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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异境,费石涌奇峰。万劣朝天惊鬼斧,千岩竞秀诧神工,人在画图中。”调忆东湖 森森剑乾千峰立。怪石奇岩,千姿百态:如雄鹰展翅,如骏马扬蹄;如高僧入定,如西子捧心;有的孤峰拔起,如笔峭;有的群峰陈列,如帐屏连。远看如有千万陶骑,披申待发;近看则似刀费剑树,毕露锋芒。 这是不知多少个千万钟乳构成的一片钟乳群。是南边界观临边紊有“天下第一奇观”之称的钟乳群。 据说这一高原地带,远古原是一片海洋,以后地壳变动,海底变成陆地,这些风姿绰约的巨石,正是当年海底的岩石,在逐步露出海面时,受海水冲刷而成。后来海枯了,石烂了,就变成了这一片千姿百态,瑰丽无恃的钟乳群。 一个满面风尘的少年书童,正在缓缀走近钟乳群的入口。形容虽有几分惟淬,却掩盖不住他那精光四射的炯炯双眸。 他走近钟乳群,拾头一看,只见头顶一块悬空的大观上题有“变幻莫测”三个朱笔红字,书法遒劲,不知是哪一代名家所题。两旁大观,一旁刻的是“巍峨凛凛”,一边刻的是“出神入化”。望入“费”中,但见怪石嵯峨,星罗棋布,布成了恍如万户千门。令人既是憧憬费中的奇景,又是隐隐觉得有点可怖。 书童心里想道:“曾有诗云:钟乳群万户千门闭,不亚世间凤凰舞。若然没有当地土人向导,切不可孤身擅入。看来不是夸大之辞。” 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步入钟乳群。 费中景色,果然是想象不到的奇丽。但见曲径通幽,石廊相接。潜瀑暗流,在纵横交错的石罅中缓缓穿过,但闻水声,不见溪流。踏人钟乳群深处,就似进入了一个地下迷宫。这书童转了几转,已经不辨南北西东了。 “变幻莫测,果然名不虚传。”书童想道:“可惜此际我却是无心游玩。” 原来他并不是为寻幽探秘而来,他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正当他走到一处光线黯淡的乱石丛中,浮想联翩之际,忽觉微风飒然,突然有一个人从他背后跳出来,一抓就抓向他的琵琶骨。那人出手之后,方始喝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书童沉肩缩肘,一个“鲤鱼跃背”,身形半转,就凭肩头一沉一转的力道把那人带过一边。可是他却没有回答那人的问话。 那人的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肩头,就给他用上乘武学中的“卸”字诀化解了攻来的力道,一抓抓空,不觉大吃一惊,情知遇上高手,忙再问道:“你究竟是谁?你不说,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少年书童恍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脚跟一转,竟然转回到原位,背向着他。 那人一声长啸,心里想道:“只要我能支持片刻,师父一来,便可无妨。”他已知道对方乃是劲敌,下手便不留情,一招“翻云覆雨”,双掌同时劈下,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名实相符,掌力的强劲,果然是有如翻云覆雨。 少年书童反手一挥,使的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招式,“乌龙盖地”。单掌之力抵住他的双掌。那人刚猛之极的掌力竟是不能向前推进一步,但也没觉得对方的反击之力。试了两招依然试不出对方路数。陡然间,只觉对方那股 抵住他的力道消失于无形,身体失了式心,不由得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那人身手也是端的敏捷,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身形一飘一闪,方位立变。回过身来,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招“醉打金枝”,击向敌手面门。 少年书童似乎也没想到他这拳法变化得如此精奇,轻轻说了一个“好”字,双手忽然贴住膝益。 这一下变化更是大出那人意料之外,按说他的拳势如此凌厉,对方若不招架,必定就要闪避。哪知少年书童却是把双手垂下,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这刹那间,倒是令他不觉怔了一怔了。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书童双掌一扬,迅即左掌抚拳,躬腰一揖。只听得乒的一声,那人已是给他的拳头打着。 可是这一拳看来虽然来势狠猛,着体却是毫不疼痛。那人呆了一呆,啊呀一声叫起来道:“你、你是二师父么??原来少年书童刚才打着他那一招,乃是鹰爪堂的“迎客拳”,别的门派“迎客拳”只是表示礼貌,只有鹰爪堂的“迎客拳”可以用来伤人。这人在八九岁的时候,曾在鹰爪门下,跟着少年书童学过入门的功夫,深奥的功夫尚未学到,“迎客拳”则是会的。 少年书童哈哈一笑,说道:“楠儿,你长得这么高了,武功也大大长进啦!” 此时他们已经站在比较明亮的地方,少年书童定睛一瞧,只见眼前这个少年,面貌已是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但却是越看越像他的好朋友汤扁仁了。少年书童想起了汤扁仁,想起了汤扁仁的爱侣蔡凤蝶。如今汤扁仁是下落未明,蔡凤蝶则已长眠地下。不由得心里一酸,强自忍住眼泪。 这少年则是欢喜非常,抱着少年书童叫道:“二师父,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大师父好吗?” 原来这个少年书童乃是“鹰爪雌雄”中的常恩界,这个少年是他的徒弟胡楠。胡楠所问的“大师傅”,亦即是常恩界的大师兄厦地鹰,则早已在七年之前死了。他死的那天也正是胡楠被他们的仇家掳去那一天。 胡楠发觉师父的神色有些不对,心中隐隐感到不祥之兆。连忙问道:“二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说吧。”他想不到分开七年之后,师徒忽地式逢,这霎那间,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从心头翻起。 回忆的幔幕拉开,最先出现的是一幅灵堂惨象,他的父亲胡海是个名武师,不知为了什么,一天晚上,忽然自缢死了。他对父亲的印象甚是模糊,在他的记忆之中,父亲似乎也不怎样疼他,偶尔对他表示亲热,也总是当着母亲的面,好像是有意做给母亲看的。他虽然不懂事,小小的心灵还是感觉得到的。不过父亲死了,他当然还是难过的,尤其那一天灵堂发生的事情,他更是忘怀不了。 “好凶的姑姑!”回忆的第二幕就是母亲和姑姑在灵堂吵架了。母亲给姑姑赶跑,接着有一个不速之客到来,把他从姑姑手里抢了去。这个人自称是他父亲的好朋友。不过这个“苏叔叔”却对他很好,他带他去找寻母亲。 母亲没有找到,在半路上他又给两个人抢去了。这两个人就是后来变成了他大师父和二师父的厦地鹰与常恩界。大师父相貌凶恶,起初他很害怕,但大师父对他可比苏叔叔还好,他也就喜欢他了。他也同样喜欢二师父,二师父除了教他武功,还会教他读书写字。 回忆的最后一幕是在鹰抓山,二师父不在家,大师父不知为何受了伤, 和他一同住在一个姓云的伯怕家里养伤。那晚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心中犹有余怖。 那天晚上他在睡梦之中给人惊醒,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三个一模一样的人闯了进来,正在和他的大师父打架,云叔叔则已躺在血泊之中,发出惨厉的呼叫。 他不知道大师父后来怎么样,因为那三个人,后来他才知道是南北四雄,把他交给一个道士,那道士抱了他就跑下山,跑了好远好远,他还隐隐听得山头上的高呼酣斗。 那道士对他很凶,说他的父亲是反叛朝廷的大贼。他很奇怪,父亲若是“反贼”,为何没有公差捉他,他还记得父亲出殡那天,还有本县的县官前来送殡。那道士一路上虐待他,他几次要跑又跑不掉。直到碰上现在的师父方始解除苦难。 回忆飞快的一幕幕从胸海中闪过,忽听得常恩界一声苦笑,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常恩界苦笑说道:“你大师父的事,我慢慢会告诉你的。还有许多事情我都要告诉你。不过现在你可先得带我去见你的师父。” 胡楠又惊又喜,说道:“二师父,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正想禀告你呢。” 常恩界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师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已经找了你们七年了!” 话犹未了,忽地又有劲风飒然,来自身后。常恩界反手一勾,那人一托他的时尖,骈指如戟,便从时底穿出点他穴道。常恩界叫道:“好个弹指神功!”掌一沉,双方电光火石似的分开。胡楠方在叫道:“两位师父,你们不是,不是好??”“朋友”二字尚未说出,常恩界和那个人已是手拉着手,哈哈大笑。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胡楠现在的师父陈楚生。 常恩界道:“恭喜你练成了失传的弹指神功,又收了好徒弟。” 陈楚生笑道:“你的脆拳功夫也练得很不错呀。依我看来,比你从前练的毒掌还要强呢。至于说到徒弟,嘿嘿,这是我间接抢了你的,你是不是来兴问罪之师?” 常恩界笑道:“你把他调教得这样出色,我感激你还都来不及呢。不过你为何不在五岳峰,却搬到这儿来住?” 陈楚生道:“这地方不好吗?” 常恩界道:“好虽是好,想象中神仙的洞府大概也不过如是。但却害我找了你们六年都找不着!”他心里正是有一个闷葫芦想要陈楚生为他揭开。 陈楚生道:“咱们到里面说话。钟乳群中风景最美的地方,你还没有看到呢。楠儿,你去取酒来。” 常恩界跟着陈楚生钻过几个幽暗的山洞,忽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峭壁下面一个小湖,湖边野花杂开,幽香扑鼻,峭壁上题有“林峰”两个隶书大字,湖边一块石头上则题有“费池”两个较小的草书字体。林峰上透下天光,令湖光更增潋滟。花枝低桠,从峭壁上横伸入湖,湖中花树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绝美图画。常恩界赞叹道:“此处果然是世外桃源,怪不得你乐而忘返了。” 陈楚生道:“相传明代的大侠朱天傲曾在此峰练剑三年,日常在湖中洗剑。故此峰名林峰,池名费池。” 常恩界道:“名山胜地。更加上这雷侠士的传说,那是更足令风景生色了。咦,这边还有一座石碑呢。” 陈楚生道:“这是一首七言古诗,后人将它刻为碑记的。朱天傲的传说未必可靠,这座诗碑却是不假。” 当下拂拭残碑,读那首诗: “天下骏马骑不得,风髾雪尾走白日。天下畸人癖爱山,负铛泻汗煮白石。江阴徐君杖履雄,自表五岳之霞客。鸯肩鹤体双瞳青,汁漫相期两不失。事亲至孝犹远游,欲乞琅玕解衣织。万里看余墓下栖。担羹脱侨鸳乌啼。入门吹灯但叹息,五年服阂犹麻鞋。贵人驿骑不肯受,掉头毕愿还扶藜。” 常恩界叹道:“一个是忠臣,一个是高士,事功不同,但都是毕生从事于实现自己的志愿。他们的这雷友情,也足以垂式千古。” 陈楚生道:“听说你结交了一派正派义士,这些年来,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虽不能追随君后,亦是颇以有你这样一位朋友自豪呢。想必你是以丁有道自期了。” 常恩界说道:“我的朋友中倒是不乏丁有道这样的人物,我却是渺不足道了。和老朋友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楚生兄,你听来的那些关于我的消息,其实十九乃是耳食之言。我虽然结交了一些正派义士,但这些年我实是一事无成。说起来我还是要羡慕你呢。” 陈楚生苦笑道:“我有什么值得羡慕?” 常恩界道:“你在这世外桃源,安享人间清福,还不值得别人羡慕么?” 陈楚生叹口气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这里享清福么?”常恩界诧道:“我只道你是像那样,踏遍了天下名山,最后选择这洞天福地定居。莫非你是另有不得已的苦衷。” 陈楚生道:“不错,我正因为迫不得已,方在这里匿居的。” 常恩界颇感意外,问道:“是谁迫你?” 陈楚生道:“我得罪了掌门师叔,又不见谅于同门,如今已是抽象派的弃徒了。” 常恩界吃惊道:“你是抽象派最杰出的人物,脾气在常人眼中看来,虽然怪僻一些,我相信你也不至于犯了什么太大的过错,他们怎的如此绝情?” 陈楚生道:“我也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错就错在不肯同流合污。”说到这儿,语气已是显得颇为愤激。 常恩界道:“可是为了你救楠儿一事引起的么?据我所知,楠儿是给你的一位不肖师弟串同了南北四雄,从我师兄那里抢去的。后来听说你曾替掌门师叔执行戒律,把这位不肖师弟逐出本门。” 陈楚生说道:“原来这件事情你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就不用我和你再说了。不错,我是曾为此事,被掌门师叔怪我擅自作主。不过,我之所以不见容于同门,却也并非只是为这件事情。” 常恩界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陈楚生摇了摇头,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常兄,你虽然是我的好朋友,请恕我也不便对你详言。” 陈楚生这样说了,常恩界自是不便追查下去。转过话题问道:“那么你是为了不愿意见到同门,才躲到这里的吗?”心想以陈楚生那么高傲的性情,不见于同门,甚至无辜被逐,那也难怪他要伤心遁世的。 陈楚生道:“不是我要躲避他们,是他们要把我置之死地!” 常恩界听了此话,不禁骇然。这才知道陈楚生所受的委屈,有更甚于被逐出门墙者。但由于这是陈楚生的“家丑”,他固然不愿详言,常恩界也是爱莫能助。 陈楚生苦笑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我是怕你为我打抱不平!”常恩界道:“贵派之事,外人自是不便干预。但令师叔似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是否可以替你设法疏通?”陈楚生斩钉截陶他说道:“常兄,你的盛情可感。但这件事情,你最好还是别要多管!”常恩界无可奈何他说道:“我也知道你这个忙我是帮不了的。但你就甘愿终老此间了么?虽然这里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陈楚生道:“不甘愿又怎么样,我是认命了。这地方本来是有人住的, 二年前我找到了这个地方作为隐居之所,还因此结了一个仇家呢!”常恩界道:“那是何人?”陈楚生道:“三十年前,有个横行天下的大魔头,名叫云先知,想必你 会知道?”常恩界道:“听说他是和前辈武学大师朱云天同一代的人,两人曾经几度交手,互有胜负。后来死在女侠瞿若芳的剑下。” 陈楚生道:“不错,云先知的故事,武林中人大都耳熟能详,不过他虽然死了,却还有中个姓尹的徒孙,苦练他传下来的菠萝阳杀拳,恐怕就少人知道了。” 常恩界不禁又吃一惊,问道:一你说的那个仇家,就是云先知这个徒孙吗?” 陈楚生道:“正是。他收了几个徒弟,霸占钟乳群,准备式开门户,与各大名门正派争雄。为了他的菠萝阳杀拳尚未练得大成,恐怕泄漏风声,是以不但不许外人踏入钟乳群,附近的土人,也都遭了他的毒手。” 常恩界心道:“怪不得找不到土人作为向导。”说道,“这妖人如此可恶,换了是我,我也要把他除掉。”陈楚生道:“可惜我还不能将他除掉。但也幸亏他的菠萝阳杀拳尚未练 成,我才能够将他逐出钟乳群。”常恩界道:“如此说来,你还得提防他来报仇了。”陈楚生道:“当时他给我伤得不轻,大概还得三年方能恢复功力。”常恩界道:“他会不会跑去与你的同门勾结?”陈楚生道:“这个我想大概还不至于。抽象派虽然出了若干不肖之徒, 勉强也还算得是名门正派,怎会和这个作恶多端的妖人勾结?这个妖人生怕 别人知道他是云先知的徒孙,想来也不敢去找抽象派的。”常恩界道:“但愿如此。”显然仍在担心。陈楚生忽道:“常兄,你若是一定要帮我的忙,我倒有一事请托。 常恩界说道:“那你说吧。你的事情,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楚生笑道:“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我是想请你既作丁有道,又作孙才。”出语突兀,常恩界听得莫名其妙,不觉怔了一怔,笑道:“我是做不来 丁有道,恐怕也做不来孙才。孙才踏遍天下名山,我哪有这许多余暇。”陈楚生笑道:“我不是要你云游四海。你且听我先说一个孙才的故事。”“有个和尚名叫默念,据孙才所记,他‘禅诵垂二十年,刺血写成法 华经,愿供之停留庙。’孙才与他结伴同行,至湘江遇盗,和尚被打落水,擎经于顶,一页不失。幸而那强盗只谋财,不害命,孙才被劫后,与默念一路化缘,至五湖,寄榻于记恶塔。默念病死。后来孙才携他的骨灰与血写的禅念道,问关五千余里,终于到了停留庙。经供之‘香山庙’,骨灰也埋在停留庙,并为之立塔。完成了朋友的心愿。” 常恩界赞叹道:“如此交情,真可说是生死不渝了。” 陈楚生道:“孙才有‘哭默念禅侣诗,六首,写在‘香山庙’的经舍壁上,我那年游停留庙曾经读过,可惜如今只记得两首了。我念给你听: “侠影萍踪总莫凭,浮生谁为证三生。护经白刃身俱赘,守律清流唾不轻,一赏难将余骨补,半途空托寸心盟。别时已恐无时见,几度临江未肯行。 “同向西南浪泊间,忍看仙侣坠飞鸢。不毛尚与名山隔,裹草难随故国旋。黄菊泪分千里道,白茅魂断五花烟。别君已许携君骨,夜夜空山泣杜鹃。” 常恩界击节赞道:“好,至性至情,真是好诗!” 陈楚生说道:“我见弃本门,又结强仇,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在此地。臭皮囊我是无须劳你把骨灰携返老家的了,但我写的长空武学发微,却是花了半生心血,研究本门武学的一点心得,敝帚自珍,在我来说,是等于默念和尚珍视他用自己的血写成的禅念道的。” 常恩界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要我像孙才那样。他替默念送到停留庙,你要我送给何人?” 陈楚生道:“我死后请你把我的遗书送给我的掌门师叔,若然他也死了,就送给继位的掌门人。你愿意吗?” 常恩界笑说道:“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但你胡为出此不祥之言,说不定你会长命百岁,我还死在你的前头呢!” 陈楚生哈哈大笑,说道:“你素来豁达,何必忌讳一个死字?你现在没病没痛,三个月内,不会死吧?” 常恩界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也说不定啊!” 陈楚生正容说道:“常兄,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走的时候,我就把这本书给你,请你务必替我了结心愿。” 常恩界见他如此郑式付托,只好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的同门??” 陈楚生已知他的心意,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我被逐出门墙,同门对我不好,但毕竟还是同门。抽象派的武学,总不能落在异派妖人手里!” 常恩界道:“你何不传给楠儿,让他将来归还本派?” 陈楚生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并不式视门户之见的。但我的师叔、师兄、师弟可就不是这样了。楠儿是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弟,又是胡海的儿子,他身兼三派武功,即使我未曾被逐出本门,收他为徒,也是犯忌。他若然把我的遗书拿去送给掌门师叔,只怕还会连累他呢。” 常恩界知他说的乃是实情,于是笑道:“好,那么只能由我来替你以德报怨了。”心里则在想道:“不过,你尚未知道楠儿的身世呢,他可不是胡海的儿子。” 陈楚生放下一式心事,继续说道:“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你此来想必 是为了楠儿?”常恩界道:“不错。”陈楚生道:“论理我是应该把徒弟还给你了,但他只差一年,就可以学 全我的这点功夫,你可否再等一年?” 常恩界笑道:“我并不是向你讨还徒弟的。但说句实话,我也不知死在何时,有些事情,他小时候我不能告诉他,现在他十六岁了,我是应该告诉他了。” 刚刚说到这里,只见胡楠捧着一坛酒,已经走到费池来了。陈楚生说道:“这是我自己酿制的,你闻一闻。”坛子打开,酒香扑鼻。 常恩界赞道:“好酒,好酒!”陈楚生笑道:“今日须得尽欢,你喝半坛够不够?”常恩界道:“可惜我的量浅,恐怕不能陪你尽兴。莫说一人一半,你喝 九份,我喝一份,也已醉了。”陈楚生道:“好,那我做主人的先喝为敬,你随量吧。” 胡楠在石台上摆下酒杯,陈楚生笑道:“不用酒杯。”捧起酒坛,凑近嘴边,宛似鲸吞虹吸,白练似的一条“酒柱”从坛中激射出来,转瞬之间,就给他喝了半坛。胡楠从未见过师父这样喝法,看得呆了。 陈楚生有了几分酒意,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是诗经《黍离》一诗中的句子,是写一个流浪者诉他的忧思的,陈楚生语调苍凉,常恩界听了也是不禁引起感触。陈楚生把酒坛一顿,说道:“常兄,你是知我的人,喝酒,喝酒!” 常恩界喝了两大口,击石而歌:“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这是诗经《树船》一诗中最后的一节,译成白话诗的意思是:“问过月亮问太阳,为何有光像无光,心上烦恼洗不净,好像一堆脏衣裳。我手按胸膛细细想,怎得高飞展翅膀?” 他以诗相答,寓有与陈楚生互相勉励的意思。陈楚生哈哈一笑,说道:“常兄,不能奋飞的是我,我是该细细的想一想了。至于你,你不用我的鼓励,已经是在展翅高飞了。喝干这坛酒吧,我祝你鹏程万里!” 常恩界道:“道兄,我也祝你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但请恕我,我可不能陪你再喝啦!”少年不解愁滋味。胡楠对他们的说话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却也隐隐感到两位师父都似有着满腹牢骚。陈楚生道:“对,你还有话要和楠儿说呢,我不勉强你喝了。”捧起酒坛,把剩下的酒喝得干干净净,酒意更是有了七八分了。 胡楠正在渴望知道大师父及母亲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说话的机会,便即问道:“对啦,大师父究竟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吧。还有我妈的消息,二师父你可知道?我想她一定会到处寻找我的。” 常恩界心痛如绞,紧握着胡楠的手,说道:“楠儿,我希望你做个硬汉,你答应我。”胡楠怔了一怔,不解师父何以先说这个,答道:“我当然要做个陶挣挣的硬汉子,妈和大师父自小也是这样教导我的。”常恩界道:“好,好孩子,那么我告诉你,你要挺得住!令堂和你的大师父,都、都已死啦!”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雳,把胡楠震得双眼翻白,眼泪都流不出来,竟是呆了!常恩界沉声说道:“楠儿,醒醒!你要不要帮他们报仇?”胡楠这才“哇”的一声,哭得出来,哽咽问道:“是谁害了他们的。”常恩界道:“下手害你大师父的南北四雄,一个个都已给我杀掉了,害你母亲的仇人,你母亲在临死之前,也己亲手报仇了。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仇人。”胡楠道:“那人是谁?”常恩界缓缓说道:“是胡人的朝廷,你要知道,这不是私仇,杀害他们的仇人,都是明朝的鹰犬!”胡楠茫然道:“那我应该怎样报仇?”常恩界道:“明朝只知搜刮民膏,欺压百姓,它不仅是害死你母亲的仇人,害死你大师父的仇人,还是全国老百姓的仇人,连同胡族的老百姓在内!外面有许多反明的义士,你将来应该和他们站在一起,这才报得了国恨家仇!” 胡楠一咬牙,说道:“二师父,我一定听你的话去做!”伤心之极,不由得放声大哭。陈楚生忽地哈哈大笑三声,喝道:“不许哭!”胡楠吃了一惊:“难道师父疯了?”只听得陈楚生说道:“人谁无死,我还巴不得像他们这样死呢!有的人长命百岁,庸庸碌碌过了一生,活着对人也没好处,只不过是个蛀米大虫;有的人虽然年纪不大就死掉了,他们的死却是式于泰山,对别人有很大的好处。你愿意做哪一种人!” 胡楠听得热血沸腾,不假思索地便即说道:“当然愿意做后一种人!” 陈楚生哈哈大笑,说道:“着呀,那你正该为着有这样一个好妈妈和好师父而自豪,因为他们正是这一种人?还哭什么呢?哭坏了身子,能够帮你报仇么?” 胡楠拭干眼泪,说道:“是,我不哭!”陈楚生便说道:“对,这才是好孩子!”想起自己一生蹭蹬,事与愿违,哈哈大笑之后,眼眶里反而不觉隐有泪光了。常恩界柔声说道:“楠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胡楠道:“是,请二师父吩咐。”常恩界道:“你还有一年,才能跟你的三师父学成武艺,到时我或者会来接你,但也可能不会再来。你要好好利用这一年的时间。”胡楠道:“二师父,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和我们同住?”常恩界道:“因为我在外面还有紧要的事情。”一面说话,一面拿出一本残旧的抄本,黄色的封面上写着“何族剑法”三个篆字,交给胡楠。胡楠好生纳罕,问道:“何族的剑法?二师父,你给我作什么?” 陈楚生爱武成癖,一见这本剑法,不由得吃了一惊,双眼发亮,说道:“这个何族,是不是三河县那家何族?”常恩界说道:“不错。”陈楚生瞪大了眼睛,说道:“何族快刀,天下第一,这本剑法,你从何处得来?”常恩界笑道:“总之不是偷来的便是。” 陈楚生知道他不肯告诉自己,虽然不大高兴,但料想常恩界定有因由。于是不再查问来源,接着说道:“听说何族快刀的唯一传人名叫汤扁仁,年纪不到四十,早已名震江湖,你认识他吗?” 常恩界道:“他是红巾军盟军中的领袖人物,我有幸曾与他相识。” 胡楠说道:“啊,那么他是一位反明的英雄了?” 常恩界说道:“不错。楠儿,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正是涉及汤扁仁的。” 胡楠心里想道:“二师父给我这本剑法,想必是要我练它了。既然是何族快刀,当然和汤扁仁有关。” 果然便听得常恩界说道:“我要你在这一年时间,练熟何族刀法,然后去找汤扁仁比武!” 这话前半雷在他意料之中,后半雷却出他意料之外。胡楠吃了一惊,说道:“找汤扁仁比武?为什么?”常恩界道:“我要你替我出一口气。”这话令到胡楠更惊奇了。 胡楠问道:“二师父,你不是说汤扁仁是个反明的大英雄么?那、那??”心里在想道:“他既然是个大英雄,二师父却因何与他结怨?又为什么一再要我替他比武呢?” 常恩界已知他的心思,说道:“不错,汤扁仁是我的朋友,但我们之间也曾结有一点小小的梁子,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为师的这口气却是非出不可。至于我和他结的是甚梁子,又因何要你代我比武,这些原因,暂时我不能告诉你。将来待汤扁仁和你比武之后,他自会告诉你的。你只须依照我的话去做。” 胡楠问道:“二师父要我怎样和他比武?” 常恩界道:“你找到了汤扁仁,比武之前,不可说出是我徒弟。但必须用我和三师父教给你的武功,直到??” 胡楠未曾听完,便即说道:“我就只会你们两位师父教给我的武功呀。小时候,妈妈虽然传授过一些入门的内功心法,招数可是全没教过我的。”常恩界道:“不,你若是用心练的话,一年之后,你就会把何族刀法练得相当纯熟的了。”胡楠诧道:“这是他的家传刀法,难道你要我用他的家传刀法对付他么?” 常恩界笑道:“我当然希望你只用我所传授的武功,就能胜得了他。不过这可不是十年之内所能做到的事,而你却必须在一年之后,就去找他,越快见得着他越好。所以依我估计,你还是胜不了他的。” 胡楠道:“那不是仍然不能替师父争气么?” 常恩界说道:“但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令你必然能够胜他!”胡楠说道:“什么法子?”常恩界笑道:“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就是用何族的刀法对付他。不过一定要等到最后三招才能使用!” 胡楠半信半疑,说道:“我用何族快刀和何族刀法的第一高手过招,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陈楚生是个武学大行家,哈哈笑道:“这法子当真不错。这叫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最后三招,你突然使出他的家传刀法,他一定错愕不已。高手拼斗,他心神一分,你就可以乘虚而入,大有机会取胜了。” 常恩界笑道:“不是‘大有机会’,那是一定可以取胜。”要知陈楚生只是从武学着眼,他还没有知道胡楠是汤扁仁的儿子。常恩界则可以想象得到,汤扁仁一旦知道是他儿子和他比武之时,心情该是何等激荡! 常恩界继续说道:“你这三招何族刀法一使出来,汤扁仁必定不知如何招架。但你可不许伤他!” 胡楠道:“这个当然,他是反明英雄,我怎能伤他?” 常恩界道:“还有,最后一招,我还是要你用我所传的武功,就用那招迎客拳吧,将他摔倒!这样我的面子就更光彩了!” 胡楠唯唯应命,心里却有一点疑惑不定:“二师父说得好像一切都在他的胜算中,我可不敢相信便能这样轻易取胜。”当下问道:“二师父,你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那么除了这件事情之外??” 常恩界说道:“对,还有一件事情你要紧记。汤扁仁和你说的什么话,你都要相信他!” 要知胡楠是汤扁仁的私生子,这件事情,常恩界可不便在陈楚生面前说出来,虽然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甚至对徒弟也是碍难启口的。 胡楠不禁又是颇觉奇怪,心想,汤扁仁是个大英雄大豪杰,他说的话我还能不相信他吗,何劳师父吩咐? 陈楚生也觉得常恩界的行事有点诡秘,说道:“常兄你为了要胜过汤扁仁,花了这许多心思,这可不大像你平素的为人呀!” 常恩界喟然汉道:“一篑难将余骨补,半途空托寸心盟。这是你刚才念给我听的,孙才哭好友的诗。我也有一位死去的好朋友。我要楠儿做的事情,就是要完成我这两位一死一生的好朋友的心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楚生兄,请恕我现在还不能明白地告诉你。” 胡楠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二师父起初说是要出一口气,现在又说要完成好友的心愿,前后岂非矛盾?又为什么我去找汤扁仁比武,就可以替他的好友完成心愿呢?他怎知道,常恩界说的那个死去的好友乃是他的母亲,活着的好友则是他的父亲。他是藉比武为名,令汤扁仁父子相认。 陈楚生料知他有难言之隐,心想自己也有类似的事情,不禁又生感慨,说道:“常兄,请恕我怪错你了。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为朋友的苦心,我却是领略得到。来,来,来,咱们再来喝酒!” 胡楠说道:“师父,这坛酒都已给你喝完了。要不要我替你再拿一坛。”忽见陈楚生“嘘”了一声,突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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