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终于回到医院去探望丈夫。
官丰摔断大腿骨,接驳后打了石膏,过两日便出院,可是中年人痊愈比较慢,他忽然受到挫折,有点气馁,开始发牢骚。
官丰断断续续,诉说他的故事。
他自备啤酒,带到店里喝,坐近窗口,看下雪,行动不便,有点心酸。
不知怎地,他的一子一女一直没有来探望。
“我只得初中程度,可是子女却读得专业资格,他们幼时,我一人做三份工作供养家庭,哎,也是应该的事....”
庄婶悄悄对雪曼说:“我担心那啤酒,每天三罐,只怕数量增加。”
雪曼大胆自作主张,把啤酒倒空,换上菊花茶。
官丰察觉,即好气又好笑,终于明白家人苦心。
“好,好,”他说:“不喝,也不再发牢骚。”
他只是偶尔出来走走。大小事宜,都交给庄婶及两兄妹。
一日下午,雪曼与碧海走到停车场的长凳下,他俩背靠背,可以看清四周围环境,仿佛已经习惯两人对抗全世界。
雪曼轻轻说:“到山雀镇已经两个多月。”
“进展不错。”
“我累了,我想退出。”
碧海一听浓眉束到一起,眼睛露出煞气,他随即松弛,轻轻说:“这件事成功以后,我们到南部享福。”
雪曼抱住膝头,头埋在怀里。
“你想一辈子逃跑,抑或到护民派出所自首,还是终身在咖啡店洗油槽?”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是什么?请告诉我。”
“还要多久?”
“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碧海,我以为你爱我。”
碧海刚想回答,看到庄婶向他们走来,两人赶快站起来迎上去。
庄婶笑,“你们怎么老爱坐在外头,不怕冷吗?”
他俩肩膀上沾着雪花。
庄婶说下去:“官丰今日回医院拆掉石膏,我一看,吓一跳,两条腿一粗一细,他走路一拐一拐,医生叫他定期回去做物理治疗,哎,这算是小劫。”
兄妹一左一右陪着庄婶走回店里。
“过节发生这样的事,真不开心,我想请你们回家吃顿家常菜。”
雪曼连忙道谢。
庄婶又说:“谷仓不好住,不如搬到我们家来。”
雪曼回答:“谷仓还算舒适,设备齐全,我们心满意足。”
庄婶轻轻吁出一口气,“你们都没有周末假期。”
“我们亦无处可去。”
“可怜的孩子们,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
他俩低头无言“。
庄婶说:“不怕,待挣扎出头时,大把人认你做亲戚。”
雪曼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她皮肤上斑疤自动脱落,肤色转为红润晶莹,脸容异常标致,一双眼睛仍然闪闪生光,但这时庄婶对雪曼已全无戒心,只觉得这女孩拥有天使之目。
她也没有留意到碧海不再缩着肩,他已伸直背脊,足足比庄婶高大半个头,肩膀宽厚,孔武有力。
先入为主,她仍把他俩当一对可怜的流浪儿。
“今晚早点打烊。”
“下午有初中生庆祝生日,在这里聚会。”
“冰激凌够用吗?”
“足够,请放心。”
那天晚上,雪曼与碧海第一次到官宅。
小屋子很平凡普通,住了二十多年,许多地方都旧了,四处都是杂物,家具款式过时,但不知怎地,越是随和,越显得是个家,十分温馨。
雪曼坐在老藤椅里,不禁轻轻说:“我一直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家。”
碧海立刻看她一眼。
庄婶笑:“那么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
官丰抱怨:“啤酒都给扔到大海里了。”
雪曼不再说话。
多少个晚上,她做好梦,都看见自己有这么一个平凡稳定的家:永久地址,母亲在厨房做晚饭,父亲就快下班回来开头也哭过,想得久了,渐渐麻木,告诉自己,即使没有,也得活着。
没想到今日一推开官宅的门,就看到梦中之家。
那顿饭雪曼吃得很饱。
饭后收拾完毕,庄婶做了咖啡。
兄妹正准备告辞,忽然有人敲门。
庄婶走近窗户一看,“咦,焦先生来了。”
她擦擦手去开门,雷靖易就站在门口。
雪曼一看到他,忽然想起,她见过这个人。
那瘦白面孔,瘦削身段,都叫雪曼印象深刻。
他一进门,脱下帽子,雪曼吃了一惊。
只见雷靖易头上只余几缕头发,眉毛落得精光,双目深陷,分明是个正在接受化疗的病人,头若骷髅,有点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雷靖易也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见到一个身穿白衬衫花裙的少女,双眼像宝石,一脸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这是谁?
他轻轻对庄婶说:“你有客人,我改天再来。”
庄婶说:“雪曼是店里的新帮手,我同你说过。”
“呵是。”他想起来,当时并不在意,原来新伙计是少女。
官丰迎出,“老板来了,请到书房来。”
庄婶说:“雪曼过来见焦先生。”
她招手叫雪曼。
雪曼走近,但不是很近,刚巧站在灯下。
那盏小小灯泡照在她头顶,在头发上发光,像天使光环。
雷靖易说声好,随即低头,由官丰陪着进书房。
碧海一直坐在角落,一双眼睛像猎隼似盯着众人,这是他站起,“我们告辞了。”
庄婶驾车送他们回家。
她问:“你们学过车吗?”
雪曼说:“碧海做过货车司机。”
庄婶说:“以后有需要,你用这辆旧货车好了,取货送货交给你办。”
碧海回答:“明白。”
庄婶笑:“焦先生不大管事,今日来是为着学校筹款:集市两间学校设备陈旧,他想捐赠仪器设备。”
他们下车,看着庄婶把车子驶走。
雪曼低头说:“他像具骷髅。”
碧海说:“医生说他也许可以活过春季,也许不。”
“你怎么知道。”
“我长着耳朵,又四处打听。”
“他看上去很可怕,身上有股消毒药水味。”
碧海嗤之一笑,“你以为他病入膏肓?又不是,他看你的目光好似小孩看见三色冰激凌。”
“他好似不是那样的人。”
“他目不转睛。”
雪花一直下,谷仓门外只有一盏小小灯光照明。
碧海打开门,“很快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雪曼不出声,把草团当沙发坐,抱着膝头。
碧海轻轻问:“你知道该怎么做。”
雪曼抬起头,凝视碧海,她清晰双眼像是洞察一切,却又无奈悲哀,这种复杂神情,并不像一个十多岁少女。
那一边在官宅,小学及中学校长也到了,提交他们文件。
雷靖易只略看一下,便签下名字,取出一张支票递上。
官丰笑,“应该请区报记者来拍张照。”
雷靖易摇头。
两位校长道谢告辞。
庄婶觉得奇怪,司机在外边等,雷靖易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庄婶替他换一杯茶。
雷靖易伸出像爪子似的手指,握住热茶杯,他说:“本来买下松鼠餐车是因为喜欢吃汉堡,现在医生千叮万嘱不宜吃油腻。”
庄婶看着他,他似有话要说。
终于,雷靖易轻轻问:“他们是兄妹?”
“呵是,”庄婶回答,“一般的大眼睛。”
“官丰说他们是流动工人。”
庄婶点头,“那年轻人患病,因此落单,他妹妹得留下照顾他,天寒,雪上加霜,差点做流浪人。”
雷靖易点点头,他缓缓站起来。
官丰说:“我去叫司机。”
司机打着伞接他上车。
庄婶看着车子驶离,轻轻说:“好人应有好报。”
第二天一早,地上有薄冰,雪曼步步为营,咔嚓咔嚓走向餐车,取出锁匙打开大门。
刚走进餐厅不久,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是雷靖易,雪曼怔住,她想过去扶他,可是猛然想起,很少病人愿意人家把他当作病人。
她轻轻说:“请坐,请问喝什么?”
他笑笑,“早,我要一杯免咖啡因黑咖啡。”
“马上来。”
雪曼洗干净双手,束上围裙,立刻做蒸馏咖啡。
雷靖易轻轻问:“哥哥呢?”
“在后门整理垃圾箱。”
“听说今年特多狼下山偷垃圾吃。”
“动物都不打算冬眠,整年出没寻找食物。”
“也难怪,本来是他们的土地,我们是后来客。”
雪曼觉得这说法新鲜,她笑起来。
咖啡香气传出,她斟出一杯给他。
雪曼怕他嫌静,扭开收音机。
天气报告员懊恼地说:“雪...那白色东西可怕极了,今日又预测有十二工分雪量,冬天真不可爱。”
雪曼开着炉头,把冰冻食物取出。
一个火车司机推门进来,嚷:“天佑松鼠餐厅,给我来双份腌肉蛋加克戟,还有滚烫咖啡,快,快。”
雪曼连忙倒咖啡煎腌肉,手脚磊落。
碧海在门外清理积雪。
再抬头,雷靖易已经走了。
像一个影子,来无声,去无踪。
货车司机把食物往嘴里赛,“替我做个三层汉堡,放在保暖炉里带走一个。”他嘿嘿笑,“我有无听过胆固醇?我不怕,吃饱再算。”
有人送杂货来,“姑娘,点收。”
庄婶刚刚到,“这边点收。”
雪曼向她报告:“焦先生来过。”
庄婶讶异,“他有什么事,他找谁?”
“他没说,喝了一杯黑咖啡就走了。”
“以往他半年也不来一次,又冷又下雪,天尚未亮透,他出来有什么事。”
雪曼忙着为客人添咖啡。
庄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着雪曼背影,轻轻摇头,不会吧。
年轻的货车司机吃饱了,看着雪曼,忽然问:“你可想到镇上跳舞?”
雪曼假装没听见。
“呵,”货车司机耸耸肩,“不感兴趣,在等谁呢?达官贵人?”
庄婶提高声音:“史蔑夫,还不开车出发?”
他悻悻付账,还是给了五块钱小费,拉开门离去。
庄婶轻轻说:“史蔑夫不是坏人,我们看着他长大,你要是想散心,同他看场电影也不错呵。”
雪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庄婶倒是欣赏这一点,她少年时也是如此含蓄,食物不好吃只说不饿,男同学不合意只推要温习功课,不会叫人难堪,现在都没有这样温柔了。
夏季,只穿小背心的少女几乎要贴住男朋友的背才站得稳,在咖啡店坐到深夜也不回家做功课。
庄婶不以为然。
她闲闲问:“焦先生精神还好吗?”
雪曼一怔,歉意说:“我没留意。”
庄婶点点头,是该不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