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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沈良这时忙不迭地打开他带来的两瓶酒,王昆这次没有阻挡他,这使他舒了一口气,他窥见王昆一张赤红的酒意醺然的方脸膛,那脸上掠过一丝惆然和悲伤,王昆的一声嗟叹也使沈良受挫的心情好转许多,王昆说,他妈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从来就没人想到给我提亲做媒,不管怎么说,你老沈是第一个,就冲这第一个,我也害不了你老沈,来,喝,喝个浑身痛快。 两个男人后来就在某种盲目的激情中豪饮了一场,小红曾经出来借收拾碗筷之机向沈良下逐客令,拿了扫帚在他脚边扫了几圈,但王昆朝她吼了起来,别在这儿绕,进屋补袜子去。小红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回过头白了沈良一眼。沈良开始有点窘迫,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一点点热起来,沈良现在觉得有满腹心事要向王昆倾诉,他的舌头脱离了理智和戒条的控制,于是沈良突然在王昆腿上猛击一掌,然后捂着脸呜鸣痛哭起来,我该死,我下作,沈良边哭边说,我明明知道小兰是个下三滥女人,我明明知道旭冰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么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试一回,看看她跟小梅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这一试就陷进去了。我还是个党员,我怎么能跟这种女人搞腐化呢?我的党性和觉悟都到哪里去了?王昆充满酒气的嘴俯到了沈良耳边,本想好言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个疑问,老沈你说说,小兰跟你女人有什么不同。 哪都不同。沈良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像是两种肉做的,各处味道都下一样。 王昆满面通红地狂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嘴里喷出一串酒嗝,王昆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乐极生悲,在自己裤裆里胡乱地掏了一把,黯然神伤地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操他蚂的X。沈良的事情最终坏在他自己手里。那天沈良酒醉归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一路呕吐一路嘟嚷着,远远地他看见小梅倚门而立,小梅无疑是在等他,沈良的心便忽冷忽热的,一边走一边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说,小梅,我老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小梅从来没见过沈良醉酒的模样,她担心的是车祸或工伤之类的不测,因为当男人头撞在她身上时她倒松了口气,怎么喝成这样?没听说有人结婚办喜事呀?沈良把他失重的身体靠在女人肩上,说,在王昆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小梅狐疑地皱起眉头,跟他喝酒?见鬼了。但她来不及盘问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给他脱掉鞋子和污迹斑斑的中山装,小梅一边摆弄着男人一边尖声喊着儿子旭冰,旭冰,弄一盆温水来。 一块热毛巾擦净了醉酒者脸上的污液,小梅看见男人紧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两滴浑浊的泪,小梅说,哎,怎么把眼泪也喝出来了?说着就拿毛巾去擦,就是这时候沈良突然握住小梅的手,将小梅的手在自己脸上左右扇打着,沈良说,小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对不住你,我跟小兰搞腐化了。 小梅愣在那里,半天清醒过来,尖声追问道,谁?你说你跟谁搞腐化了? 小兰,玻璃瓶厂的小兰。沈良看着小梅,又看看儿子旭冰,在完成了这次艰难的仟悔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而浓重的睡意也终于压倒了他,沈良抓过一块枕巾盖在脸上,很快呼呼大睡起来。 是儿子旭冰先有了猛烈的反应,旭冰突然像个爆竹一样原地蹿起来,你还睡觉,你还有脸睡觉,旭冰朝醉眠的父亲大吼着,我宰了你这条老狗。 旭冰果然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小梅狂叫着把儿子抵在门外,小梅边哭边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没脸去见人,你们一老一少都迷上那个婊子货,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一家人都去死吧,旭冰的手软了,莱刀朗声掉在地上,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对面阿胜粗哑的嗓音,旭冰,你们家怎么啦?小梅就捡起菜刀走到门边,用刀背敲着门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家怎么啦?我们家闹鬼捉鬼,没你们外人的事。小梅透过门缝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街坊邻居,而且有人正试图爬上她家临街的窗台。这回轮到我们家了,小梅绝望地呻吟着,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瘫在地上。 小梅再次造访玻璃瓶工厂是在翌日早晨,女工们刚刚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围坐下来,她们看见小梅风风火火走进王厂长的办公室,被阳光照耀的半边脸因浮肿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女工们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戏看,都转过脸去看小兰,小兰穿着白色喇叭裤坐在角落里,用涂过凤仙花汁的尖指甲剥着裤腿上的一星泥点,小兰突然抬起头乜视着周围,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放电影。 小梅在一夜饮位之后嗓音已经嘶哑不堪,当她向王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王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大叫起来,该死,这还了得,我手里领导过几十号旧社会的妓女,就是挂牌的婊子也没她这么滥、这么骚、这么乱,怪不得别人老对着玻璃瓶厂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骚病。 小梅握着手绢静静地听着,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主心骨,休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治她?王厂长试探着问。 让她游街,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以前搞运动都是这么做的。小梅说,像她这样的,就是挂上一百只破鞋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不搞运动,游街恐怕违反政策。王厂长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个较为省力的决定,她说,先在厂里开个批判会,先在厂里肃清她的流毒,你看怎么样? 小梅说,你是组织上的人,我听组织的安排。 小梅跟着王厂长走出办公室,看见儿子旭冰半躺在一辆运货三轮车上抽烟,母子目光一相接,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之色,小梅想,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今天要跟那骚货结个总帐,小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小兰,骚货小兰竟然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知羞耻的模样气得小梅手脚冰凉。 王厂长摇着小铜铃让女工们停下手里的活,王厂长提高了嗓门说,大家先停下来,今天上午不干活了,搞政治学习,与明天的政治学习对调。女工们马上发出一片吵嚷之声,有人说,怎么不早点通知?毛线都没带来,王厂长说,不许打毛线,今天开批判会,每人都要听,每人都要发言。又有人高声问,开批判会批判谁呀?王厂长清了清嗓子,说,批判我们厂道德最败坏生活最腐化的人,批判没有裤腰带的人,你们说批判谁?女工们一齐把目光投向小兰,然后爆发出一片哄笑和杂乱的叫声:小兰,小兰,批判小兰! 小兰站起来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把毛刷和一只玻璃瓶,愣了几秒钟后那把毛刷投向了王厂长,而玻璃瓶则朝小梅身上砸去,你们敢,谁敢揪我我撕烂她的X,小兰破口大骂着朝大门跑去;但王厂长眼疾手快,抢在前面把大门反锁了,小兰拼命地踢那竹篱笆门,想把门踢开。不许破坏公物,王厂长尖叫着抱住小兰的腰肢,小梅紧紧跟着去抓小兰的头发,三个女人撕扯在一起,旁边涌上来的女工一时插不上手,猛地就听见小兰一声凄厉的喊叫,沈旭冰,狗操的,你不来帮我?女工们一齐回过头去,看见旭冰仍然倚在运货三轮车上抽烟,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捉摸不透的光。 玻璃瓶厂的批判会到九点钟才开起来,小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红色外套的大圆领被扯下一半,茸拉在肩背上,白色喇叭裤也在 膝盖处绽了线,因此小兰瘫坐在地上时一只手不得不捂住她的膝盖。女工们在王厂长的指挥下围坐成一个圆圈,把小兰圈在里面,她们开始七嘴八舌地批判小兰,但似乎缺乏理论素养,只是对小兰到底勾引了多少男人感兴趣,有人干脆说,让她但白,一共睡过多少男人?小兰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抚膝坐在人圈中心,脸色苍白,不说一句话,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蔑视众人的冷笑。这抹冷笑首先激怒了小梅,小梅止住了哭泣说,你们看她还敢笑,这种垃圾货简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把她给漏掉了? 运货三轮车那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原来是旭冰在砸车上清洗好了的玻璃瓶,旭冰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怒目圆睁,把又一捆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王厂长从人圈中跳起来,厉声喊道,住手,一个瓶子两分钱,你要照价赔偿的。 旭冰来借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从他的脸色中觉察到某种非凡的企图。阿胜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盒子。刀在这里,你自己拿。阿胜忽然笑了笑,他审视着旭冰的表情问道,你真敢用它?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个人头回来了。 那是一柄马刀,年代久远但锋刃仍然异常快利,是武斗那年赵家烨在街上捡到的。阿胜偶然发现了它。他相信那是许多年前日本骑兵的马刀。 旭冰沉默着拿起刀,他的手明显地颤抖着。阿胜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嘲谚的笑声,刀又不重,你的手别抖呀。旭冰拾起头怒视着阿胜,他说,去你妈个X,谁抖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你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个头给你看看。旭冰说着挥起刀朝阿胜家的衣橱砍了一刀,他把刀从木缝里拉出来,回过头问阿胜,这刀到底快不快?阿胜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轻蔑的笑意,阿胜说,人肉不如木头结实,能砍木头就能砍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香椿树街上,水泥杆上的路灯恰巧在那时候一齐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种黄色灯晕,空气中则飘拂着来自街边人家油锅里的菜籽泊味。阿胜大概距旭冰有两米之远,他对旭冰说,别让人看见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里,旭冰顺从地把刀往袖管里塞,但那么做很不舒服。旭冰便又把刀抽出来说,就拎在手上,我怕什么?不就是去砍个人吗? 街上的行人对旭冰手里的刀侧目而视,人们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真家伙还是排练样板戏用的刀具,杂货店门口的一群人指着旭冰手里的刀笑称,又出了个杀人犯。有个男人用某种世故的语调高声说,男孩长大了有两件事无师自通,调女人不用人教,杀人放火不学就会。打渔弄里的李红也在那堆人中间,他跟着拖鞋跑过来堵住旭冰,要看他手里的刀。阿胜在后面说,你以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马刀,李红带着惊讶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说,还挺快利的,你们拿它去干什么?旭冰换了只手拎刀以躲开李红的骚扰,他始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李红又问,你们拿刀去干什么?阿胜这时候噗味笑了一声,“说,拿刀能干什么?去砍人。 旭冰推开了李红朝前走,阿胜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听见李红在后面喊,砍谁?阿胜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旭冰要砍的是小兰,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人,阿胜觉得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旭冰耳边说,砍个女人算什么?你不如把老孙砍了。旭冰一愣,他说,老孙没惹过我。阿胜说,那是谁惹你了?谁惹你砍谁。旭冰说,我爹惹我了。砍他?阿胜迟疑了一会儿说,那有什么?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误。 旭冰把刀平伸着划过鸡鸣弄一带的墙壁和电线杆,发出一阵阵杂沓刺耳的噪声,阿胜意识到旭冰是在掩饰颤抖的手,阿胜在等待旭冰的回答,快到小兰家门口时,他终于听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旭冰说,一个一个地灭掉他们,操,我怕什么? 小兰家在鸡鸣弄底端,整个鸡鸣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小兰家门口亮着一盏灯,照着门下的杂物和一坛光秃秃的夜饭花,还有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龙飞凤舞的墨迹出自理发师老孙之手。旭冰和阿胜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听见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阿胜说,什么声音?旭冰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电吹风,这类婊子天天要弄她的头发。旭冰用刀尖挑着门上的铁环,一边回头望着阿胜,你跟我一起进去?阿胜说,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过砍一个女人用得着两个人去吗?阿胜看见旭冰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额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现出来,这个瞬间阿胜相信他的朋友将一改松软自私的风格,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阿胜朝旭冰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怕什么,还有我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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