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短信业务 APP权益
第四章
  梦瑶穿着短袄,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面找东西。她从前那头浓密的秀发,现在已变得稀疏难看,用发针盘在脑后。她面颊凹陷,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由于脸瘦而显得格外触目。房间里乱七八糟,到处摊着衣物。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住门,竭力装出严厉而轻蔑的神气,但是装不象。她怕他,怕此刻同他见面。她正在试着做三天来已经过了十次的那件事:把准备带到娘家去的孩子们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可她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会儿,又象前几次那样,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因循下去了,她得想出一些办法来惩罚惩罚他,羞辱羞辱他,哪怕只让他稍微尝尝他给她的痛苦滋味,也算是对他作了报复。她老说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无法不把他看作自己的丈夫,无法不再爱他。此外,她觉得既然在家里都照管不好五个孩子,一离开家,到了外面,就更管不好。事实上,这几天最小的孩子因为吃了不干净的肉汤病了,另外几个孩子昨天一天简直没有吃上饭。她知道离家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欺骗自己,继续整理东西,装出要走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伸手到衣柜抽屉里,仿佛在找寻东西。等他走到身边,才回头向他瞧了一眼。她原想摆出一副严肃果断的样子,结果却露出困惑痛苦的神色。 “梦瑶!”他怯生生地低声说,把头缩在肩膀里,竭力装出驯顺的可怜相,但还是显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 她迅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精神饱满的模样。“哼,他倒得意!”她想。“可我呢???他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真叫人讨厌,可大家还因此喜欢他,称赞他;我就是恨他这副样子。”她抿紧嘴唇;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右颊的肌肉抽搐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急急地用不自然的胸音说。“梦瑶!”他颤声又叫了一下。“珺瑶今天就要来了。”“关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嚷道。“这可是应该的呀,梦瑶??”“走开,走开,走开!”她眼睛不看他,嚷道。她这么叫嚷,仿佛 是由于身体上什么地方疼痛得厉害。 当欧阳想到妻子的时候,他还能保持镇定,还能象尤思远说的那样希望一切都顺利解决,还能平静地看报,喝茶。但是当他一看到她痛苦憔悴的脸,一听见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声音时,他就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就象有样东西哽住,眼睛里也泪光闪闪。 “我的神,我作了什么啦!梦瑶!你就看在神的份上吧!?? 你要知道??”他说不下去,喉咙被泪水哽住了。她砰地一声关上柜子,瞪了他一眼。“梦瑶,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有一句话:请你原谅我,原 谅我??你想想,难道九年的共同生活不能原谅我一时的??一时的??”她垂下眼睛听着,看他还要说些什么,仿佛求他否认有过那件事,好使她改变想法。“一时的冲动??”他继续说,可是一听到这句话,她又象身上给扎了一针似的,抿紧嘴唇,右颊的肌肉又抽搐起来。“走开,走开!”她声音更尖锐地嚷道。“别来对我说您那种冲动和卑鄙的行为!”她想出去,可是身子一晃,她连忙抓住椅背。他的脸变宽了,嘴唇噘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梦瑶!”他说着哭起来。“看在神份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是没有罪的。我有罪,你惩罚我好了,让我来赎罪吧。只要办得到,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有罪,我确实罪孽深重!可是梦瑶,你就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见她沉重的喘息声。他说不出有多么可怜她。她几次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是为了逗他们玩;可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这下子都给毁了,”她这样说,显然这是她三天来反复叨念的话里的一句。 她照旧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瞧了她一眼,挨近些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 “我一直想着孩子们,为了拯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干。可是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他们:带他们离开他们的父亲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好色的父亲——对,就是放荡好色的父亲??好,您倒说说,出了那件??那件事以后,难道我们还能生活在一起吗?难道还有可能吗?您倒说说,难道还有可能吗?”她提高声音反复说。“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同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发生了关系以后??” “可是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 “我讨厌你,我恨你!”她嚷道,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象水一样不值钱!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没有良心,不知羞耻!您卑鄙,讨厌,您是个外人,是个十足的外人!”她又痛苦又憎恨地说出连她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外人”这两个字。 他对她瞧了瞧。她一脸的怨气使他又害怕又惊奇。他不懂得为什么他可怜她反而使她生气。她看出了他对她只有怜悯,没有爱情。“哦,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这太可怕啦!太可怕啦!”他说。 这时候,隔壁房间里有个孩子哭起来,大概是摔交了。梦瑶留神倾听着,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温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似乎弄不懂她在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办,接着霍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色的变化,心里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能恨我呢?” “梦瑶,你让我再说一句,”他跟在她后面说。 “您要是跟住我,我就叫佣人,叫孩子!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无赖!我今天就走,您同您那位姘头住在这儿好了!” 她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欧阳叹了一口气,用手擦擦脸,悄悄地从房间里走出去。“尤思远说事情会解决的,可是怎么解决呢?我看不出有丝毫的可能。唉,真糟糕!她叫起来多么粗野呀!”他想起她的叫嚷和“无赖”、“姘头”这些字眼,自言自语道。“说不定连女仆都听到了!太粗野了,真是太粗野了。”欧阳独自站了几秒钟,擦擦眼睛,叹了一口气,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这天是礼拜五,苍龙岭钟表师正在餐厅里给挂钟上发条。欧阳想起他对这个认真的秃头钟表师开过的玩笑,说这个苍龙岭人“为了给钟表上发条,自己一辈子都上足发条了”。他想到这个笑话,笑了。欧阳喜欢说俏皮话。“说不定事情真的会解决的!会解决的,这话说得好。”他想。“应该这样说。” “尤思远!”他叫道。“你同马莉亚还是把休息室收拾收拾让珺瑶·许住吧,”他对走进房里来的尤思远说。 “是,老爷。” 欧阳穿上皮大衣,走到台阶口。 “您不回来吃饭吗?”尤思远送他到门口,问。 “不一定。拿去开销吧,”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十银元钞票交给尤思远,说。“够不够?” “够也好,不够也好,总得凑合着过呀,”尤思远说罢,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退到台阶上。 这时候,梦瑶哄好孩子,听见马车的辘辘声,知道他走了,就回到卧室。只要她一走出卧室,一大堆家务事就会把她包围起来,因此卧室就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刚才她一走进育儿室,荆棘保姆和婧琪就抓住机会,向她提了几个不容耽搁而且只有她才能回答的问题:孩子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服?让不让他们吃牛奶?要不要派人去找一个新厨子? “嗳,别来打扰我,别来打扰我!”她说着回到卧室,在她刚才同丈夫谈话的地方坐下,紧握着瘦得戒指都要从手指上滑下来的双手,从头至尾重温那场谈话。“他走了。但他同她到底怎么断绝关系呢?”她想。“他是不是还在同她见面?我刚才怎么不问问他?不,不,和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还住在一座房子里,我们彼此也是外人,永远是外人!”她特别感慨地重复着这个她觉得十分可怕的词儿。“我本来多么爱他,多么爱他呀!??多么爱他呀!难道现在就不爱他了?我现在不是比以前更爱他吗?最可怕的是??”刚想到这里,婧琪从门口探进头来,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太太,您把我的兄弟叫来吧,”她说,“他很会做饭,要不然孩子们又会象昨天那样,到六点钟还吃不上饭呢。” “好吧,我这就去安排。新鲜牛奶叫人去拿了吗?” 就这样,梦瑶又忙起日常的家务来,让家务把她的痛苦暂时淹没掉。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