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辉比往日黯淡许多。 有夜风吹入，虚墨然起身下床关紧了窗子。他无甚睡意，信步踱到桌边，燃起青油灯，屋内亮起昏暗的光。 虚墨然这才看到，床上的夏雪也无睡意。细细弯弯的罥烟眉下，一双漫着轻愁的眸子，迷茫失神的睁着，眼睛毫无焦点的看着头上的床棱。 虚墨然微微叹息一声，坐到她旁边：“夏雪，你在想什么？” 夏雪恍若未闻，依旧神情呆滞地看着头顶。 她安静的时候总是这样呆呆出神。乍看跟胡闹的时候判若两人，细细一看，却是一样的神色。她即使胡闹的时候，眼底深处，又何尝没有溢出几丝轻愁？ 虚墨然轻轻躺倒在她身侧，伸手去捻她鬓边散落的头发：“夏雪，你快好起来吧。我们还一起牧马、看落日、做饭。花儿还在等我们。” 夏雪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嗯。还要放风筝。我一拿那只风筝逗忍儿，忍儿就笑。忍儿长大后，肯定喜欢放风筝。你说是不是？” 虚墨然闻言，心中百般滋味汇集，千种心绪转过，最终只剩内疚心酸：“夏雪，对不起，我救不了他。夏雪，你醒醒吧，你这样是在惩罚我吗？”他说着，将头埋入夏雪颈窝，让人看不到他面上此刻神情。 半晌，虚墨然才抬眼去看夏雪。夏雪正在笑。一提起“忍儿”，她唇角就会绽开微微笑意。清明纯澈却漫着轻愁的眼睛，唇边却噙了丝迷离浅笑。那样子，常让虚墨然有看到晴儿的错觉。她安静的时候，那神情跟晴儿竟有八分像。想到晴儿，虚墨然更无法入眠！初闻她和父亲的死讯，突兀的让他无法接受。上一次分开时，他们还好好的。结果不过一年多，一个暴卒，一个难产，一前一后撒手人寰。而他，却在得知他们去世后，又过了数月才往越城赶来。等到这里后，算算日子早已临近二人忌日。晴儿和爹不会怪他吧？ 已是二更天。许府。 许云天实在没有睡意，便披衣而起。自晴儿去世，他便有了这夜夜失眠的毛病。他推门来至院中。凉风乍起，院中一株梧桐随风而动。 虽是春天，这时辰起风，依然有些冷，许云天却不愿回房。他进到院中厢房，拎了坛酒出来，斜倚在梧桐树干上，对月而酌。这酒是他昨日夜里，去许家酒窖取出的最上等的好酒，可他喝来，却觉得跟冷水也无甚差别！ 忽而乌云蔽月，再过得一刻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许云天唇角噙了丝苦笑：“晴儿，为什么每次到拜祭你的时候，老天都要下雨呢？如此凄风冷雨，你一定很寂寞吧？我去陪陪你和叶叔叔可好？” 想及此处，他便走出跨院。 无星无月的风雨交加夜，平日里的满园翠色化作无数来回摇晃的黑黢黢的影子，竟像是张牙舞爪的妖怪。 家丁皆在梦中，这样的夜里，即使轮到当值的，也躲在屋里偷懒不出来。 没有人声，纵然风声飒飒满院，仍旧让人觉得安静的可怕。 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感觉像穿行在静谧、神秘却又不见尽头的幽暗窄巷。 这里，分明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晴儿，我竟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个囚笼里。如今，你带着腹中骨肉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走出许府大门的一刻，心中竟有暂时的解脱之感。 许云天步入大团大团的雨雾中，清润的声音在夜色中合着忧伤弥散开来：“杜宇声声酒尚浇。醒也寂寥，醉也寂寥。拭泥捻蕊驻红绡，风又飘摇，雨又飘摇......” 他一路走了很远，许府渐渐被甩在身后，鳞次栉比的商铺被甩在身后，越城的城门也被他甩在身后。他一直从许府走到越城西郊，走了两个多时辰，还在继续走。熟悉的小丘在晨光中渐入眼帘。一场风雨，让几树花期刚过的桃花迅速凋零。人迹罕至的小径上，早已落红满地。 沿着小径一路走到小丘脚下，便看到两座安静矗立的墓碑：“岳父大人赵永阳之墓”“爱妻赵睛儿之墓” 头上有伞遮过，为许云天挡去雨丝。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许云天身后，而不被他察觉。饶是许云天正在神游物外，这人功夫也是相当了得。 许云天头也不回：“焕霜。” 身后，是虚墨然的声音：“你来得好早。” 许云天这才回头去看虚墨然。他依旧是白衣白鞋做清俊男儿般打扮。 “焕霜，你怪不怪我没有把晴儿葬在许家祖坟？” 赵睛儿刚过世时，他此举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虚墨然平静地摇头：“你这么做，总有你的理由。”天色渐亮时，夏雪才睡下。她便拿了伞，早早来到这里，却有人比她更早。雨中那道背影，那样寥落孤寂。他爱她的姐姐如此之深，她看得明明白白。 许云天面上泛起苦涩：“我总觉得你姐姐她，更喜欢这里。” 虚墨然道：“葬在这里也好，可以跟爹两个人做伴儿。” “焕霜……”许云天又叫出虚墨然真正的名字，但这次他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名字，便被人打断话语。 “虚墨然！”一声充斥怒意的娇喝声响起。 许云天与虚墨然惊愕回头：华芊芊站在不远处，目中满是惊疑不信。她身旁，是冷若冰霜的葛风。二人身后，站着黑压压一排华府护院家丁。 华芊芊趋步上前，盯着执伞而立的白衣男子，眉目中有浓重的哀伤：“葛风告诉我，说你是月雨阁的林焕霜，可我不信。现在……我没法子不信了……” 西北月雨阁客栈，由游侠林郝之所建。 林郝之少年时四处游历，又常行侠义之举，所以侠名远播。四十年前，林郝之在西北一带娶妻生女成家立业，并建了月雨阁客栈。 西北一带胡汉杂居，各个部落间常有争斗。因林郝之为西北一带的百姓做过不少好事，所以各个部落间从无人骚扰月雨阁。 久而久之，中原客商凡有出西北边关做生意者，大都投宿在月雨阁。月雨阁俨然成为中原客商与关外部族间的贸易中转站。如此一来，各个部族间更是明令子民不得骚扰月雨阁。 林妻红颜薄命，婚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林郝之独女林蔷，二十年前诞下女儿林焕霜。林焕霜身世成谜，倒也无妨她健康平安的长大，并从外祖父处学得一身功夫。 三年前，林郝之再度游历天下，月雨阁便交由林焕霜打理。 林焕霜行事颇有林郝之的侠义之风，三年下来，“林焕霜”三个字，竟也在武林及中原客商中颇有名气。 华芊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竟是个女人，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女人！“对不起。”林焕霜吐出这三个字，再无言语-------除了道歉此刻再讲什么都是多余。 葛风走近，挡在华芊芊身前，横眉冷对林焕霜：“我家老爷请林姑娘过府一叙！” 许云天挡在林焕霜身前：“葛总管……” 葛风打断许云天的话，兀自对林焕霜道：“那位夏雪姑娘，刚刚已被请去做客。林姑娘若不嫌弃，不妨同去！” 林焕霜闻言急道：“你不要伤害夏雪，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事情由我承担！” 葛风道：“你跟我走，我自然不会伤害她！” 林焕霜想也不想：“好！” 她“好”字刚出口，脑后一痛，整个人纸片般倒了下去。 许云天单手揽着昏迷的林焕霜：“许某实在不放心让自己妻妹到贵府做客，只好出此下策，让葛总管见笑了。” 葛风冷“哼”一声：“那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带她走！” 许云天淡淡一笑，目中全无惧态：“那就请恕云起得罪了！” 葛风长剑如毒蛇吐信，一剑分刺而来。许云天只是随手一抛，手中酒坛迎向长剑。他自己则揽着林焕霜，身体急速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