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
读者诸君或许不会不乐意稍稍花点时间,回头看一看海天省张秋庄园上小汤叔叔的那幢木屋、以及他离家后家里的光景吧。
一个夏日的黄昏,大客厅门户敞开,恭候着阵阵和风洽然惠顾。张秋先生在宽敞的门廊中闲坐(这条廊子横贯大宅,中间有门引入客厅,两头各有阳台)。他悠闲地斜倚在椅子背上,两只脚翘在另外一把椅子背上,正在享受着一支饭后的雪茄烟。张秋太太坐在门口刺绣。她似乎有什么心思,想找个机会跟她丈夫谈谈。
她问道,“克萝收到小汤一封家信,你知道吗?”
“噢,是吗?看样子小汤在那里遇到了好人家了。老伙计在那里光景怎么样?”
“他的确是落在一户好人家了,”张秋太太说。“车家待他不错,活也不重。”
“噢,很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张秋先生诚挚地说。“我看小汤也许会在南方安心呆下去的,不会再想回这儿来了。”
“恰恰相反,”张秋太太说。“他焦急地问起他的赎金什么时候可以筹齐呢。”
“我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张秋先生说。“事业一不顺利,好象就没完没了;仿佛陷进了沼泽里一样,出了一个泥潭,又踩进了另一个泥潭,简直无法自拔。今天借张三的还李四,明天又借王五的还张三。你还没来得及抽支烟、转个身呢,那些倒霉的借据又到期了,讨债的信和电报就象雪片似地飞来。”
“亲爱的,我看还是可以想办法清理一下的。我们把马都卖掉,再卖掉一个农场,把债都还清了,好不好?”
“嗳,真可笑,太太!你是海天最有修养的女人,可是做生意你却是门外汉。这一点你还缺乏自知之明。这种事妇人家永远不会懂,也不可能懂。”
“可是、”张秋太太说,“你至少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的处境啊。至少可以给我开一张人欠、欠人的清单,让我想办法帮你节省点开支啊。”
“嗳,烦死了!别纠缠我了,太太!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个梗概。我的生意经可没有办法象克萝做馅糕那样把边儿修得干干净净、科利落落的。我跟你说过,你不懂生意上的事嘛。”
张秋先生没有办法说服他妻子,只好大声嚷嚷。大人先生们在跟妻子谈生意上的事时,这是一种既方便、又有说服力的辩论方式。
张秋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就流默不言了。说实话,尽管她丈夫说她是个妇人家,她却有一副清楚、敏捷而又讲求实际的头脑,意志力也比她丈夫强得多。因此,承认张秋太太有经营生意的才干,并不象张秋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是件什么可笑的事。她决心要想履行自己对小汤和克萝婶的诺言;可是眼看希望愈来愈渺茫,不由得叹息起来。
“你看我们是不是还有办法筹齐这笔款子呢?可怜的克萝婶!她一心一意指望着它呢。”
“我觉得很抱歉。我想我当初答应这件事确实是欠考虑。我看不如索性叫克萝死了这条心吧。小汤过一两年会另外娶老婆的!她还不如也另外跟个
人吧。”“张秋先生,我一向教育我的佣人说,他们的婚姻跟我们的同样神
圣。我决不能劝克萝这样做。”“真是遗憾,太太。你这套道德观念,是超越他们的身份和指望的,只
能徒然给他们增加负担。我一向就是这样想的。”“可是这都是《圣语》上的道德观念啊,张秋先生。”“得啦,得啦,太太,我并不是要干预你的宗教信仰;只是这套观念
跟他们的地位太不相称了。”
“我看非常相称,”谢张秋太太说。“我之所以从心灵深处痛恨奴隶制度,也正是这个道理。我告诉你,亲爱的,我答应过这些无依无靠的黑人的事,决不能自食其言。如果没有别的办法筹齐这笔款子,我打算设个家馆教音乐。我可以自己赚钱来凑齐这笔款子,这一点把握我是有的。”
“你不会这样佛低自己的身价吧,太太?我绝对不同意你这样做。”“降低身价!这会比我对无依无靠的人们丧失信用更降低身价吗?才不
呢!”“当然,你一向是勇敢而超凡入圣的,”张秋先生说。“不过,我劝
你在采取这种吉诃德式的行动之前,最好慎重考虑一下。”这时,罗婶在门廊边出现了,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对不起,太太,”她说。“噢,克萝,什么事啊?”她的主母站起身来,走到门廊边问道。“太太,请你来看看这一伙‘poetry’。”克萝特别喜欢把“poultry”(鸡鸭)说成“poetry”(诗)。尽管孩
子们经常纠正她、劝说她,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天哪!”她老是这样说;“我真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不一样。不管
怎么说,‘poetry’(诗)总是个好字眼啊,”于是克萝还是照旧把
“poultry”。(鸡鸭)读作“poetry”(诗)。
这时地下躺着一群鸡,克萝站在一旁瞅着它们,脸上带着沉思的神情。
张秋太太看见这情景,不由莞尔一笑。“我在想,不知道太太想不想吃鸡肉烤糕。”“说实话,克萝婶,我不大在乎随你怎么做都可以。”克萝蹲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抚摸着那些小鸡;显而易见,她的心思并不在
它们身上。最后,她干笑了一声(黑人要提出自己没有多大把握的意见时,
往往如此)说:“天哪,太太!老爷和太太何必老为这笔款子操心呢?为什么不利用手
头现成的东西呢?”说毕,克萝又笑了一笑。“我不明白你的话,克萝,”张秋太太说。从克萝的态度看来,她知
道,毫无疑问,克萝已经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自己和丈夫的谈话。“天哪,太太!”克萝又笑了一声说。“人家都把侍者租出去来赚钱。
别白养着这么一大帮子人在家里,坐吃山空啊。”“对,克萝,你看我们把谁租出去好呢?”“天哪!我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我听老萨说,路易斯维尔有一家什么
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著名小说《堂吉诃德》的主人公。
高低铺,说他们想雇一个做糕饼的好手;还说每礼拜出四块钱工钱呢;他
这么说来着。”“说下去吧,克萝。”“天哪,太太,我在考虑恐怕该放手让莎莎管点事了。莎莎在我手下学
了好些日子了;按说呢,现在她的手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要是太太肯放我去的话,我可以帮着凑齐这笔款子。我做出来的糕饼无论跟哪家高低铺的比,我也不怕。”
“糕点铺,克萝婶。”“天哪,太太!没有多大差别。字眼真别扭,我老是说错。”“可是,克萝,你舍得离开你的孩子们吗?”“天哪,太太!两个男孩子都大啦,可以干点活了。他们干活还不错
呢。莎莎答应给找带娃娃。那小家伙顶乖的,用不着老照应她。”“路易斯维尔可远着呢。”“天哪!谁怕这个呀?是往南去吧?那地方离我家老头子恐怕很近
吧?”克萝望着张秋太太问道;最后这句话带着询问的口吻。“不,克萝,离他那里还有好几百里路呢,”张秋太太说。克萝的脸色立刻阴云密布。“不要难过;你到那儿去,不就离他近了些吗?好,你去吧;你的工钱
一分一文我都会替你存起来,准备赎你的丈夫。”克萝的黑面孔立刻豁然开朗起来,好象一朵乌云,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之
下,变成了银白色。它真的在闪闪发光呢。
“天哪!太太的心眼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心里就是在琢磨这件事呢。我
自己衣服、鞋什么都不缺,工钱可以全部节省下来。太太,一年有多少个礼
拜啊?”
“五十二个,”张秋太太答道。“天哪!真的吗?一个礼拜四块钱,那么一年总共是多少钱呢?”“二百零八块钱,”张秋太太答道。“啊呀,”克萝喜出望外地说;“太太,要做多久才能把这笔款子凑齐
呢?”“恐怕要四五年呢,克萝。不过,不用你一个人筹办啊,我还可以帮补
点呢。”“我可不愿意太太教什么家馆。老爷说得很对,那不行。只要我有两只
手,我决不愿看见我们家的人落到这步田地。”“不要担心,克萝;我会留意家庭的名声的,”张秋太太笑道。“你
打算哪天走呢?”
“噢,我本来没有作什么打算。只是老萨要赶几匹马到河边去,他叫我
跟他一起走。所以找就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要是太太答应的话,我明天早晨
就跟老萨一起走。还得麻烦太太给写一张通行证和一封介绍信。”
“好吧,克萝,如果张秋先生不反对的活,我一定把事情替你办妥。
我先去跟他商量一下。”张秋太太上楼去了,克萝婶也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作准备。
英文confectioner’s(糕点铺)是个字母多的长词,克萝无文化,所以错记为perfectioner’s(按无此字)。
“天哪,阿乔倌倌!你不知道我明天要到路易斯维尔去吧?”罗婶问道。阿乔刚走进屋来,看见她在忙着收拾娃娃的衣裳。“我想收拾一下妹妹的东西,弄得熨熨贴贴。我可要走了,阿乔倌倌。每个礼拜可以赚四块钱,太太都替我存起来,准备赎我家老头子!”
“啊呀,”阿乔说,“这真是一个好差使!你怎么去呢?”
“明天早晨跟老萨一起走。现在,阿乔倌倌,请你坐下来替我写封信给我家老头子,把这事告诉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乔答道;“小汤叔叔收到我们的信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我马上回家去拿信纸和墨水;而且,我告诉你,罗婶,我还可以把新买的这批马等消息都告诉他。”
“对,对,阿乔倌倌,你去吧。我来替你做点鸡和别的菜。你在你苦命的大娘家吃饭的机会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