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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钟君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刘蓉搬走了。   钟君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钟君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王家做客。   余艳婷出来招呼她:"四柱在成都,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   "无事无事,余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   "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开学了吧?"   "是,司机已回来销假。"   "那一切已上轨道。"   余艳婷笑,"何冰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成都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钟君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   钟君源一愣,马上反问:"不易居?" 最好不发表意见。   "是呀,多怪。"   "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   "不好住?不会吧,"余艳婷笑,"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   钟君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余艳婷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钟君源等一等。"   余艳婷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钟君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   钟君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那我不客气了。"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钟君源与他们寒暄数句。   余艳婷吩咐司机:"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钟君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余艳婷这样会做人,王强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钟君源向司机点点头,"麻烦你了阿朗。"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钟君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请。"   钟君源笑,"我坐你旁边得了。"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我叫陈国栋,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钟君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   "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   "那多好,"钟君源有点意外,"你不帮家里忙?"   "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钟君源说:"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   阿朗搔搔头,"你也那么说?"   钟君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   "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   钟君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你肯赏脸?"   "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   阿朗愁眉苦脸,"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钟君源笑。   阿朗看着钟君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   "别迟到。"   "怎么敢。"   钟君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余艳婷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钟君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钟君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钟君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德福楼。   老李发薪水,钟君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巫凤娇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钟君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李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钟君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   "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   老李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钟君源忍不住搭住老李的肩膊,"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钟君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陈国栋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钟君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陈国栋朝她点头,"早。"   "没迟到,很好哇。"   陈国栋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钟君源忽然停住脚步,"你昨夜没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钟君源猜中了。   坐在车上,钟君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   "从没有。"   "想去吗,我载你。"   "有个黄石公园——"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惊,"你还在读书?你满了十八岁没有?"   他误会她是中学生。   钟君源开怀大笑,这种误会一向最受女士欢迎。   "你们家在北京就务农?"   "北京哪里还有农田,我们在深圳租地种菜运到北京卖,移了民,重操故业,老父索性买下素里二十亩农地,据说将来像列治文那般改划为住宅地,就真正发财了。"   钟君源不语,华人一向有办法,到了何处在何处扎根。   "这两边是覆盆子田,你爱吃覆盆子吗,夏天一片浅紫色,很好看。"   "有无花地?"   "看花要到美国贝灵咸,春季那边有郁金香,你喜欢什么花?"   钟君源怔怔看着窗外,"我们成都人总忘不了桂花与栀子花。"   "我们在素里的家门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业主一早种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挂满树,引来粉蝶无数。"   车子驶入一座大宅,钟君源真没想到农夫的住宅会那么壮观。   立刻有一对中年夫妇开门出来,见是大儿子一早出现,喜出望外,"阿朗,你怎么来了?"   阿朗忸怩,"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位是钟小姐。"   钟君源连忙说:"伯父伯母,叫我钟君源得了。"   那潘太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钟君源,一手拉住,"来,钟君源,跟我们到田里参观。"   两架车一前一后驶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后送往订购的销售处。   钟君源十分感动。   阿潘在一旁解释:"做生畜如鸭鹅则更辛苦肮脏,鱼市场更是一片腥气。"   天渐渐亮了,忽然细雨缠绵。   潘太太说:"阿朗,陪钟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么快,多玩一会儿嘛,我们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学上课。"   潘伯母又是一个惊喜,"钟小姐是大学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种菜蔬都送上一扎叫钟君源带回去,那已是满满两大塑胶箱。   "阿朗,替钟小姐搬回家,钟小姐,有空再来。"   钟君源点点头。   雨渐渐下得急了。   与陈国栋一人挽着一箱菜上车去。   "请送我回校舍。"   "这些菜——"   钟君源笑,"当然是送给德福楼啦。"   陈国栋恍然大悟,"我给你送去。"   那一日钟君源的精神特别好,上课特别用心。   回到公寓才觉得累,决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闭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种人,失眠的奢侈与她无缘,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为未饿,睡不着是因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闻电话铃响。   挣扎起来,先看钟,还好,只得五点钟。   电话是刘蓉打来的,声音甜滋滋。   钟君源笑问:"你们在何处?"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伙!"   "很牵挂你,找到新房客没有?"   "乏人问津。"   "应该有人呀,开学时分,多少学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两日吧,回来记得找我。"   "那当然。"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谁?"小心门户是独居人第一守则。   "对面的吴晓东。"   钟君源打开门,只见吴晓东全身艳装,像是要去赴约,"钟君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让一让,钟君源看到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钟君源连忙说:"是,是。"   吴晓东说:"我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没空位了。"   "就租我这里好了。"   "那你们谈谈,"吴晓东大喜过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谈。"如卸下包袱,一溜烟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边,挽着一只行李袋。   钟君源失声道:"今天刚到?"   她点点头。   "快进来洗把脸喝杯茶慢慢说。"   那女孩如释重负,泪盈于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还是读精。"   "精,言玉娇。"   "是来读书?"   "是,我来加州大学念硕士。"   钟君源大乐,"什么,居然还是我师姐?失敬失敬。"   言玉娇也乐了,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   "租务条例贴在厨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觉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进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办法。"   她终于低下头,落下泪来。   钟君源温言劝道:"这又是为什么?"   "害怕,彷徨,想家。"   钟君源答:"我明白。"   "这个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钟君源一时答不上来,该怎么说呢,唉,"我慢慢告诉你。"   言玉娇忧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来?"   "是。"   "先住下来,日久会习惯,周末,我带你到处逛逛,毕业后如果真的不喜欢,再做打算,这里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你总会找到朋友。"   言玉娇乖巧地说:"我愿意向你学习。"   钟君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当下她登记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护照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是老大姐了,经验丰富。   "我要去上班了,紧急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逛街。"   明天钟君源会告诉她,许多有办法的内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贵的桑那诗区。   钟君源穿上余艳婷送的新大衣,咕哝着天气真的开始冷了,那样华丽曼妙的夏季也会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说:小凤,你看着,我会毕业,言玉娇也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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