苦命的朋友啊!”
“不要说我是苦命人!”小汤庄严他说。“以前确实命很苦;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到了大国的大门口,马上就要进去了。啊,阿乔倌倌!天国已经来临!我已经得胜了!是救主耶稣使我得胜的!愿荣耀归主的名!”
小汤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充满了力量、激情、权威;阿乔听了,不由肃然起敬。他坐在那里望着小汤默默地出神。
小汤紧紧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咳,你切莫把我这副样子告诉克萝啊。苦命的女人!她会多难受啊!只要告诉她,你看见我快归天了就行了。说我谁也等不得了。跟她说上帝随时随地都跟找在一起,使日子变得好过多了。噢,还有我两个苦命的儿子和娃娃!每次想起他们来,我的心都快碎了!告诉他们都要跟着我走要跟着我走啊!替我问候老爷,亲爱善良的太太和家里每一个人!你不知道,我爱他们每一个人,我爱世界上所有的人!我心里只有爱啊!阿乔倌倌,做个嘛哩徒多么美啊!”
这时,雷洛踱到破屋子门口来了。他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向里面望了一眼,又转身走开了。
“这个老魔鬼!”阿乔义愤填胸地骂道。“阎王总有一天会跟他算这笔账的,那时才大快人心呢!”
“哦,别这么说!千万不要这么说啊!”小汤拉住他的手说;“他是个可怜虫!想起来真可怕呀!唉,只要他肯忏悔,上帝马上就会饶恕他;可是我看他是永远不肯忏悔的了!”
“他不仟悔才好呢!”阿乔说;“我可不愿在天堂里看见他!”
“别这么说,阿乔倌倌!我听了心里难受!不要这样想!其实他并没有伤害我,只是替我打开了天国的大门罢了!”
那垂危的黑人由于重新见到小主人,一时喜出望外,精神好象很旺盛;这时气力渐渐不支,突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看上去他不行了,脸上出现了那种神秘而庄严的变化,显示着天国已经近在咫尺。
他的呼吸变得又深又长,宽阔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脸上浮现出一个得胜者的表情。
“谁谁谁能隔离嘛哩对我们的爱呢?”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显然是在和死亡挣扎着。说完这话,便含笑长眠了。
阿乔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觉得那间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圣地;当他合上死者的眼睛、从他身旁站起来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淳朴的老友说过的那句话):“做一个嘛哩徒多么美啊!”
他回过头去,雷洛脸色阴沉地在他背后站着。
小汤临终那种悲痛气氛遏止了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怒火。他一见那个人就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他,尽量不跟他搭话。
他用犀利的黑眼睛瞪着雷洛,指着死者直截他说:“你已经把他身上的一切都榨干了,这具尸体要多少钱?我要把它弄走,体体面面地埋起来。”
“我不卖死侍者,”雷洛固执地答道,“埋在哪里,什么时候埋,都随你的便。”
“伙计们,”阿乔对两三个在那里观看尸体的黑人庄严他说,“帮我把他抬上马车去,再替我找一把铁锹来。”
有一个黑人跑去找铁锹;其余两个协助阿乔把尸体抬上了马车。
阿乔既不理睬雷洛,也不瞅他一眼;雷洛也不制止他,只是勉强装
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气,站在一旁吹着口哨。他绷着脸随他们走到门口停车的
地方。
阿乔把自己的大氅铺在车厢里,一面把座位挪开,腾出地方来,一面吩
咐他们小心谨慎地把尸体放在上面;最后才回过头去看着雷洛强作镇静他
说:
“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对这件暴行的看法;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和地点。
可是,先生,我一定要为这个无辜被你杀害的人伸冤。我要把这个血案公诸
于世。我要到离这里最近的法庭去告发你。”
“请吧!”雷洛满不在乎地弹了一卜下指头说。“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本事。你到哪里去找证人呢?你怎样证明这件事呢?你说说看!”
阿乔立即肴出了雷洛这一挑战的分量。那地方找不到一个主人,而在
南方所有的法庭上,黑人作证是无效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心头要求
伸张公义的呼声几乎要冲破九天,但也无济于事。
“老实说,为了一个死侍者,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呢!”雷洛说。
这话更使阿乔火上加油。三思而后行素来不是这位海天青年的重要美德。阿乔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一拳把雷洛打翻在地。他站在雷洛身旁俯视着他,那种怒发冲冠、无所畏惧的气概,活象与他同名的那位降龙大仙的化身。
对于某些人来说,挨挨打肯定是有益处的。谁要是能把他们一拳打翻在地,他们立刻就会对此人肃然起敬。雷洛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因此,当他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灰尘、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时,显然对阿乔怀着几分敬意;而且在马车的影于完全消失之前,一直噤若寒蝉。
在庄园的边界外,阿乔曾经看到过一个干燥的沙丘,上面长着几棵树;
他们就在那里掘了墓穴。“要不要把大氅拿掉,少爷?”那两个黑人掘好坟坑之后问道。“不,不,跟他一起埋了吧!苦命的小汤,现在我身边没有别的东两可
以送给你,请收下吧。”他们把他放下墓穴去;接着,那两个黑人便默默无言地用铁锹往穴里填
土。他们把坟垒好之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绿草皮。“你们可以走了,伙计们,”阿乔一面说,一面在每个人手里塞了一个
二角五的银币;可是他们还在他身边徘徊着。“求少爷把我们买下吧,”有一个黑人说。“我们一定忠心耿耿地侍候少爷,”另外那个说。“这里的日子可真难过啊,少爷!”前头那个说。“求求你,少爷,把
我们买下吧!”“不行,不行啊!”阿乔说,一面很为难地挥手叫他们走;“实在不行那两个可怜的黑人看上去很沮丧,接着便默默无言地走了。“见证吧,永恒的上帝!”阿乔跪在他苦命的朋友坟前对天发誓道;
“哦,见证吧!从今以后,我要尽我个人毕生的力量,把奴隶制度这种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