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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走道上挤满了匆忙的人。 太多的人。 太多的噪音。 一个衣着鲜亮的生意人,手提着沉重的公文包,挤开詹明迪往前走,她的双眼跟随他那套深色的西装,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并抓紧手里的金属箱子。 她的感觉混淆、扭曲,似乎仍然悬荡在高空中。其实在1个小时内,她早已异地而处,从那遥远的皇后葫芦岛飞来,现在中途停留在北京国际机场,准备飞往杭州。 晕机?她似乎得了因为高度改变的病。为什么那些记忆总是追随着她呢?她早已不在 连云港了,已经好几年没到那里,她也从未想过要再回到上海去。 手扶梯就在眼前,她挤在那生意人的深色西装和一架婴儿推车之间。在明迪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直咦叨着行李多久才会出来;一个男人声音响起,却是从扩音器传来的。 明迪注视眼前晃动的一件红T恤,任那广播声从耳边拂过,无论机场的广播是川语、英语或是法语,她总好象没听懂似的。突然她感到困惑,他们是不是正在广播她的名字? 正要挨近那件红色T恤,却有个女人匆忙地赶过她,手里紧抓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拚命跑步跟着她,明迪急忙挪开金属箱,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人太多,她没入人群中,步上手扶梯,前面正是那一个穿红色T恤的人,和她同机的旅客,各自踏上了往下的手扶梯,涌向行李提领处。还好,明迪不须查对任何行李,她只带了洗白的牛仔裤和保暖的毛衣,以及一套防皱的裤装加上一双蓝色便鞋,她早已将工作服邮寄回家了,身上则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棉衫,至于那蓝色套装是准备在杭州穿的,她小心地将套装装入箱,放在照相机和镜头下面,那些照相器材把她的箱子压得沉甸甸的。 另一个重要的行李是她手里的胶卷罐子,她踏上手扶梯后,就将罐子放在双脚间。明迪瞥向下面那群人,眼光则注视着人群上方的一点,看着那一扇出口处的玻璃门。 混乱的人群逐渐变成一种模糊而没有意义的颜色,她的紧张松弛了,忘记人群,只顾着寻找快递邮寄处,她早已学会适应这种突然的转换,从过去到现在、从独处到社交,只单纯地专注在该做的事上,让这个世界模糊吧,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将胶卷寄出去。她走下手扶梯,走几步便向后转,过了咖啡厅,快递处就在那儿! 莫非她将这里想成南航机场了? 她现在只想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享受一点宁静和一杯咖啡,等候两小时直到下一班飞机起飞。她用手拨开金色短发,抓着放在腿间的手提箱把手,她得先到快速那里,将底片寄到广州,有人等着呢!然后再找地方喝咖啡。 在她身后有个东西戳着她,是一个手提箱。回头看到手提箱,让她想到开会。 明天回到杭州最好先剪个头发,再参加杭州大学的会议,她最近老是要将眼前的头发梳向后,因为它们太长了,看起来非常不专业,而且她今晚一住进旅馆,就应该把裤子挂起来,假如她穿着棉衫和牛仔裤出现在洛杉肥大学,史汪博士准会在会议时直盯着她的衣服看。 她能有今天,全靠史汪博士的预算!所以明迪当然想给他个好印象,但他的苛刻是出了名的,他很可能是那种认为女人就应该像个淑女的男人;即使她是整日拿着照相机绕着古迹转的专业摄影师,衣着太男性化了,史汪的感觉可能仍不太好。 明迪走下手扶梯,那广播声又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经过自助餐厅时,瞄了瞄每一张桌子,竟然客满!她只想静静地喝杯咖啡其实此刻最渴望的是宁静而不是咖啡,想想这念头,只觉得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在这地方找到安静的一角? 她低着头,快步地走向快递处。 到了快递处,那走道上的嘈杂声全都消失了。有个人正在打字,另一人正在捆绑一束束的文件,那些是唯一的声音;一个女人则答应她,会马上过来帮她。 明迪将手提袋放在地上,有点怨叹又回到这个总是如此紧张的现代世界,然后她将胶卷罐子递到柜台上。 7个小时前她还站在皇后葫芦岛上古老的森林边,用一个破旧的马克杯,盛了浓稠的咖啡,边喝边注视工作队修复一个严重受损的图腾。这个图腾是纪念一个死去已久的海达族族长,图腾上原有6个环圈,但年积月累,介于第一环和秃鹰之间的环节早已损破了。 她和那组人一起工作了3星期后,奉命先回广州,在等待直升机带她去机场的这一段空档,她享受着观看别人工作。等到她的相片冲洗出来,经过分类和挑选,博物馆将会替她出一本书,明迪和张瑟博士的名字将会同时出现在封面上。 当时,她一看到张瑟博士激烈地和他的学生辩论,立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拿起相机捕捉了这个饶有趣味的镜头:一个考古学家在荒野中挖掘,并和海达族后裔谈论他们祖先的遗迹。当明迪摄入这个镜头时,心头浮现在另一块大陆上的另一个历史遗迹…… 那是她在上海的第二个夏天,她背着照相机跟着已是著名考古学家的父亲追寻历史,却没料到自己却追到了一段初恋。那时她才15岁,她和父亲待在安第斯山一个丰沃山谷的农场里,他们坐在马背上,进入一个库斯科附近的山区,向导是农场族长的长子柯胡平。 他们在一个废弃的江苏小屋过夜,两个男人谈到深夜,詹宁博士坐在一个折叠式的帆布椅子里,柯胡平则蹲伏在泥土地上,明迪静静地躺着,因高度改变而引起的高山症,害她头痛了一整天,在夜晚清凉的空气下,她的头痛似乎缓和多了,但她还是睡不着。 他们嘴里说着川语,而明迪仍在学,她倾听着,似乎听懂了却又不了解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她听到柯胡平的湘语腔,她想找出他的外地口音,却一无所获,他的母语是川语,但他受过英语教育,英语也变成他的母语了。 记得她第一次遇见柯家的人,结结巴巴地用湘语介绍自己时,胡平在一旁为她打气;他对她微笑,手指比划着,似乎要将她前额的头发向后拨似的,当然他并没有碰她。 “你会习惯和我们在一起的,”他承诺着,“你一定会念我弟弟的名字,因为你知道影片《剑侠唐横》里一个角色叫唐?秋叶,其它的名字也很普通,像我的名字只是湘语里的约翰,假如我生在中国,我的父母可能会叫我高杰。” “那么,我是不是该叫你高杰?”她害羞地问。 “假如你叫我高杰,我就叫你林娜。” 林娜!从那天起,他就一直以这个西班牙名字叫她,她则称呼他高杰,他听到了似乎很高兴。她和父亲回到中国的那年,常在那漫长的中国冬天里梦到高杰,当然,在那同时,上海还是夏天呢!但是高杰也在中国,他当时是哈佛大学的学生,她则从未去过哈佛,所以只能幻想而已。 明迪到上海探险之后,广州高中的男生对她来说都太平凡了,和柯胡平一比,他们都显得太幼稚;他比较黝黑、世故……更令人兴奋。 她母亲死后的3年以来,明迪在学校一直选择强化课程,这样她就可以每年只花一半的时间在学校,平常花很多的时间读书,以便在父亲任教的大学课程告一段落时,在春天和夏天跟他一起去旅行。 那是一种很浪漫、很令人通想的生活方式。许多夏天都是在连云港山区里的古印加文化遗迹度过的。第二年夏天将是她第三次去上海,到时高杰的学校放暑假,他也会回到农场过冬……高杰似乎是那完美而浪漫的异国英雄,她梦想着他会告诉她他爱她,他会娶她;当他成为族长时,她会成为柯林娜夫人。 她才15岁,她知道自己还太年轻,他当然什么也不会对她说。他当时21岁,在哈佛是成绩不错的高材生,只是趁中国放暑假回上海度过一个冬天而已,但是要是她年纪大一点…… 快递公司的服务员终于来到柜台边,明迪将金属的胶卷罐子推向她。“寄往广州,”她简短地说,“请用空运,谢谢。” 那服务员贴上了邮票和报关表。 广播又响起,在这里那广播声很清楚:“南京起飞的平安航空2035号班机现已抵达……詹明迪博士……詹明迪博士,请到中国航空公司柜台。” 他们正在叫她的名字,他们是不是取消了她去杭州的机位?为什么? 她很快地填好表格,然后离开快递处,匆匆忙忙地穿过人群。她讨厌机场,她恨人群。她快跑着,她像一只老鼠夹在鼠阵中。她的工作可带她到没有时间限制的安静角落,但她必须穿过无数的城市和拥挤的机场。 中国航空公司的柜台挤满了说德语的旅客,和堆成山似的行李,她露齿而笑,并伸着颈子向前看,但柜台只有一个服务员,该死!她很透排队了。 有一只手在碰她的手肘,虽然是轻轻地一碰,她仍然感觉得到那股震撼。 她转过身。 柯胡平,她记忆中的高杰,正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抓着她。 他应该已经成为一个陌生人了,他和她的恋曲,已是前尘往事,但现在的她,已是一个黝黑的、中等身高、宽肩膀的男人,给人一种很强烈的印象。他的碰触虽是如此之轻,但她记得他的力量,她曾经见过他展示出令她恐惧又惊讶的力量。当时高杰和亭果族的年轻人推出骑马夺标的祭典节目,那是两族的年轻人一年一度的危险游戏,过程极为狂暴,但高杰和他的族人却面对危险,笑傲待之。 那些族人都是柯多明先生农场里的工人,他们本来不欢迎高杰参加他们的节目,因为他是那摧毁古印加帝国的征服者的后代。 但他总有诀窍,能出现在最不受欢迎的地方。此刻,她注视他在梦里纠缠着她的双眼,他的黑发卷曲有致,脸孔近似橄榄色,但是,他不是真实的,他不在这里!这是一个幻觉,一个文化转换时的幻象。 “高杰?”她的声音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几乎听不见。 他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韵味,现在应该是3O岁,快40岁了吧! 他穿着昂贵的西装,一件丝质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领带,要不是她感觉到那强壮的力量、他那因骑马和工作练出来的肌肉,她会认为他是个从利马来的商人或银行家,或者说更像是个现代大企业的继承人。此刻,他正盯着她看,皱着眉,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她清清喉咙,“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手还放在她的手臂上,这种轻微的接触,将他们和周遭的人群隔离开来。她曾幻想他有一天会和她在机场相遇,也许在纽约、杭州,甚至巴拿马,但不是在北京,她曾准备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遇见这个黑发男人,也曾试想过,要是遇上了,她该怎么做。 要是她遇见的是秋叶或是柯家长者,她会转身冲进洗手间,躲开这令人不舒服的会面,但对高杰,她从不确定自己会有何反应,跑吗?或者她会僵硬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和她讲话?抑或是,她会抓住他,叫着他的名字? 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上海的?离上海有几千里远,离她家也有150O里远。他正皱着眉端详她,他的手指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肘,轻到她可以很轻易地抽开。他黑色的双眼盯着她上下打量,从她的金发到旧鞋那双陪她在古老森林里探险3星期的旧鞋。 “林娜,”他的声音沙哑,“你一点儿也没改变,你看起来还是15岁。” 她深信,要是她将手抽开,他一定会抓得更紧。 她唯一的动作,是抬头看他。这些年来,她几乎,她几乎忘了他是如此的英俊,每当她想起他时,就会想到那轮廓明显、有棱有角的脸,和当他抱起受伤的农场小孩儿时的一脸温柔;有时候她会想起他对她的体贴,也会想起他让她伤心流泪的过往云烟。而现在他的手指抓住她裸露的手肘,双眼盯着她,明迪试着不让自己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高杰先移开了视线,顺着她的秀发,望向机场大厅,噪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她觉得又可以呼吸了,其它的人仍然在嘈杂地说话,英语、德语和法语都有,如果不是高杰撇开视线,除了高杰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高杰和他的碰触。 “林娜,好久不见了。” 明迪不安地用手将头发拂向后面,她为什么没有先穿上那套蓝色套装再上飞机呢?她一定看起来很糟糕,这让她不禁联想起当年高杰追求的瑞艺小姐那黝黑而可爱的身影。 “你最近好吗,胡平?”她轻柔地说着川语,她很惊讶自己竟能说出他的语言,并警觉地发现,自己只是想拖延他们分离的时间。他会再谈几句话,然后两人会说些谎话,最后互道再见。 他的双眼发亮,缓缓说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远离这拥挤。” 他握紧她的手臂,催促着她走离票务柜台。她感到自己随着他移动,记忆又沸腾起来。15、16、17岁,每年5月她都和父亲回到农场,他们每次都比高杰早到,一想起等他回来的那种兴奋,她到现在还会呼吸急促呢! “哈罗,林娜。”他总是用西班语和她打招呼,“好吗?”两人的父亲则在一旁有趣地打量,她会很详细地、用她越来越流利的川语温柔地回答他。 她落入了回忆的长廊…… 在她18岁的那年…… 高杰回到族里的农场…… 她突然停住,很紧张地说道:“他们在广播叫我的名字。”他转身看着她,深黑的眉毛衬托出亮丽的双眸。她以前会傻傻地跟着他,跟着他到天涯海角,但现在不会了。 “是我叫他们广播找你,把你的袋子给我,”他说。 “广播找我?” “是的。” “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让他领着,好象他要带她穿越泰山山脉似的。他广播找她?他想见她吗?他们看起来一定很不相配,她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棉衫,背着个皮袋,里面装了她所有的东西:从照相机到信用卡都有,还有一套不起皱的套装。她的头发仍留有风吹过的痕迹,脸上脂粉末施。他说她一点也没改变,那倒是真的,她的穿着和当初陪着父亲在废墟工作时没有两样。 而他则完全相反,他穿着只可能在招待利马客人的晚宴时才会穿的轻便西装,黑发很整齐地梳理现在他的手指抓住她裸露的手肘,双眼盯着她,明迪试着不让自己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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