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西
一天早晨,奥菲小姐正在忙着照料家务,忽然听见圣?莱里在楼梯脚下喊她。
“下来,姐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啊?”奥菲小姐手里拿着针线活,一面下楼梯,一面问道。
“我为你属下添置了一样东西你看,”圣?莱里一面说,一面随手把一个八九岁的黑种小姑娘拉过来。
她的皮肤在黑人中都可以算得最黑的了;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象两颗玻璃球似地闪闪发光,这时正在敏捷而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新东家客厅里那些名贵物品使她惊异不已,因而微微张开着嘴巴,露出一排洁白、明亮的牙齿。一脑袋卷曲的头发,编成了好些根短辫子,向四面八方突出来。脸上的表情又精明、又狡黠,表面却装出哭丧着脸的样子,仿佛蒙着一层严肃而庄重的面纱;这两者奇异地混杂在一起。她身上穿着用麻袋片缝成的一件又脏、又破的衣裳,规规矩矩地叉着两手站在那里。总之,她的面貌长得有点古怪,简直象个小妖怪,就如奥菲小姐后来说的那样,“太野蛮了,”因而引起这位好心的小姐惊慌失措,回过头去问圣?莱里道:
“奥丁,你把这玩意儿带回家来干吗?”
“当然是为了让你教育她,按部就班地训练她罗。我觉得她倒是黑人里头一个相当有趣的标本。过来,托西,”他喊道,一面象呼狗似地吹了声口哨,“给我们唱支歌、跳个舞吧。”
她那双透明的黑眼珠象玻璃球一样闪烁着顽皮而滑稽的光芒;接着,那小家伙一面用清脆的尖嗓子唱起一支有趣的黑人歌曲来,用手和脚打着拍子;一面以疯狂的速度拍着手转着圈子,两只膝盖不停地晃动,嗓子里发出各种滑稽的喉音(这是非洲音乐的特点)。最后,她翻了一两个筋斗,结尾处一面拖着长音(就象汽笛声那样怪诞),一面猛不防地落在地毯上,立刻又叉着双手站着,扮出一副驯服而庄重到了极点的假正经面孔,只是偶尔被她两服从斜刺里投射出来的狡黠的目光所打乱。
奥菲小姐惊讶得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圣?莱里一向喜欢捉弄人,看见奥菲小姐那种惊讶的神情,不由暗自得意。接着他又对那小姑娘说:
“托西,这是你的新女主人,我把你交给她,你可得循规蹈矩啊。”
“是,老爷,”托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那双顽皮的眼睛不断闪烁着。
“休要学好啊,托西,明白吗?”圣?莱里说。
“明白,老爷,”托西又眨了一下眼睛说,依旧恭恭敬敬地叉着双手。
“嗳,奥丁,这到底是于什么呀?”奥菲小姐问道:“你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讨厌的小家伙,连走路不小心都会踩着。我一早起来就看见门背后睡着一个,桌子下面也露出一个黑脑瓜来,门口的脚垫上也躺着一个;有的钻在栏杆孔里,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在厨房里地板上翻筋斗!你为什么还要带回这么个小家伙来呢?”
“让你教育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老爱宣传教育问题,我想一定得送你一个现抓来的标本,让你做个试验,有条不紊地教育她。”
“找可不要她。我现在还忙不过来呢。”
“你们嘛哩徒都是这样!你们愿意组织个团体,找个穷牧师到这样的野蛮人中间去混一辈子;可是你们自己却谁都不愿意把一个这样的野人带到家里去亲自担当教化他们的责任!一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不是太脏、太讨厌,就是太麻烦啦,如此等等。”
“奥丁,你明明知道我没有这种看法呀,”奥菲小姐说,态度显然软了一点。“唔,这恐怕真是传教士的工作呢,”她说,一面用比较和蔼的目光瞅着那小姑娘。
奥菲丽业小姐的良知十分敏锐,圣?莱里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可是,”她又说,“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再买这么个小姑娘。家里现有的这些,就足够我花全部时间和全副本事去应付的了。”
“我说,姐姐,”圣?莱里把她拉到一边道;”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应该向你道歉才是。其实,你是个老好人,这些话实在是无的放矢。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小姑娘的东家和主母是两个醉鬼,开一爿低级饭馆。我每天得打那里经过,老听见她尖声叫嚷和挨打挨骂的声音,听得我烦极了。她长得又聪明又滑稽,似乎还可以教育好。因此,我就把她买了下来;现在战把她送给你。请你按照新英格兰正统的教育方法来训练她,看看她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能耐,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来试一试。”
“好的,我尽力而为吧,”奥菲小姐说。说罢,就慢慢朝她的新门生走去,那样子就象是一个人怀着善良的意图朝一只黑蜘蛛走过去似的。
“她脏得可怕,而且几乎是光着身子,”她说。
“那就把她带下楼去,吩咐人给她洗洗干净,穿上衣服吧。”
接着,奥菲小姐就把她带到厨房里去了。
“真不明白,圣?克菜亚老爷又买这么个黑炭干什么,”黛娜一面很不友善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一面说。“我手下可用不着她。”
“哼!”莎莎和琪恩用极端鄙夷的口吻说;“让她滚开点吧!老爷又买这么个下贱的黑炭干吗呢?我实在不明白。”
“去你的吧!并不比你黑到哪里去,莎莎小姐,”黛娜说;她觉得莎莎最后那句话有点含沙射影。“你好象把自己看作主人似的。其实你什么也不是,既不象黑人,又不象主人。我可是要么做主人,要么做黑人。”
奥菲小姐看见这伙人没有一个愿意替新来的小姑娘洗澡和穿戴,只得自己动手。其间琪恩勉强帮了点忙,但也显得很不乐意的样子。
一个无人过问、受尽虐待的孩子第一次盥洗的详细情况,对于文雅人来说,简直是不堪入耳。其实,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得不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和死去。那种悲惨状况,对于他们有些同类说来,简直是骇人听闻。奥菲小姐毅力强、决心大,说得到做得到;她英勇而彻底地完成了令人作呕的各项盥洗细节。虽然,必须承认,态度并不十分和蔼,因为她的处世准则最多只能使她达到容忍的地步。当她在那小姑娘的肩背上发现一长条一长条皮鞭的痕迹和一大块一大块伤疤(她自幼在奴隶制度下面长大,这些伤痕就是这个制度不可磨灭的标志)时,不禁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你看!”琪恩指着那些伤痕说,“这不是证明她是个顽皮鬼吗?我看我们也得好好给她点苦头吃。我恨透了这种小鬼!讨厌死了!我真不明白老
爷怎么会把她买回来!”
她所指的那个“小鬼”以惯常那种低声下气、哭丧着脸的神情,倾听着所有这些议论。可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机灵地偷偷望了一眼琪恩耳朵上的那双耳环。最后,她穿上了一身体面而完整的衣裳,头发剪得短短的。奥菲小姐这才比较满意地说,她那样子比刚才文明些了,同时,关于教育她的计划,也逐渐在她脑子里成熟起来了。
她在那小把戏面前坐定之后,便开始询问她。“你几岁啦,托西?”“不知道,小姐,”那小木偶答道,同时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
齿。“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妈妈是
谁?”“从来就没有妈妈,”那小姑娘答道,一面又咧开嘴笑了笑。“从来就没有妈妈?你说什么?你在哪里出世的?”“从来没有出世过,”托西固执地答道,又刚开嘴来笑了一笑,那样
子活象个小精怪。要是奥菲小姐稍微有点神经过敏的话,也许会觉得这是她从妖怪国度里抓来的一个墨黑的小妖怪呢。然而奥非丽亚小姐的神经一点也不过敏;她头脑清楚,非常实际;接着,又稍微严厉一点说:
“你不能那样回答我的问题,小姑娘;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世的,你爸爸、妈妈是什么人?”
“从来没有出世过,”那小家伙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重;“没有爹,没有娘,什么都没有。我是一个拍卖商人养大的,和很多别的孩子一起;照料我们的是一位苏老大娘。”
那孩子说的显然是实话,琪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咳,小姐,这种孩子多得很,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拍卖商就以非常
便宜的价钱把他们收买进来,然后把他们养大了供应市场。”“你在你老爷、太太家里呆了多久了?”“不知道,小姐。”“一年呢,还是一年多,还是不到一年?”“不知道,小姐。”“天哪,小姐,这些下等黑人,他们说不清,他们没有时间观念,”琪
恩说。“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一年,他们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呢。”“听见人家说起过上帝吗,托西?”那小姑娘好象有点莫名其妙,但照例又咧开嘴来笑了笑。“你知道你是谁造的吗?”“我相信谁也没有造我,”那孩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答道。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因为她眨了两下眼睛接着又说:“我看我大概是自己长出来的,我不相信我是谁造出来的。”“你会做针线活吗?”奥菲小姐问道、心想还是同她一些具体的事
为妙。“不会,小姐。”“你会干什么?你以前替东家和主母干些什么呢?”“提水、洗碟子、擦刀子、侍侯人。”“他们待你好不好?”
“还不错,”小姑娘答道,一面狡黠地瞧了奥菲小姐一眼。
奥菲小姐觉得这段对话还比较满意。问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圣?莱里正靠在她椅子背上。
“摆在你面前的是一块处女地,姐姐;把你自己的思想灌输进去吧。要拔掉的东两并不多。”
奥菲的教育观点跟她所有其他的观点一样,都是一成不变的。这些观点一百年前在新英格兰非常流行:现在在某些偏僻、朴实而不通火车的乡村还依旧保留着。用简单几句话概括起来,内容大致是这样:教孩子在人家对他们说话时仔细听;教他们教义问答、缝纫和识字;如果他们说谎,就用鞭子抽。在今天教育极为发达的情况下,这套观点当然是大大地落后了;然而,我们之中有很多人一定还能记得和证明:在这种办法下,我们祖母那一辈人的确曾造就出一些相当出色的人物,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不管怎么说吧,奥菲小姐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因此,便把全副精力孜孜不倦地贯注在教化这个野孩子身上了。
家里正式宣布这个小姑娘是奥菲小姐的人,大家也都这样看待她;由于托西在厨房里老遭到白眼,奥菲小姐就决定把她受业和活动的主要范围限制在她自己卧房里。奥菲小姐的自我牺牲精神的确值得有些读者钦佩;以往,理床、打扫房间等事都是她亲自动手,绝对不肯让使女插手帮忙。现在她决定忍痛牺牲,把这套本领传授给托西。如果读者有过这种亲身经历的话,就能体会奥菲小姐的自我牺牲有多大了。
第一天一大早,奥菲小姐就把托西带到自己卧房里,开始严肃地教她理床的艺术和秘诀。
于是,看哪,托西全身洗得干干净净,她那些心爱的小辫被剪得精光,穿着一身清洁的衣服,外面围着一块浆得平平整整的围裙,恭恭敬敬地站在奥菲小姐面前,脸上那副严肃的表情,简直就象送丧似的。
“现在,托西,我来教你怎么样理床。我对整理床铺非常讲究,你一定得彻底学会这套办法。”
“是,小姐,”托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装着一副哭丧着脸的严肃表情。
“喏,托西,看着:这是床单的边,这是正面,这是反面,记得吗?”
“记得,小姐,”托西又叹了一口气答道。
“好啦,下面的单子一定得包住长枕头,象这佯;然后整整齐齐地掖在褥子下面,象这样。看见了吗?”
“看见了,小姐,”托西全神贯注地答道。
“可是上面的单子,”奥菲小姐说;“必须这样铺,然后熨熨贴贴地在脚底下掖汗,象这样,窄的一头在脚下。”
“是,小姐,”托西象前面那样答道。可是我们必须补充一件奥菲丽业小姐所没有看到的事:当这位好心的小姐转过身去专心一意地操作时,她的小徒弟竟然抓了一副手套和一根丝带,灵巧地塞进袖子里去了。接着又立刻象刚才一样规规矩矩地叉着手站在床边。
“托西,现在你做给我看看,”奥菲丽业小姐说,一面把两张床单拉开,然后坐了下来。
托西非常认真而敏捷地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奥菲小姐大为满
意;她把单子铺得很平整,所有的皱纹都扯平了,自始至终态度严肃认真,连她的帅父见了都觉得获益不浅。不料一时疏忽,丝带的一头从袖子里飘了出来,不免引起了奥菲小姐的注目。她一下子扑了过去。“这是什么?你这个淘气的坏孩子你偷了丝带!”
丝带从托西袖子里被扯了出来,可是她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象煞有介
事地装出万分惊讶和莫名其妙的神气来瞅着它。“天哪!这不是非丽小姐的丝带吗?怎么会跑到我袖子里去了呢?”“托西,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不许再撒谎了,是你偷了丝带。”“小姐,我发言我没有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根丝带。”“托西,”奥菲小姐问道;“你知道撒谎是坏事吗?”“我从来没有撒过谎啊,菲丽小姐,”托西装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说。
“我刚才说的完全是实话,决不是撒谎。”“托西,你再这样撒谎的话,我可得用鞭子揍你啦。”“天哪,小姐,你就是揍我一整天,我也是这样说啊!”托西哭丧着
脸说。“我见都没有见过这根丝带。准是被我的袖子挂住了;准是菲丽小姐
撂在床上,被卷进被单里了,这样就跑进我袖子里去了。”奥菲小姐听了这个弥天大谎,心里十分生气,不由抓住那小姑娘使
劲摇撼起来。“不许再那样说了!”这一摇撼,把那双手套也从另外那只袖筒里摇了出来,掉在地板上。“你看!”奥菲小姐说;“你现在还说没有偷丝带吗?”托西当即承认手套是她偷的,可是依旧否认偷丝带的事。“听着,托西,”奥菲小姐说;“如果你都说实话,这次我就不
打你。”在严厉督促之下,托西才承认了手套和丝带都是她偷的,同时又装出
哭丧着脸的样子,再三表示愿意悔改。
“好,现在你说说。你自从到这里来以后,一定还偷过别的东西;因为
昨天我就让你到处乱窜了一整天。好吧,告诉我你都拿过些什么东西,我不
会打你的。”
“天哪,小姐!我拿过伊娃小姐脖子上的那串红玩意儿。”“真的吗,你这个顽皮孩子!还有什么?”“还拿过莎莎的耳环,那双红颜色的。”“马上就去把这两样东西给我拿来。”“天哪!小姐,我拿不出来了,都给我烧掉了。”“烧掉了!胡说八道!快去拿来,不然我可要用鞭子打你啦。”托西哭哭啼啼,大声争辩着,说她实在拿不出来。“都烧掉了,是真
的。”“你干吧要把它们烧掉呢?”奥菲小姐问道。“因为我淘气啊!真的,我实在太淘气了;我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正在这当儿,伊娃天真烂漫地走进屋子里来,脖子上依旧戴着她那串珊
瑚项链。“噫,伊娃,你的项链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奥菲小姐问道。
菲丽,奥菲的简称。
“找到的?噫,我今天一直都戴着啊,”伊娃说。“你昨天戴着吗?”“戴着。真好玩,姑姑,我昨天夜里一整夜都戴着它,睡觉的时候忘记
取下来了。”
奥菲小姐给弄得莫名其妙。这时莎莎也进来了,头上顶着一篮刚烫好的衣裳,那双珊瑚耳环在她耳朵上直摇晃。奥菲小姐见了越发的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真不知道拿这孩子怎么办好!”她无可奈何地说。“你干吗要跟我说你拿了这两样东西呢,托西?”“噫,小姐一定要我招认啊;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招认的啊,”托西一面说,一面用手擦着眼睛。“可是我当然不是叫你招认你没有做过的事啊,”奥菲小姐说。
“这同样也是撒谎啊,跟刚才撒的谎是一样的啊。”“天哪,是吗?”托西装出一副又天真、又惊讶的模样说。“哼,这个调皮鬼,没有一句老实话,”莎莎气忿地瞅着托西说。
“要是我是圣?莱里老爷的话,我非用鞭子打得她皮破血流不可。哼,我非叫她尝尝这个滋味不可。”“不,不,莎莎,”伊娃威严地说(这孩子有时居然也能扮出一副威风凛凛的面孔);“不许这样说,莎莎;我听不得这种话。”“天哪!伊娃小姐,你的心眼太好了,不懂得怎么对付黑人。我告诉你吧,除了狠狠地揍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莎莎!”伊娃喝道;“住嘴!不许再说一句这种话了!”那孩子的眼
睛炯炯发光,满脸胀得通红。莎莎再也不敢吭气了。“伊娃小姐可真是圣?莱里家的种子,这是很明显的;讲起话来有时
活象她爸爸,”莎莎走出去的时候自言自语道。伊娃站在那里直瞅着托西。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代表着社会的两个极端。一个出身高贵、白皮
肤、金黄色头发、深嵌的眼睛、前额清秀而有灵性、举止文雅;另外那个则是黑皮肤,机灵、狡黠、低三下四,却十分敏锐。她们各自代表着自己的种族。一个是撒克逊人,生长在一个世世代代享受高度文明、统治权、教育、优越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环境中;另外那个则是非洲人,生长在世世代代受压迫、卑躬屈膝、愚昧、劳苦和罪恶的环境中。
伊娃心灵上也许隐隐约约受到一点这种思想的搅扰;然而,一个孩子的思想只是一些模模糊糊、不甚明确的、本能的感觉。伊娃纯洁的心灵中,有很多这一类的思想在酝酿着、活动着,可是她无法把它们表达出来。当奥菲小姐不厌其烦地谈论着托西的顽皮行径时,伊娃脸上流露出迷惘而忧郁的神色。她天真地说:
“可怜的托西,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现在有人好好照应你了。我什么东西都愿给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偷东西了。”
这是那小姑娘生平第一次听到的一句关心话。伊娃那种温柔的口吻和态度,使她那颗粗野的心觉得很稀奇;那双敏锐、晶莹的圆眼睛里,隐约有泪花在闪烁;但她跟着就打了个哈哈,又象平常那样咧开嘴笑了。不!一个有生以来听惯了辱骂的人,耳朵里突然听见一句那么温暖的话,是很难信以为
真的。托西只觉得伊娃的话滑稽而无法理解。她不相信它是真的。
可是,到底拿托西怎么办呢?奥菲小姐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她那套教养规则似乎有点行不通了。她觉得要费点时间考虑一下;因此,为了缓冲之计,同时由于她模模糊糊对黑屋子能起某种精神作用抱有幻想,便把托西关进了这样一间黑屋子,以便自己对这个问题再好好考虑一番。
“我看这孩子不打是治不好的,”奥菲小姐对圣?莱里说。
“好,那就痛痛快快揍她一顿吧。你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我把她全权委托给你了。”
“孩子不打是不成器的,”奥菲小姐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打就能把孩子教育好的。”
“对,一点也不错,”圣?莱里说。“你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不过,我有一点建议,我看见过她的东家有时用烧火棍打她,有时用铁铲、火钳打她,什么顺手就用什么打,有时打得她躺在地上。她既然已经习惯于那种打法,那你打起来恐怕得拚命使劲才行,否则是不会有多大效果的。”
“那拿她怎么办呢?”奥菲小姐说。
“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圣?莱里说;“我希望你自己能找出答案来。对于一个只能用鞭子管教、而鞭子却已对她失去效用(这在我们南方是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她这样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在我们南方可多得很;述有这样的大人呢;有什么办法治他们呢?”圣?莱里说。
“我可不知道,”奥菲小姐答道。
“我也不知道,”圣?莱里说。“报上偶尔登载的那种骇人听闻的暴行(例如蒲璐那样的事件)是怎么产生的呢?其中很多都是由于双方的心肠都逐渐硬化的结果奴隶主愈来愈残忍,佣人则愈来愈麻木不仁。鞭子和辱骂跟麻醉药一样,感觉愈来愈迟钝,药的份量就得随之增加。我自己当了奴隶主之后,很快就看出这一点。我拿定主意决不开这个头,我知道开了头就收不住,我下定决心至少得保护好自己的德性。结果呢,我的佣人一个个都变得跟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不过,我觉得总比双方都变成铁石心肠的人要好些。姐姐,你老是谈到我们教育他们的责任,我真的要你用一个孩子做试验,作为我们这里成千上万的黑孩子的一个标本。”
“这种孩子都是你们的制度造成的啊,”奥菲小姐说。
“我知道:可是既然已经造成,已经存在,那应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咳,你叫我做这么个试验,我一点也不领你的情;可是,既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我一定尽一切力量把它坚持下去,”奥菲小姐说。从此以后,奥菲小姐果然以令人钦佩的热情和精力着手教育她新收的这个徒弟。她给托西规定了每天工作的时间和项目,并开始教她识字和做针线活。
这个姑娘识字识得相当快,她以出奇的速度把字母全部背熟了,并且很快就能阅读浅易读物;可是针线活对她来说却不那么容易。那小家伙象猫一样柔软,象猴子一样好动;针线活的约束使她感到十分厌烦。因此,她不是把针折断、偷偷扔到窗子外面或是墙缝里去;就是把线缠作一团、扯断或是弄脏了;有时甚至一下子把整管的线偷偷扔掉。她的动作简直象一位老练的魔术家那么敏捷,而且控制脸部表情的本领也不下于魔术家;因此,尽管奥
菲丽亚小姐感觉到不可能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事件;可是,除非她一天到晚不干别的,专门去留心监视她,否则是没有办法找出破绽来的。
托西很快就成了全家出名的人物。她在逗趣、做鬼脸、学口技、跳舞、翻筋斗、爬高、唱歌、吹口哨、模拟种种她所爱好的声音这些方面的天才,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游戏的时候,全家的儿童总是成群结队地追逐着她,一个个张大着嘴巴对她羡慕和佩服不已,就连伊娃小姐也不例外,她似乎对托西那套怪诞的魔法着了迷,就象一只鸽子有时也会被一条金光闪闪的蟒蛇迷住一样。奥菲小姐看见伊娃这样欢喜跟托西在一起玩,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因此要求圣?莱里禁止她这样做。
“咳!别去管她,”圣?莱里说。“托西对她会有好处的。”
“可是这孩子实在太坏了难道你不怕她把伊娃带坏吗?”
“她不会带坏她的。她也许会带坏别的孩子,可是坏事落在伊娃心灵上,就象露水落在白菜叶子上一样,一下子就滑掉了,一滴都渗不进去。”
“别太肯定了,”奥菲小姐说。“要是我有孩子,我可决不会让他跟托西玩。”
“好吧,你的孩子可以不跟托西玩,”圣?莱里说;“可是我的孩子可以跟她玩;如果伊娃要学坏的话,早就学坏了。”
最初那些上等佣人都瞧不起托西,但不久就发现有必要修改自己的看法。人们很快就发现,谁要是欺侮托西,不久就会遭到不妄之灾:不是一双耳环、或是什么心爱的首饰不翼而飞啦,就是一件衣服忽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再不然,这个人就会出其不意地碰翻一桶热水,或是当他穿一身节日盛装时,一盆污水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泼他一个正着。这种事情发生之后,无论你怎么调查,也找不出恶作剧的主谋者来。托西在多次家庭审判中都曾被传讯过,可是每次都扮出一副无辜而严肃得令人信服的面孔,顶住了盘问。至于这些事件的主谋人到底是谁,没有人还有什么疑问,可是由于找不到丝毫正面凭据,这些猜测也就无法证实;而奥菲小姐又是个非常公正的人,没有凭据她是决不肯随便处理的。
况且,这些恶作剧时间都选得非常合适,这就进一步掩护了那个干坏事的人。譬如,对莎莎和琪恩两个使女报复的时间总是选在她们在主母名下失宠之际(这并不是罕有的事),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们提出的任何申诉,当然都不会得到同情。总之,托西很快就使全家人心里明白,最好是别去惹她;后来果然也就没有人再敢惹她了。
托西做各种生活,又灵敏、又起劲;教什么,会什么,速度快得惊人。教过不多几次之后,她就学会了怎样把奥菲小姐的卧房收拾得漂漂亮亮,就连小姐本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要托西乐意,要讲被单铺得整齐,枕头整理得细致,扫地、掸灰、收拾屋子做得到家,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可是她乐意的时候却并不多。如果奥菲小姐经过三四天细心、耐烦的监督之后,就很乐观,认为托西终于步上了正轨,可以不用再监督了,因而抽身去做其他事情的话,那托西就会恣意胡闹上一两个小时。丢开床铺不理,把枕套全都扯下来,用自己鬈发的脑袋在枕心里乱顶乱撞,直撞得头上粘满了羽毛,丑八怪似地向四面突出来,这样来寻欢作乐。有时她会沿着床柱子往上爬,爬到顶上来一个倒挂金钩;有时把床单和被单抓过来飞舞一阵,扔得满地都是;有时还给长枕头套上奥菲小姐的睡衣,拿它来作各式各样的表演有时唱歌,吹口哨,有时还对着镜子作各种鬼脸。
总而言之,诚如奥菲小姐所说,简直是“翻天覆地”。
有一次,奥菲小姐碰见托西把她最好的那块大红印度广东绉纱披肩当作头巾裹在头上,在镜子前面很有气派地表演着。奥菲小姐这次把钥匙落在抽屉里了,这种粗心大意的事在她来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托西!”奥菲小姐在忍无可忍时总是这样说,“你为什么要这
样呢?”“不知道,小姐!恐怕是因为我太淘气了吧!”“我简直不知道拿你怎么办好,托西。”“嗳,小姐,你非揍我不行;我的老主母就总是揍我,不揍我就不爱干
活。”“唉,托西,我不愿意揍你。你要是乐意干就可以干得很好。你为什
么老是不乐意干呢?”“天哪,小姐,我挨揍挨惯了。我看挨揍对我有好处。”奥丽亚小姐也试验过这帖药。托西每次总是大叫大嚷,喊痛求饶,闹
得不亦乐乎;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却会蹲在阳台的台阶上,对周围一群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家伙”吹嘘说;她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天哪,菲丽小姐还揍人呢!连一只蚊子都打不死。我的老东家揍起人来才叫厉害呢,直揍得你血肉横飞。老东家才叫真会揍人呢。”托西老爱拿自己的罪孽和荒唐行径与作吹牛的本钱,而且还引以为荣呢。”
“天哪,小黑炭们,”她老爱这样对她的听众说;“你们知道自己都是罪人吗?是的,你们都有罪,人人都有罪。主人也都有罪,这是菲丽小姐说的;不过,我看黑人的罪孽更大些;可是,天哪,你们中间谁的罪孽也比不上我的。我真是坏透了,谁也拿我没有办法。我以前常常惹得老主母一天到晚咒骂我,我看我可以算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了。”说毕,托西往往一个、筋斗;敏捷地翻上台阶,一面笑逐颜开,显然有点自鸣得意的神气。
每逢礼拜天;奥菲小姐便非常认真地教托西教义问答。托西对
文字的记忆力非常强,上课时对答如流,使她的教师感到十分鼓舞。“你觉得这对她有什么益处呢?”圣?莱里问道。“噫,这对孩子向来是有益的事啊!这是孩子们的必修课,知道吗?”
奥菲小姐说。“也不管他们懂不懂?”圣?莱里说。“嗳,刚学的时候谁都不懂;长大之后,自然就会领会嘛。”“我到今天还没有领会呢,”圣?莱里说;“而且我还可以证明,小
时候,你对我讲得相当透彻。”“啊,你小时候学习真好,奥丁。那时我对你期望很大,”奥菲丽
亚小姐说。“那末,现在就对我不抱什么期望了吗?”圣?莱里问道。“要是你还象小时候那样听话就好了,奥丁。”“说实话,姐姐,我也是这样想,”圣?莱里说。“好啦,你还是继
续你的教义问答课吧;或许能收到一点效果也难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托西规规矩矩地叉着手在一旁站着,仿佛是一尊黑雕像。奥菲小姐做了个手势,于是托西又继续背道:“由于上帝准许他们自由运用自己的意志,我们第一代祖先便从他们最
初被创造时那个state堕落下来了。”托西两只眼睛一闪,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气来。“怎么啦,托西?”奥菲小姐问道。“请问小姐,那是不是海天省啊?”“什么‘州’不‘州’的,托西?”“他们从那里堕落下来的那个州啊,我从前听老爷说过,我们都是打肯
塔基州来的。”圣?莱里听了,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非把意思给她讲清楚不可;不然的话,她自己就会瞎揣摩,”
圣?莱里说。“这句话好象模模糊糊含着移民的意思呢。”“嗳,奥丁,住嘴,”奥菲小姐说。“你要是老笑,我什么事
也做不成啊。”
“好吧,我保证不再打扰你们上课了。”圣?莱里带着报纸走到客厅里,坐下来看起报来,直到托西背完了为止。她背得很不错,只是偶尔给一两个重要字眼换错了位置,以致听起来非常滑稽。尽管托西竭力想克服,她还是不断犯这种错误。圣?莱里虽然再三表示愿意守规矩,暗中依旧幸灾乐祸地对这些错误感到好笑。每当他想解闷的时候,就把托西叫去,让她背诵那些惹人生气的段落;对奥菲小姐的抗议置若罔闻。
“你要是老这样胡闹下去的话,我怎么能把她教好呢?”她老是这样责
备圣?莱里。“嗳,真是糟糕。我以后一定不胡闹啦;可是我实在喜欢听那滑稽的小
家伙在那些大字眼上摔筋斗!”“可是这样公使她把那些错字记得更牢啊。”“那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换一个字还不是一样。”“你不是要我让她受点正规教育吗?你应该记住她是个有理性的人,应
该注意你对她产生的影响。”“咳,真别扭!对,我应该注意!可是,就象托西说的,‘我实在太
淘气了啊!’”
托西的训练大抵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进行了一两年。她简直就象一种慢
性病,天天折磨着奥菲小姐。渐渐地,奥菲小姐对这种痛苦也习以
为常了,扰象有些病人逐渐时神经痛或是呕吐性头痛渐渐习以为常一样。
圣?莱里对这个小姑娘非常感兴趣,正如有的人爱好一只伶俐的八哥或是猎狗一样。每当托西有了过失、在别处碰壁时,她老是跑到圣?莱里椅子背后去避难;圣?莱里也总是设法替她说情讲和。她常常从圣?克莱业那里得到个把五分硬币,用来买各种硬果和糖块,毫不吝啬地分给家里所有的孩子。说句公道话,托西心地确实不错,而且也很大方,除了在自卫的时候之外,对别人毫无恶意。现在她已被介绍到我们的芭蕾舞团来了,将来轮到她出场的时候,还会时常跟其他演员一同登台表演的。
英文state一字作“状态”讲,也可作“州”讲,因而导致了托西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