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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山樊,各成一个椭圆形。山樊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我们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憩坐室。它居于屋子的西面,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我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里面的窗帘虽下,外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这正配我们的需要。 我们跨过山樊,偻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伏着。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伊说:“正是,是我先下楼来。我听得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鬼胎。后来我猛听得扑冬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我哥哥也不上楼。 我等了一会,依们没有响动,就按捺不住。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可是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因此我为着不愿惊动妈,悄悄地执着一支洋烛,走下楼来。我想瞧瞧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实在很像有人打架似的……” 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究竟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情儿说的好像打架,真一点不错。”这声音的年龄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得的吗?……唔,曾小姐,以后怎么样“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得一些声响。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力。 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我因着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可是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上去。所以踌躇了一会,我到底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握住了门钮,将门推开了一寸。哎哟!……” “那时你可就瞧见令兄的尸体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一会,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眼光从门缝间瞧到书房中,但觉里面黑漆漆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执着的洋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直僵僵地躺着“唔,这情形实在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情儿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我和江妈听得了呼声,就赶下来。情儿跌倒在书房门外面,洋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伊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可是听得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是的。我起先听得立军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我虽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可是不曾下楼。后来听得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忽听得情儿在下面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江妈一同下来。那时杜江也赶进来。我们就急忙将情儿从地上扶起,又扳亮了书房中的电灯,就发见立军僵卧在地板上。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杜江摸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我吓得落了魂。幸亏江妈和杜江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没有。只有立军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一会,还是杜江有些主意。他先叫江妈将情儿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随后他才到靶子路去报信。因为那时候飞飞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伊的娘家哩室中略略静默。王磊仍低垂着头,乘间取出小册子写了几笔。他回转头来向我侧一侧头,似乎同我室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我点一点头。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透出来。 第一个男子又问:“曾小姐,你听得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这倒没有注意。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交十点。” 老妇也说:“不错。我睡的时候只有九点半钟。后来被立军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钟上已过了十点半。” “曾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是。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得很清楚。” “从今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候“我不大注意。大约有一个多钟头。” “你方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他可是天天如此的“这也不是。他不是天天喝酒的。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他的酒性是很可怕的。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我嫂子因着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去年夏间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 他一见我,不问情由,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不过昨天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才冒险走下来。” 那老妇又说:“先生们,这件事终要请你们给我儿子伸冤。因为立军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明明是被人家谋死的。谋死的情由,我刚才已经说过,先生们谅必也明白了。” “这是有性命出入的。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全要靠先生们去找了。若说内幕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别的莫说,但瞧昨天傍晚,飞飞也和立军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今媳的哥哥叫文小峰,是做过县知事的“是啊。就为着伊家是做官的,所以伊才装足威风,瞧不起婆婆和丈夫。其实伊真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掉伊的阿公,此番伊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 那少女又插口说:“妈,别这样说。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伊,被文家的人听得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那男子也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能先下断语。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 现在我再问一句。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究竟为的什么老妇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飞飞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立军不在家,伊便自由自在地出去。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可是立军偶然说伊几句,伊就破口相骂,闹一个不亦乐乎。不但如此,伊自身虽不知检束,一听得立军要纳妾,伊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母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侦探先生,你想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 我正听到这里,忽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我的鼻孔。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这无意中的一喷嚏竟惊动了憩坐室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立刻停止。 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觉得很窘。王磊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不能再偷听下去。他向我皱皱眉,不发一言,便立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进去。我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个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沙发椅座。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地毯。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供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这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经用的。 那时憩坐室的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栗壳色花呢长夹袍的中年男子来。王磊本来认得他。彼此就点了一点头。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王磊,只顾向我们打量。后来我知道那个和王磊招呼的是北区警署里的侦探长周仲文,就是先前在室中主持问话的人。他近来连破几件盗案,很有些声誉。还有那个矮胖子是本区的巡官伍永年。我们在窗外听得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巡官先生。 周仲文把江巡官和我们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憩坐室中。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曾立军的母亲和妹妹。装束都很朴素。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光。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伊穿一件灰青素绸的薄棉袄,玄色的套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这时伊的左手执着一块白巾,正在揉伊的眼睛。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哀之神所控制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子,低沉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助长了这室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王磊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曾太太,我们是令媳文飞飞女士请来的。不过我们的职务是在替死者雪冤,求良心和法律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这一点请你别误会才好。” 老妇向王磊瞪了一眼,眼光中显然有些敌意。王磊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伊的视线相接。 老妇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如果为立军伸冤,那是再好没有。我告诉你们,有刚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曾氏两房的兼祧子。他讨老婆已经三年,可是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曾氏从此绝了嗣。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曾氏的老祖宗也要感恩的。” 王磊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周仲文说:“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得几句。这一着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原谅。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是的,我和周探长一同验过了。据我看,曾立军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我知道我有口快的弱点,王磊常说我近乎卤莽。现在这位伍巡官的卤莽的资格似乎还要高我一级。 王磊神色如常,闲闲地答道:“喔,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没有。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见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件是谋杀案。是不是“当然!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即此一着,已显见是被杀无疑。” “好。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很起劲地首先引导,出了憩坐室,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室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做这位巡官先生的考语。当周仲文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我只听得他开了一句口,委实已给冷落了多时。此刻他见了我们,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王磊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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