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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沈良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窦和愤恨都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自惭形秽。他看见小梅蹲在地上,正抓着盐粒搓洗猪大肠的油污。那是为他准备的一道拿手好菜。沈良开始寻找一种表示歉意的办法,他该说些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及小梅那样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在许多话语上已经失去了资格。或许他该像以前一样在小梅的耳朵上轻挠几下,那是他们夫妻多年形成默契的示爱方式,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现在已经无法完成了,即使挠了她的耳朵又怎样?那件事情对于他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良从那时开始便闷闷不乐,小梅一直认为那是他无端吃醋的缘故,她多次重复了有关贞节的话题,沈良总是打断她,别说了,我不怀疑你,他的脸上浮出一种近似谄媚的笑容,很快地笑容又融化成一片愁云,我现在这种样子,连自己都嫌弃,说来说去都怪我自己,沈良的一只手在裤档处狠狠地拧了一把,他说,说来说去都怪这块臭肉,没有这块臭肉,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我现在恨透了它,小梅当时破涕为笑,她觉得男人这句话表明他有了悔改的决心,她捂着嘴边笑边说,你既然那么恨它,干脆割了它扔掉它,反正我不要它了,小梅难得有好心情开了这个玩笑,她没有注意到沈良的脸霎时扭歪了,眼睛里射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光,小梅更没有料到沈良真的把一切归咎于那一小块地方,做下了后来轰动全城的荒唐事。 小梅准备把那盆红烧大肠端进房间去,她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说,偏咸了一点,咸一点更好吃,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沈良的一声惨叫,小梅冲进去时看见沈良手里抓着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裤褪到了膝盖处,腹部以下已经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良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过了被子盖上身体,然后他就昏死过去了。小梅看见的只是一片斑驳的猩红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经剪掉了什么,她原地跳起来,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块战胜了捶胸顿足的欲望,小梅拉开棉被,看见男人并没有把他痛恨的东西斩尽杀绝,它半断半连地泡在血泊中,还有救,还可以救的,小梅奔到窗边对着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声就刹住了,现在不能喊救命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事情的底细,小梅想这种关键时刻一定要保持镇静,她记得云南白药止血很灵验,于是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把半瓶云南白药都撒在了沈良的伤处,然后她用三只防护口罩替沈良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在确信别人猜不出伤口之后,小梅推开了临街的窗户,向着暮色里的香椿树街,不紧不慢地喊了三声,救命,救命,救--命。 化工厂的一辆吉普车正巧驶出厂门。后来就是那辆吉普车送沈良去了医院,好多邻居想挤迸吉普车,小梅说,上来两个小伙就行了,帮我托住他的头和脚就行了。小梅坚持自己保护沈良胯部,一条毯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这个部位,车里车外的人都想掀开毯子,但小梅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边角,没什么可看的,是脱肛,痔疮,小梅声色俱厉地喊着,别堵着车,耽搁了人命谁负责? 化工厂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仍然对沈良的患处议论纷纷,有人说,脱肛?脱肛也用不着喊救命呀?我也脱过的,塞进去就好了,旁边的人便开怀地笑起来,这种隐疾在香椿树街居民看来滑稽多于痛楚,他们忍不住地就会笑起来。 那天旭冰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看见门锁着,先是嘭嘭地敲,敲不开就用脚踢。对门的阿胜闻声走过来,看着旭冰,想说什么,未开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旭冰说。 你爹在医院里抢救。赶快去,听说他的--阿胜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掉下来了,阿胜笑得弯下腰,他说,不骗你,真的掉下来了。 旭冰好不容易才听懂阿胜的意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而尴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过,旭冰很快也被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声,旭冰的笑声听上去比阿胜更响亮更疯狂。 不知是谁趁着沈家铁锁把门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坛里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个五月那只花坛无人照料,几朵鸡冠花挤在疯长的杂草间,更显出一片凄凉,五月里人们热衷于为沈良的自伤事件添油加醋,关于自伤的原因已经有了五种至八种不同的版本,人们走过沈良去年垒砌的花坛,发现花坛比人更可怜,竟然有三只猫卧在乱草棵里睡觉,如此看来花工厂的花匠说得对了,花匠说花比猫狗更知人心,花事枯荣都是随着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里去了,香椿树街街头窗下的花草仍然是那么几种,栽在瓦钵、砂锅或破脸盆里,忸忸怩怩的,一齐开着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号召力的花卉爱好者沈良住院养病期间,一种极易繁殖而且讨人喜欢的草花在香椿树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阳花,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遇见阳光便竟相怒放,也许像盛夏季节的夜饭花一样,太阳花会有一个别的什么名字,但种花的香椿树街人从来不去考证花的名字,他们随心所欲地让太阳花长着,太阳花一直开到夏天,后来便取代了夜饭花的地位,成为香椿树街新的标志了。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里明显地增多,主要是满地的废纸加强了这种肮脏的印象,五月是爱国卫生月,市里经常派人下来检查卫生,香椿树街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发动群众,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扫,就是那一天,许多人看着满街飞扬的废纸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拾废纸的老丁,很久不见老丁了,老丁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老丁在,街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纸片,也用不着我们来打扫,有人发着牢骚,一边就好奇地问,老丁跑到哪里去了。 老丁被捕了,消息灵通人士压低了喉咙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外面乱说,老丁被捕了,他是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军统特务你知道吗?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人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都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披着人皮的狼,危险,危险,真危险呀。让他潜伏了三十年,太危险了。 你知道吗,护城河里那些枪就是老丁扔的,老丁家的地板下面是个大地窖,老丁不光在地板下藏枪,还藏了几百个账本,都是变天账。消息灵通人士最后当然要提到一个功臣的名字,那是谁也猜不到的,这时他们往往卖一个关子说,你猜是谁发现老丁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昆家的小蒙,不骗你,是小蒙第一个发现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树街北端的那间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篓筐都被慕名前来的观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台上透过新钉的木板条的一丝空隙朝里面张望,屋里黑黝黝的,比老丁在此居住时更黑更暗了,但人们还是能看见那些地板被撬开,下面依稀暴露了那个神秘凶险的大地窖。 孩子们总是多嘴多舌,他们说,老丁病歪歪的,他藏了那么多武器干什么?大人对这种愚笨的孩子往往赏一记头皮,神情严厉地说,这也不懂?他等着复辟,什么叫复辟你懂吗?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说,老丁蛮可怜的。大人就说,可怜个屁,那是装出来的,越是狡猾的敌人伪装得越深,你看电影里的那些特务间谍,谁不是可怜已巴的? 拾废纸的老丁一去杳无脊讯。据说老丁被羁押时的口供一日三变,一会儿咬定那地窖在他搬进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枪支弹药早就堆放在那里了,一会儿又承认地窖是他挖的,但他说挖地窖只是为了存放康王堂遗留的帐本和一些珍贵的药品,老丁大概是神经错乱了,最令人发笑的一条口供谈到了神话中的天兵天将,他说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进护城河的,老丁竟然说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盗银甲的天兵天将,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只是把武器存放在地窖里,对于它们的用途他无权过问。 没有人相信老丁荒谬的口供,人们开始对这桩奇案的发现经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追踪着少年小蒙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发现那个地窖而一鸣惊人的,但小蒙那时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小蒙了,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和两支圆珠笔,小蒙的神情虽然仍嫌轻浮和油滑,但他已经学会了一套深奥的外交辞令,怎么发现的?提高革命警惕喽。小蒙不停地眨着眼睛,他说,这属于一级机密,现在不能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不能打草惊蛇! 王昆一家在这年春天悲喜交加,小红之死给王昆带来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那段时间王昆每饮必醉,醉了便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掴过耳光后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过秋红来问,是谁害死了你姐姐?秋红怯怯地说,是蝴蝶帮。王昆便呜呜哭起来,一哭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我要亲手毙了那三个杂种。秋红在旁边提醒父亲道,他们已经被枪毙了,在石灰场,我去看了。王昆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盘子里抓了几粒花生塞在秋红手中,吃吧,王昆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秋红说,等你长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拦了。阿猫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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