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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
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的,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三节③ 小汤戴着脚镣手铐,坐在红河上一艘蹩脚的小轮船的底层,心情却比这镣铐还沉重。一切光明(星星和月亮)都已从他的天空消失;一切都从他身旁匆匆掠过,一去不复返了,就同眼前两岸的河堤和树木一样。海天老家,妻子、儿女和宽厚的东家;富丽堂皇的圣?莱里公馆,伊娃那披着金发的小脑袋和天使般的眼睛,倨傲、愉快、英俊、表面满不在乎、心地却永远那么善良的圣?莱里;那些安逸而悠闲的岁月??这一切全都消逝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侍者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这种遭遇:天生易受感染,在斯文人家受到环境的熏陶,养成了高尚的爱好和感情之后,却仍免不了要变成最粗野、最狠毒的人的奴隶;就象原先摆设在金碧辉煌的大客厅中的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样,一旦旧了或油漆剥落之后,最后还是难免落到肮脏的酒吧间里或是庸俗、淫秽的下流场所。最大的区别在于:桌椅没有知觉,而人却有知觉。尽管国法明文规定,说他们“在法律上被当作、被公认、被断定为一项私人财产”,也不能把他们的灵魂以及其中包含回忆、希望、恩爱、恐惧和情欲的那个秘密的小天地一笔勾销。 小汤的东家赛门?雷洛先生在西川市几个地方一共买了八个黑 奴,把他们成双作对地铐起来,押上了停在岸边那艘即将启旋开往红河上游 的“海盗号”轮船。 等到把他们安顿妥当、轮船启行之后,雷洛又回去检查了一遍,显出 他特有的那股精明劲儿。拍卖的时候,小汤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那套黑呢子 衣服、浆得笔挺的衬衫和闪亮的皮靴。雷洛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 “站起来。”小汤跟着就站了起来。“把硬领解下来!”小汤随即开始去解,但是由于戴着镣铐行动不方 便,雷洛就粗鲁地帮他把硬领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雷洛适才在小汤的皮箱里已经翻了半天,这时便从箱子里取出他往日 在马厩里干活穿的一条旧裤子和一件破上衣。他一面替小汤解手铐,一面指 着货箱中一个凹处说: “到那里面去换上这套衣服。”小汤遵命而行,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把靴子脱下来,”雷洛先生说。小汤把靴子脱了下来。“喏,”雷洛一面说,一面扔给他一双平时侍者穿的、结实的粗鞋, “把这双鞋穿上。”小汤在仓卒换衣服之际,也没有忘记把他心爱的《圣语》掏出来塞在口 袋里。幸亏他记得这一点,因为雷洛先生替他重新戴上手铐之后,紧接着就仔细翻起他的口袋来。他从里面掏出一块绸手绢,把它装进了自己口袋里。有几样小汤珍藏的小玩艺儿(主要是因为它们曾为伊娃所喜爱),雷洛看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之后,就把它们一古脑儿从肩头后面扔到河里去了。 小汤匆忙之中忘记了把他那本美以美会赞美诗取出来。这时,雷洛拿 在手里翻着。“哼!倒是挺虔诚,唔?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个教徒,对吗?”“是的,老爷,”小汤果断地答道。“哼,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叫你丢掉它。我庄园上不要你们这种嚎叫、 祷告、唱赞美诗的黑炭;记住了。哼,你可得留点神,”雷洛一面说,一面跺了一下脚,那双灰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小汤一眼。“现在,我就是你的上帝!懂吗?我叫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那缄默的黑人内心回答道:“不!”同时,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 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中的一段话(就象伊娃生前常给他念的那样):“你 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你,你是属于我的!” 可是,赛门?雷洛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永远也听不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对小汤沮丧的面孔瞪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把小汤那口装满了干净衣服的箱子提到水手舱里,立刻就被船上的水手围起来了。在一片嘲弄那些想冒充上等人的侍者的笑声中,你一件,我一件,那些衣服很快就被卖光了。最后,连那只空皮箱也被卖掉了。当他们各自散开时,都觉得非常好笑,尤其是看到小汤还把他的衣服保存得那么整齐。但是最有趣的还是拍卖那只空皮箱;这引起了不少笑话。 这桩小买卖结束之后,赛门又慢慢溜回来了。 “嗨,小汤!你看,我替你把多余的行李都打发掉了,你身上这套衣服 可得小心穿。以后要隔很久才会再发衣服呢。我喜欢劝侍者们留神些。在我 庄园上,一套衣服得穿一年呢。” 然后,赛门走到艾米面前;她跟另外一个女人拴在一起。“喂,宝贝儿,”他拧了一下艾米的下巴说。“打起精神来。”那姑娘一见雷洛,眼睛里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恐惧、惊惶和厌恶的神 色。这都逃不过雷洛的眼睛。他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 “别跟我装腔作势,小妮子!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脸上可得笑眯眯的,听见吗?还有你,你这个矮黄脸婆子!”他一面说,一面使劲推搡了一下那个跟艾米拴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你别老板着鬼脸!你可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我告诉你!” “喂,大家听着,”雷洛往后退了一两步,大声说,“都看着我,都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直了!”他说时,每停一下就跺一下脚。每个人的眼睛一下了就象着了魔似的,全都朝赛门那双闪烁着凶焰的绿 灰色眼睛看着。 “喏,”他捏紧了铁匠的铁锤般又粗又大的拳头说,“你们看见了这个 拳头吗?你掂掂它的分量看!”说着便把拳头落在小汤手掌上。“你们瞧瞧 我拳头上的骨头。哼,老实告诉你们,我这拳头就跟铁那么硬,全是揍侍者 练出来的。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侍者我一拳打不倒的呢。”说着,他的拳头忽然在小汤面前晃了一下,险些儿打到了他的脸。小汤不禁眨了一下眼,身体直往后退。“我不雇什么鬼监工的;我都是自己监工。老实告诉你们,我什么事都管得井井有条。谁都得听指挥,听见吗?而且还得快;我一开口就得动手干。在我手底下想过太平日子就得这样。你们别想在我身上找到软心肠。所以,你们得好好留神,我可是一点也不讲情面的!” 两个女人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其余侍者们都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赛门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到船上的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这就是我给侍者们的见面礼,”雷洛对刚才站在一旁听他讲话的一个绅土模样的人说。“我的办法是一开头就狠,让他们知道不要有什么指望。” “噢!”那陌生人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仿佛是一个自然学家在研究什么珍禽异兽的标本似的。 “可不是吗?我可不是那种绅士派的庄园主,斯斯文文、婆婆妈妈的,受他妈监工的骗!你摸摸我的手指头,瞧瞧我这个拳头。不瞒你说,先生,我拳头上的肉已经变得象石头那么硬了,全是在侍者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 那陌生人摸了摸他那家伙,简短地说: “确实够硬的;我想,”他又说,“你的心肠恐怕也练得差不多硬了吧?” “对,可以这样说,”赛门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相信我的心肠一点儿也不软。老实说,谁都别想在我面前捣鬼。不管他们瞎嚷嚷也好,拍马屁也好,怎么也骗不过我这是实话!” “你这批货色挺不错啊!” “地道极了,”赛门说。“那个小汤据说很出色。我出的价钱高点儿,打算叫他当马车夫或是管事的。他以前的东家待他太好了,使他学了一些坏名堂。只要去掉这些坏名堂,那就刮刮叫!那个黄脸的婆娘我可上了当。我看她大概身体不大好,可是我还是得让她干活,得把血本捞回来!她也许还可干个一两年。我可不主张怜恤侍者。我的办法就是使完了再买;这样可以省掉好些麻烦,而且归根结蒂还划得来。”说毕,赛门又呷了一口酒。 “一个侍者一般能干几年?”那陌生人问道。 “唔,没有准:这要看各人的体质。体格棒的可以干个六七年,差的干上两三年就完蛋了。起头,我刚干的时候,我老为他们伤脑筋,想让他们多活几年。得了病让他们看大夫,还给他们发衣服、毯子等等,想叫他们过得体面些、舒服些。啊呀,都是白费心思;到头来,既赔钱、又费事。现在我告诉你,我不管他们有病没病,让他们一个劲儿地干;死一个买一个。我发现总的来说,这样还合算、便当。” 那陌生人转身到另外一位绅士旁边坐了下来;那人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暗暗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你可别以为那家伙是南方典型的庄园主啊,”他说。 “我希望不是这样,”那青年绅士用沉重的语调说。 “那是一个卑鄙、下流的恶棍!”对方说。 “可是,你们的法律准许他蓄养侍者。他愿意养多少都可以;侍者们在 他们至高无上的意志之下生命毫无保障;这个人确实野蛮到了极点,然而你 不能说这种人为数不多。” “我看,”对方说;“庄园主里头也有很多心肠厚道的好人啊!” “不错,”那年轻绅士说;“可是,依我之见,应该对这些坏蛋的一切暴行负责的,正是你们那些心肠厚道的好人。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赞许和影响,整个奴隶制度连一时一刻都站不住脚。如果只有他那种庄园主的话,”他指了指背朝着他们的雷洛说,“奴隶制度就会彻底崩溃。正是你们的威望和善心纵容、包庇了他的残暴行为。” “你对我的善心评价太高了,”那庄园主笑道。“不过,我劝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别那么大,因为我们船上有些人也许不象我这样能够宽容别人的意见。你还是等待一下,等我到了我自己的庄园上,你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谴责我们了。” 那年轻绅士脸涨得有点红,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发笑。接着,两人便下起退棋来了。这时,在下层甲板上,艾米和跟她拴在一起的那个混血女人也在说话;正如人之常情,她们正在互相倾诉着各自的身世。 “你的老东家是谁?”艾米问道。 “唔,我的老东家是艾立斯先生,住在沿河街。你可能见过他那幢房子。” “他待你好吗?”艾米问道。 “在他得病之前,待我还不错。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时好时坏地病了有半年多,脾气变得暴躁极了。白天黑夜都不让人家休息一下。而且性情很乖僻,好象什么人都不中他的意。后来脾气愈来愈坏,天天夜里不让我睡觉,弄得我实在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就对我大发雷霆,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狠毒的东家;他临终的时候还答应给我自由呢。” “你有什么亲人吗?”艾米问道。 “我有丈夫,是个铁匠。老爷平常总是把他租给人家去干活。他们一下子就把我弄走了,我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我有四个孩子呢。唉,天哪!”那妇人家以手掩脸叹道。 一个人听了别人的悲惨遭遇,总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人家,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时,艾米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仿佛有默契似的,彼此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绝口不提那个恶人,她们眼前的这个东家。 确实,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宗教信仰也存在。那混血女人是个美以美会信徒。她的信仰还没有脱离迷信色彩,却非常虔诚。艾米所受的教养比她好得多。在笃信上帝的主母的关切下,她不但学会了看书、写字,而且勤奋地研读过《圣语》。然而即使是那些最坚定的嘛哩徒,当他们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心肠狠毒的恶人手中、显然已被上帝抛弃的时候,难道他们的信仰不会受到考验吗?对于上帝的那些年幼无知的可怜的小儿女来说,这种遭遇对他们的信仰的考验要严重多少啊! 那艘满载着忧愁的轮船逆着那混浊、湍急、红色的河水、顺着红河迂回曲折的河床向前驶去;两边的河岸单调无味地从他们身旁缓缓逝去,人门优郁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望着那陡峭、红色的河岸出神。最后,轮船终于在一个小城停泊下来,雷洛带着他那批侍者就在那里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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