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某日黄昏,寒气袭人,海天省龙城一间陈设精致的客厅里,有
两位绅士对坐小酌。屋子里没有佣人。两位绅士的座位挨得很近,好象是在
非常认真地商谈什么事情。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前面说的都是两位“绅士”;其实,如果仔细推敲起来,其中有一位,严格地说,似乎不配跻身于绅士之林。此人矮矮胖胖,其貌不扬,却老爱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臭架子;一望而知,是那种在社会上极力钻营的小人。他的衣着过分考究:上身穿一件俗不可耐的背心,脖子里围一条蓝底黄点子、十分耀眼的围巾,再配上一根花花绿绿的领带:这副打扮跟他这个人的派头倒是十分相称。两只手又粗又大,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身上还佩带着一根颇有份量的金表链,表链下面系着一串五光十色、大得惊人的图章;每逢谈话谈得起劲的时候,他总喜欢把表链挥动得叮当作响,显出一副恰然自得的神气。他谈话时任意糟蹋《莱氏礼仪》,并不时点缀着一些猥亵不敬的词句。本书作者虽然力求生动,也不愿在此加以转述。
跟他一起谈话的那位张秋先生倒是个绅士模样的人;屋子里的陈设和
气派都说明此人家道小康,甚至可以说得上颇为富裕。如上所述,双方正在
非常认真地商谈什么事情。
“我看就这么办吧,”张秋先生道。“这种买卖我做不了,张秋先生,实在不行。”对方答道,一面举起
酒怀来对着灯光端详着。③“可是,余利,小汤可真是跟一般侍者不一样啊一稳重、诚实、又能
干,把我整个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到哪儿都值这个价钱。”<“你是说黑人那种诚实吧?”余利问道,一面又斟了一杯白兰地。‘不,我是说实话,小汤的确是个好佣人,又稳重、又精明、又虔诚。
四年前、他在一次野外布道会上皈依了基督教,我相信他是诚心诚意的。从此以后,我就把全部产业钱、房子、马匹,全都交给他管,并且让他自由行动。小汤处处都表现得忠实可靠。”
“张秋,有些人根本就不信有虔诚的侍者,”余利一面说,一面坦率地摆了摆手;“我倒是信。我上次贩到奥尔良④去的那批侍者里面就有这么一个那家伙做起祷告来就跟礼拜堂里听见的一样,性情很驯和,也不爱多说话。我在他身上赚了一大笔钱。当时卖主急于脱手,所以来价就很便宜;我在他身上净赚了六百块大洋。说实话,我认为一个侍者信教的确有好处,不过得货真价实才行。”
“咳,要讲货真价实,可再没有比小汤更地道的了,”张秋答道。
“去年秋天我打发他一个人到辛辛那提⑤去替我办事,顺带捎回五百块钱
来。‘小汤,’我对他说,‘我信得过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基督徒我
这种图章是金属做的,扁而平,不象我国的图章那样,一般都是长方形的。
当时在英、美极力流行的语法书,作者为国家语法学家茂莱氏(l.Mur-ray,1745一1826)。
③西方人饮酒前常常举杯在灯光前或亮处观察酒纯不纯,或表示对酒的欣赏。
④即西川,国家南部路易斯安那州产棉城市,当时是一个庞大的侍者市场。
⑤国家东北部东晋一都市。
知道你不会欺骗我。’果不其然,小汤回来了;我早就料到他会回来的。听说有几个坏蛋跟他说,“小汤,你干吗不逃出去呢?’‘哎,东家信赖我,我可不能干这种事。’这是别人告诉我的。老实说,我真舍不得把小汤卖掉,你应该让他抵消我的全部债务才对;余利,要是你有良心的话,一定会的。”
“我说,在买卖人里头,我就算得是够有良心的啦,咳,说实在的,只够发誓用的那么点儿,”余利打趣道。“而且,看在朋友面上,只要做得到的,我总是乐意帮忙的。不过,这桩买卖,你也知道,有点叫我太为难啦,实在太为难啦。”
余利一面深沉地叹了口气,一面又往杯子里斟酒。“余利,那末你说怎么办呢?”双方很不自在地沉默了半晌之后,谢尔
贝问道。“唔,除掉小汤以外,再添上个小男孩或是小姑娘,行不行?”“咳!一我实在没有多余的人了;不瞒你说,我卖侍者是万不得已的
事。但凡有办法,我一个也不愿卖,这是实在话。”
正在这当儿,房门开了。一个四、五岁左右的第二代混血男孩走了进来。这孩子相貌长得分外清秀,特别逗人喜爱。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对酒窝,头上覆盖着一圈圈光滑、鬈曲、细如绢丝的黑头发;一双又大又黑、柔和而炯炯有光的眼睛,从两道浓浓的长睫毛下面好奇地向屋内张望着。他身穿一件红黄格子花呢的罩衫;手工精致,剪裁合身,越发衬托出这孩子黝黑、浓郁的俊秀劲儿;那种悠然自得、滑稽有趣而又略带羞涩的神态,表明他惯常得到东家的青睐和宠爱。
“嗨,小吉,”张秋先生叫道;他吹了声口哨,抓起一把葡
萄干向那孩子扔去。“快捡起来!”那孩子拼命跑过去拾取奖赏,东家见了不由哈哈大笑。“到这儿来,小小吉,”张秋喊道。那孩子便走了过去。东家拍
了拍他那覆盖着鬈发的脑袋,拧了一下他的下巴。
“来,小吉,给这位先生唱支歌,跳个舞,显点功夫给他看看。”那孩子便以清脆而明亮的嗓音唱起一支热情、怪诞、在黑人中间非常流行的歌曲来;一面手舞足蹈,全身扭摆,用许多令人发笑的动作作为伴衬,和音乐的节奏配合得恰到好处。
“呱呱叫!”余利喝彩道,一面把半个橘子扔给那孩子。“来,小吉,你学一学卓大爷关节炎发作时走路的样子吧!”东家
说。
那孩子柔软的四肢立刻装成残疾的模样,同时驼起了背,扶着东家的手
杖,在屋子里步履维艰地走动着;稚气横溢的面孔上,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
样子;还学着老年人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着痰。
两位绅士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小吉,现在给我们表演一下罗婶村长领唱诗篇的模样吧。”于是那
孩子就把圆胖的小脸拉得老长,装出稳重而严肃的神气,用鼻音哼起一首诗
第一代混血儿(mulatto):黑人和主人血统各半。第二代混血儿(quadroon):主人血统四分之三,黑人血统四分之一。
黑人的蔑称,在国家非常通行。这里是戏称。
篇来。
“好极了!呱呱叫!这小把戏真了不起!”余利称赞道。“这小家伙准是个神童。嗨,有啦,”他忽然拍了一下张秋先生的肩膀说,“你把这个小家伙给我添上,这笔债务就算了结了一言为定。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公道的吗?”
这时,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第二代混血少妇走进屋来。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年轻女人就是那孩子的母亲。她有一双和他同样炯炯有光、滚圆而乌黑的眼睛,上面覆盖着两道长睫毛;同样象绢丝一般光滑、卷曲的黑发;这当儿,她那棕色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朵红云;当她发现那陌生人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死盯着她不放时,两颊越发胀得通红。她穿的衣裳剪裁得精致合身,更把她那窈窕的体态恰到好处地衬托了出来。连她那双娇嫩的手、纤细的脚和踝等细节也逃不过那侍者贩子犀利的眼光。余利那双眼睛训练有素,往往一眼就能把一个漂亮的女侍者全身各个部分打量得清清楚楚。
“有事吗,伊丽?”当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地望着东家时,张秋问道。
“对不起,老爷,我是来找小吉的。”那孩子听了,便蹦蹦跳跳地跑到母亲跟前,打开兜里赢得的奖赏给她看。
“噢,那你就把他带走吧,”张秋先生道;于是伊丽连忙抱着孩子出去了。
“哎呀!”那侍者贩子转过身来垂涎三尺地对张秋称赞道,“这件货色可真不错!这姑娘拿到奥尔良去,保你可以发笔大财。我以前多次看见人家出一千多元买一个黑姑娘,人材还并不比你这个出色呢。”
“我不想靠她发财,”张秋冷冷地答道。为了转移话题,他又开了一瓶酒,问余利酒味如何。
“呱呱叫,先生头路货色!”余利答道。接着,他转过身来亲热地拍了拍张秋的肩膀又说。
“我说,你那个姑娘怎么卖我得出多少钱一你要多少?”
“余利先生,这个姑娘我是决不肯卖的,”张秋答道。“你就是拿和她个人一样重的金人来换她,内人也不肯换给你的。”
“咳!女人嘛,嘴里总是这么说,因为他们不会打算盘。你只要算给她们听,象人那么重的金子可以换多少只表,多少羽毛和首饰,我看她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跟你说,余利,这事不必再提了。我说不行就不行,”张秋斩钉截铁地答过。
“好吧,那你总得把那个孩子给我罗,”余利道。“你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对你作了很大的让步了吧。”
“你到底要那孩子作什么用啊?”张秋问道。
“噢,我有一个同行想收头一批长得俊俏的男孩子,把他们养大之后拿去拍卖。全要漂亮货色卖给那些肯出高价钱买个漂亮小伙子回去当听差使的阔佬们。有个漂亮小伙子应应门、侍候侍候,不是可以给那些高楼大厦添点光彩吗?这种货色行情高着呢。这小鬼既有趣、又能唱,正是这路货色。”
“我可实在不愿意卖,”张秋先生煞费思索地说。“不瞒你说,先生,我这个人心肠太软,不忍心拆散人家的骨肉。”
“噢,原个如此。哎,是啊是这样,我完全能体谅你的心情。跟女人打交道有时的确非常麻烦,我一向讨厌那种哭哭啼啼的场面,叫人心里怪不舒服的。不过,光生,我做这行买卖,总有办法避免这种场面。你看,把这个姑娘弄到别的地方去待上一天,或是一个礼拜,怎么样?那样一来,人不知鬼不觉,事情就办妥了一在她回家以前都可以办得熨熨帖帖。然后,让你太太给她买一副耳环,一件新衣服,或是诸如此类的小礼物,给她补偿一下。”
“我看恐怕行不通。”
“包你行得通!你不知道,黑人不象主人,只要你办得得法,他们慢慢就会好的,”余利装出一副坦率、推心置腹的神气道。“人家说,这行买卖会使一个人变成铁石心肠,我倒没有这种感觉。不瞒你说,我干这行买卖可决不象我们有些同行那样。我看见过有些人从母亲怀里夺走孩子送去拍卖。那母亲成天象发了疯似的大哭大闹一这种办法很不上算,只能使商品受到损耗一有时使她们变得一文不值。有一次我在奥尔良看见一个顶标致的姑娘,就完全是这样被毁掉的。买主只要她本人,不要她的婴儿;这女人性子一上来可真够厉害的。你知怎么着,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哇啦哇啦,闹得不亦乐乎。一想起这事,我心里直发凉。后来,他们抱走了她的孩子,把她关了起来。那妇人家一下子就疯了,嘴里尽说胡后,还不到一个礼拜就送了命。就这样白白扔掉一千块大洋,完全是由于经营不得法就是这么回事。先生,其实最好还是采用人道的办法,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余利说完这席话之后,往椅子背上一靠,两臂叉在胸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俨然以伟人自居。
此君对于人道主义问题似乎颇感兴趣。张秋先生正在若有所思地剥橘
子时,他又重新拾起这个话题来。他说后时装着虚怀若谷的神气,但仿佛又
确是出于义个容辞,不得不再补充几句似的。
“自吹自擂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不过我所以要说是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相信人家都公认我卖出去的侍者,货色比谁的都强至少我亲耳听见人家这样说过;不是哪一批,而是成百批都是这样一一个个都很象样又肥壮、又体面;而我的损耗却比谁的都小。先生,我看这都得归功于我经营得法呀;我的经营方针中最主要的精神就是人道主义。”
张秋听了,无言可对,只得漫应了一声,“噢!”
“咳,先生,我这种主张可受到过不少人讥笑和警告呢。它不受欢迎,
在市面上吃不开。可是,先生,我还是一直坚持到现在,并且仗着它赚了不
少钱。光生,这个是善有善报吗?”说罢,那侍者贩子不禁自己发起笑来。
余利对人道主义的这番阐述既辛辣、又新颖,连张秋先生也忍不住陪着他笑了起来。亲爱的读者,恐怕你听了也会发笑吧;可是你有所不知,眼下人道主义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形式,而善人们的荒诞言行,那就更加不胜枚举了。
张秋先生的笑声鼓励着余利继续发挥下去。
韦尔勃伏斯(W.Wilberforce,1759一1833),十八、十九世纪之交英国废奴主义者,以同情侍者,主张废除侍者制度见著。
“真奇怪,我怎么也没法把这种主张灌进别人脑袋里去。喏,就拿我在邻市的老伙计汤姆?小汤来说吧,他是个精明人,一点儿不错,可是对待侍者却是个活阎王这是从原则上说,懂吗?因为,讲对待朋友,小汤心眼比谁都好。先生,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我时常劝小汤。‘唉,小汤,’我说,‘黑娘儿们大哭大闹的时候,拳打脚踢有什么用处呢?这样做太蠢了,’我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咳,让她们哭哭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这是人之常情嘛,’我说。‘哭是一种发泄,如果你不让她们这样发泄,那她们就会找其他办法来发泄。而且,小汤,’我说,‘这样蛮干会毁坏她们的长相的;她们会渐渐变得面黄肌瘦,愁眉苦脸;有时甚至会变得很丑,混血女子特别容易这样一要让她们调养过来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唉,’我说,‘你干吗不能用好言好语哄她们呢?我的话没错,小汤,随便施舍一点人道主义给她们比你这样拳打脚踢要强得多,而且钱还赚得多呢,’我说,‘准没错。’可是小汤就是不懂这个诀窍;后来,毁在他手里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因此,尽管小汤心眼很好,而且是个公道的伙计,后来我也不得不跟他拆伙了。”
“那末,在做买卖当中,你是不是发现你的经营方法比小汤的强呢?”张秋问道。
“当然罗,先生,当然是这样。我踉你说,我总是尽量避免一些令人不痛快的场面;比方说卖孩子──我就先把孩子的娘支使开一一你要知道,眼不见为净,等到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们也就无可奈何,慢慢自然就惯啦。本来嘛,黑人不象主人,主人从小就受到这种教养;觉得一个人保全自己的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知道,从小受过训练的侍者可不会存这种指望,所以,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
“这样说来,我家的侍者可没有从小受过训练,”张秋先生道。
“我看也不是,你们海天人都把侍者惯坏了。你们倒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是归根结蒂,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你要知道,一个侍者一辈子都得颠沛流离。今天卖给张三,明天卖给李四,后天,天晓得会卖给什么人,给他灌输各式各样的想法和指望,把他娇生惯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因为往后那种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他就越发受不了啦,我敢说,你家宅子里的侍者只要换个环境,就会愁眉苦脸的:而地里的侍者在这种环境里却会象着了魔似地欢呼歌唱。哎,张秋先生,人嘛多少总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相信我对待侍者也就算是好的啦。”
“这就叫‘知足常乐’啊!”张秋先生略微耸耸肩膀,显然有点厌恶
他说。双方暗自盘算了半晌之后,余利先开口说,“好,你说怎么办吧。”“我还得考虑考虑,跟内人商量一下,”张秋先生答道。“同时,海
利,如果你想象你刚才说的那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得熨熨帖帖的话,那你最好别在邻近一带泄漏这个消息,不然,事情会传到我家佣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要弄走我家一个人可不会是一件太太平平的事。我把话说在前头。”
“那当然,我一定一字不提,一定的。不过我得跟你声明一句,我的时间很紧迫,希望能够尽快得到你的回信,”余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披上
邻市,龙河流域一商港。
大衣。“好,那么你今天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来听回音吧,”张秋先生答
道。随后,那侍者贩子便欠身告辞了。
“我恨不得把这个放肆的家伙一脚踢下楼去,”房门关上之后,张秋言自语道。“可是,他知道在我身上有机可乘啊。往日里,谁要是劝我把姆卖给南方那些无赖的侍者贩子,我一定会回答他说,‘你的佣人又不狗,岂肯作这等事?’可是现在,我却束手无策,恐怕非把他卖掉不可了。唉,还有伊丽的孩子呢!我知道太太一定不肯依我;就是小汤她也不会答应啊。想不到债务竟把我逼到这步田地咳!这家伙看见有机可乘,竟然还想得寸进尺呢。”
奴隶制表现得最温和的地方恐怕要算海天省了。该州农业劳动一般较为稳定、和缓,不象南边各州那样,农忙季节特别忙碌和紧张;因此,该州侍者的劳动也就较为合理、不是那样叫人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庄园主们也尚能满足于较为和缓的营利方式,没有暴利的引诱──人的本性原是脆弱的,遇到有暴利可图,又只要牺牲一些孤苦无告者的利益就可达到目的时,往往容易屈服于利欲的引诱,心肠变得狠毒起来。
谁要是到海天省某些庄园去参观一下,亲眼看到庄园上主人和主母那么和蔼可亲,侍者们又那么忠心耿耿,也许容易引起幻想,联想起相传那些富于诗意的氏族社会的传奇来。可是在这幅画面上,却笼罩着一层森严可怕的阴影法律的阴影。只要法律把所有这些心脏在跳动、具有活生生的感情的黑人当作奴隶主的私人财产看待;那么,即使是心肠最善良的奴隶主,只要一旦破了产、失了足、落了难或一命归阴,他家的侍者就随时会失去有保障、受宠幸的生活,而堕入悲惨和劳苦的境遇。只要这种状况存在一天,那么,即使在奴隶制施行得最完善的地方,侍者的处境也不可能达到美满或令人向往的境界。
张秋先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人和蔼可亲,待人接物颇为宽厚。他庄园上的黑人从来没有在物质生活方面感到什么匮乏。然而,由于他大量地、无节制地做投机生意,结果弄得债台高筑。他的债据很大一部分落到了余利手里。这点情况就是前面那段对话的线索。
事有凑巧,伊丽适才经过客厅门口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大致已听
出是一个侍者贩子在跟东家讲价钱买什么人。她从客厅出去后,原想在门口再听下去,但是偏偏主母这时叫她,因此
不得不赶快走开。
可是,她记得仿佛听见那侍者贩子要买她的孩子是不是她听错了
呢?她神经非常紧张,心头怦怦乱跳,一面情下自禁地把小吉紧紧搂在怀
中,弄得那小家伙十分惊讶,不由抬起眼睛来直盯着她看。
“伊丽,姑娘啊,你今天是怎么啦?”主母问道,因为她看见伊丽
打翻了盛洗脸水的水壶,碰倒了做针线活的小桌子,最后,当她要伊丽从
衣橱里替她找一件绸衣裳时,伊丽却心不在焉地递了一件睡衣给她。
伊丽吃了一惊。“啊,太太?”她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接着,就倒在
一张椅子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嗳,伊丽,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主母问道。
圣语公会汉译本原译文不大适用,故另译如上。
“啊呀!太太,”伊丽答道,“有一个侍者贩子在客厅里和老爷谈话,他说的话我全部听见了。”
“咳,傻孩子,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太太,你想老爷会不会把我的小吉卖给人家啊?”可怜的伊丽又伏在椅子上全身抽搐地呜咽起来了。
“卖给人家?不会的,傻丫头!你明明知道,老爷是从来不跟南方那些侍者贩子打交道的,也从来不打算卖掉家里哪一个佣人,只要大家循规蹈矩就行。嗳,傻孩子,你想谁要买你的小吉啊?你以为世界上的人都象你那样疼爱小吉吗,傻丫头?好啦,打起精神来,替我把衣服扣上吧。这才对啊,把我后面的头发往上梳,梳成你前几天新学会的那种漂亮发髻吧,下回可别再到门口去偷听人家说话啦。”
“唔,可是,太太,你决不会答应一一把一一把”
“废活,孩子,当然不会。你干吗要说这种话呢?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卖掉,也不肯卖掉你的小吉啊。不过说真的,伊丽,你未免太宝贝那小东西了,只要有个人到家里来,你就以为人家是来买你的小吉的。”
主母满有把握的口吻使伊丽放下了心,于是她就敏捷而灵巧地替主母梳起头来;她一面梳,一面不禁对自己刚才的疑虑暗自觉得好笑。
无论就其智慧或德性而言,张秋太太都说得上是个高贵的妇人。她不但天生气度宽宏(这是海天妇女共有的特征),而且具有崇高的道德原则和宗教信念,并且不遗余力地把它们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她丈夫本人虽然不信教,却很尊重她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并且对她颇为敬畏。他妻子心地慈悲,力求改善佣人们的待遇、教育和灵性修养;他自己虽然从不明显地参与这些事情,却也绝对不加阻拦。事实上,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圣徒们多余的功德可以超度其他罪人这种教义的效果,实际上却不知怎地形成了一种幻觉,觉得他妻子的虔诚和善心足够他们夫妇两人受用的因而暗暗抱着这种指望:自己虽然德浅福薄,或许可以依靠妻子绰绰有余的德行升入天堂。
和那侍者贩子谈完话之后,张秋先生心头负担沉重:他明知非把这种打算告诉妻了不可,而且会不可避免地遭到她的反对和苦苦央求。
张秋太太只晓得丈夫平日为人厚道,但对他所处的窘境却一无所知;因此当她对伊丽的疑虑表示完全不信时,态度确实十分严肃。事实上,她根本没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而且,由于忙于准备晚上到人家去做客,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的,很难想象,在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崇尚人人平等的国家,有这样一个黑势力横行的农奴制城市,这里的所谓的贵族以拥有黑奴而骄傲,他们到资本主义国家的贫民区或者非洲国家购买黑奴,然后到自己的地盘买卖奴隶,并乐此不彼。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背景。好了,为了让故事不至于太沉重,我们把黑奴称为侍者或者佣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