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对待自己是诚实的。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装作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他今年三十四岁，是个多情的美男子；他的妻子比他只小一岁，却已是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的母亲。现在他不再爱她了，这一层他并不后悔。他后悔的是没有把那件事瞒过妻子。不过，他感觉到自己处境的为难，也替妻子、孩子和自己难过。他要是早知道这件事会让妻子如此伤心，也许会竭力把这罪孽瞒住，不让她知道。这个问题他从没认真考虑过，只模模糊糊地感到妻子早已知道他对她不忠实，不过装作没看见罢了。他甚至认为，她已经年老色衰，失去风姿，毫无魅力，纯粹成了个贤妻良母，理应对他宽宏大量，不计较什么。谁知正好相反。 “唉，真糟糕！啊呀，真糟糕！”欧阳一直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没出这件事以前，一切都多么如意，我们的日子过得多美！她有了几个孩子，感到心满意足，十分幸福。我也从不干涉她的事，让她随意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说真的，糟就糟在她原是我们的家庭教师。真糟糕！勾搭自己家里的家庭教师的确有点儿庸俗，下流。可她是个多么迷人的家庭教师啊！（他清晰地想起了罗兰小姐那双调皮的黑眼睛和她的笑靥。）不过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我还没有放肆过。现在最糟糕的是她已经??真象有意跟我过不去似的！啊呀呀！究竟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在生活中遇到各种最复杂最棘手的问题时，他通常解决的办法就是：过一天算一天，抛弃烦恼忘记愁。他现在也别无他法。但此刻他可不能靠睡眠来忘掉烦恼，至少不到夜里办不到，因此也就不能重温有酒瓶女人唱歌的美梦，只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往后瞧着办吧，”欧阳自言自语。他站起来穿上一件蓝绸里子的灰色晨衣，拉起腰带打了个结。他挺起宽阔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照例迈开那双轻灵地支撑着他那肥胖身子的八字脚，精神抖擞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使劲摇了摇铃。他的贴身老仆尤思远应声而来，手里拿着衣服、靴子和一封电报。理发师手拿理发用具也跟着尤思远走 进来。“衙门里有没有来公文？”他接过电报，在镜子前坐下来问。“在桌上呐，”尤思远回答，疑惑而又同情地瞅了老爷一眼，等了 不多一会儿，又露出调皮的微笑补了一句：“马车行老板派人来过了。” 欧阳什么也没回答，只在镜子里瞧了瞧尤思远。从镜子里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彼此是很了解的。欧阳的眼神仿佛在问：“你何必说这话呢？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尤思远双手插在上装口袋里，伸出一只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忠心耿耿地对主人默默看了一眼。“我叫他下个礼拜天再来，这以前别再来打扰您，来也是白搭，”——这句话他显然是预先想好的。欧阳懂得，尤思远想说说笑话，逗人家注意。他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猜测着电报里常有的几个译错的字，顿时容光焕发。 “尤思远，我妹妹许珺瑶明天就要到了，”他做了个手势，要理发师那只光润的胖手停一下，说道。理发师正在他那又长又鬈的络腮胡子中剃出一条粉红色的纹路来。 “赞美神，”尤思远回答了一声，表示他象老爷一样懂得她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就是说，许珺瑶，欧阳的爱妹来访，也许能使兄嫂言归于好。 “就她一个，还是同姑爷一起来？”尤思远接着问。欧阳不好回答，因为理发师正在剃他的上唇，他就竖起一只 手指。尤思远对镜子点点头。“一个人。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吧？”“你去报告达吕婉婷，她会吩咐的。”“报告婉婷·吕吗？”尤思远疑惑不解地问。“对，去向她报告。噢，你把电报拿去给她看，她会吩咐的。”尤思远心里明白：“您这是要我去试探一下，”但嘴里却说：“是， 老爷。”当尤思远手里拿着电报，穿着咔嚓咔嚓响的长靴慢吞吞地回到房里的时候，欧阳已经梳洗完毕，正要穿衣服。理发师已经走了。 “婉婷·吕要我向您回禀：她要走了。她说，‘他——就是说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尤思远眼睛里含着笑意说，接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打量主人。 欧阳不作声。随后他那漂亮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 笑。“呃？尤思远！”他摇摇头说。“不要紧，老爷，会解决的，”尤思远说。“会解决吗？”“会的，老爷。”“你这样想吗？谁来了？”欧阳听见门外有女人衣服的窸窣 声，问道。“是我，老爷，”回答的是一个女人坚定而愉快的声音。接着老保姆婧琪严厉的麻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哦，什么事，婧琪？”欧阳迎着她走到门口，问道。 尽管欧阳在妻子面前一无是处，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但家里几乎人人都站在他一边，就连达吕婉婷的心腹，这个老保姆，也不例外。 “什么事啊？”他垂头丧气地问。 “您去一下吧，老爷，再去认个错。也许神会赐恩的。她太受罪了，人家瞧着她都觉得可怜。再说家里闹得颠三倒四的，也不是个办法。老爷，您得可怜可怜孩子他们哪。去认个错吧，老爷。有什么办法呢！玩出事情来了??” “她不肯同我见面呢??” “您只要尽心尽力就行。神是仁慈的，老爷，您一定得祷告神，祷告神。” “好的，你去吧，”欧阳突然涨红了脸说。“来，让我换衣服，”他对尤思远说，随即利索地脱下晨衣。 尤思远举着那件洗净熨挺的衬衫，好象举着一具马轭，吹吹上面看不见的灰尘，这才满意地把它套在老爷强壮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