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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路过街南石桥下面时,小蒙迎面看见旭冰骑着一车玻璃瓶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旭冰在车上大声说,拐X,大清早的你拐到这里来干什么?小蒙看了看街边的露天小便池,灵机一动,说,你管得宽,我来撒尿,小蒙往那儿挪过去,听见旭冰在车上骂,笨蛋,街上哪儿不能撒?偏要拐到这里来。小蒙没有答话,等到旭冰骑车过去了,小蒙回过头说,你管得宽,你还是操你那老X去吧。身子一扭线衫里面的书包就掉下来了,小蒙从滑腻的溅满污迹的台阶上拾起书包,愣了一下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上学,上学,小蒙说,第一天书包就掉尿池里,还上什么狗屁学? 第一天回学校小蒙就出了风头。 小蒙坐在业已陌生的教室里东张西望,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轻蔑的微笑,他问同桌的那个男孩,这儿怎么像幼儿园似的?我怎么谁也不认识?那个男孩抢白了他一句,你不是留一级吗?小蒙就瞪着四周的人说,留级?我王大拐跟你们坐在一起,是你们的光荣。 小蒙没想到第一天就与李胖狭路相逢。第一天就上了李胖的政治课,他记得李胖踏迸教室时朝他投来厌恶的一瞥,以后李胖浓黑的眉毛一直扭成一个八字,小蒙知道李胖的眉毛是为他皱起来的,厌恶对厌恶,小蒙伸直手臂对准讲台做了个扣动手枪扳机的动作,喊,他神气活现什么?小蒙说,进来了也不跟老子打个招呼。 政治教师李胖后来对他的同事说,他一看小蒙贼眉鼠眼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为了尊重学校的安排,他始终压住自己的火气。我倒像怕他似的,眼睛不敢朝他看,李胖怒气冲天地说,你不看他他却要来撩你,乱插嘴,你讲一句他插两句。到底是谁给谁上课? 政治课上到一半,李胖叫了一个男孩站起来提问,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那个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不是资本家?要不就是帐房先生吧?李胖刚想发作,听见小蒙又在插,笨蛋,小蒙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李胖走过去用教鞭敲着小蒙的课桌,请你不要乱插嘴,李胖用一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小蒙,他说,你要知道也可以站起来回答,就怕你什么也不知道。小蒙斜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怎么办?李胖说你要是答出来了,我当学生,你做老师。小蒙嗤地一笑,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什么是资产阶级法权?让我举个例子,你就是一个资产阶级法权。你长得那么胖,我们却长得那么瘦,你可以拿教鞭随便敲谁,我们却不可以敲你。你不是资产阶级法权是什么? 当时教室里哄堂大笑,李胖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蒙的衣襟将他拎到门外,小偷,三只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门喊道,给我滚回大街上去吧,学生们都从窗玻璃里偷窥外面的小蒙,看见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做了一个鬼脸,你发什么脾气?不懂就虚心一点嘛。小蒙用手指戳李胖,然后他就从走廊上消失了。学生们都以为他回家去了,临近下课的时候却看见他又回来了,小蒙推开窗户,一扬手将一只纸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讲台上,送你一样礼物,小蒙这么叫了一声又离去了。李胖用教鞭挑开那只纸包,一堆粪便就赫然暴露在学主们的视线中。 那天李胖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学校的领导都闻声而来,任何人的劝慰对于李胖都无济干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着,这种孩子该进监狱,你们想挽救你们去给他上课,东风中学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们看着办吧。领导们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纸包,都觉得在小蒙身上做试点砸锅了,但他们对李胖的态度也颇为不满,你是老教师了,跟一个孩子斗什么气?教导主任批评李胖道,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教育革命怎么进行?都像你这样,我们学校挽救一个差学生的指标怎么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递上了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当场就被学校方面拒绝了,领导说,学校就你一个政治老师,你怎么能走?李胖说,这政治谁都能教,谁想挽救那小蒙子谁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讲台上就要呕吐,学校不肯收他的申请,李胖预料到了,后来他住进了医院,让家属送来了一张病假单,病假单上罗列的疾病有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等近十种。按规定是可以长休在家的,学校的领导看到病假单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问题是他带病工作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为小蒙和一泡屎丧失了工作热情,未免有点可惜。本来我们要推选李老师做全市优秀园丁的,领导们暗示着李胖的妻子说,能不能让他再坚持一下呢?没想到那女人的火气比李胖还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冲动地朝操场上的学生指了指,这都是些什么孩子呀,一个个像要杀人似的,再支撑我们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尽管李胖妻子的话有点危言耸听,在场的那些老师还是被触动了心中的隐痛,他们隔窗望着操场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个男孩的景象,一个个沉默无语。这年春天东风中学的教师们人心浮动,最直接的诱因似乎就是小蒙与李胖闹出的事件,学校的领导权衡再三,忍痛放弃了小蒙这个教育改革的试点,教导主任再次登临王昆家门时,眼睛里沁出了泪光,不是我们不想挽救你儿子,是你儿子不肯配合,教导主任说,还是让他回家吧,我们已经找了另一位同学作试点。王昆知道儿子重归学校的事情已是昙花一现,他扳着手指算了算儿子归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昆苦笑几声,猛劲地握着教导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谢意,我的儿子我知道,学校是教不好他的,王昆突然咬着牙说,要揍,要往死里揍,揍掉他半条命或许能长出点人样。 王昆把小蒙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小红和秋红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里偷偷地往他嘴里塞一块饭团。第二天王昆去上班,小红壮着胆子把小蒙从床底下放了出来,小蒙身上的绳子刚松开就腾出手给小红一拳,我的肚子快饿瘪了,你倒吃得香,还在那儿咂嘴。小蒙命令小红,快给我盛饭,把家里的莱全给我端上来。 小蒙吃饱喝足后就出了门,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后又跑到阿胜家去了。学校那李胖让我气走啦,小蒙满脸喜色地对阿胜说,嘿,李胖,李胖这种人撞在我手里,那是小鬼撞见了阎王爷。小蒙说着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点茫然,又说,够精采的,够激烈的,老子差一点与他同归于尽!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从水泥厂那侧遥望对岸的香椿树街,可以看见临河人家浸于水中的墙基长满了青苔,暗绿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历史和水在石头上镌刻的标志,或者是久远或者是新鲜的,岸墙的石缝里有时可以看见螺狮和一两株蓬勃生长的青菜秧,这种天然食物当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发现,发现了也就被遗漏了。船总是咿呀呀地驶过香椿树街临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关,却总是互相戒备和提防着,几百年来一直是这样。 三月的一天,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厂的小码头附近不停地转着圈,船上的两个男人手持着长长的钩竿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临河的窗户里的人都注意到他们的钩竿,那种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顿生防备之心,女人们纷纷收回了挂在后窗前凉晒的衣物,而且关闭了所有临河的门窗,但是人们发现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专注,他们一次次地把钧竿插入河心。掏着挖着,最后便捞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机关枪,四把冲锋枪,还有许多小手枪和步枪,装子弹的木箱已经腐烂成泥,当它们被捞到河面上时那些精美的铁锈红的小金属便纷纷泻散,留下一阵清脆的水花激溅的回声。 有关那批武器的来历众说纷纭,水泥厂的人说那是当年武斗时厂里失踪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凿凿地吹嘘他亲手扣过那挺重型机关枪的扳机。但是香椿树街的居民不相信这种说法,他们说挖泥船每年都要来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斗那年丢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该打捞上岸了。对水泥工厂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传的另一种说法更加可信,另一种说法令整个城南地带人心惶惶,香椿树街上有人私藏过一堆武器,是谁?是谁在如此美好安详的年代里藏过一堆武器?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道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阿齐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李玉莲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李玉莲看一下。李玉莲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李玉莲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阿齐,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李玉莲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你看看我为你操心老成什么样了? 阿齐的手在铁栅栏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母亲的那绺白发,他说,我吃不饱。 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还吃不饱?你给别人吃了? 阿齐不肯回答母亲的疑问,他的双手焦灼地拍着铁栅栏,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里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团怒火确凿地停留在李玉莲脸上,并且开始燃烧起来。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内你把我弄出去,阿齐说。 李玉莲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惊呆了。 半年之内,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后也别来探监了,阿齐说,你假如再敢来,我就撞死在这铁栅栏上,不骗你,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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