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季听到了脚步声,她半站起身要去开门,但脚步声一直上去。后来她已放弃了希望,才又听到了脚步声,而且停在她门口。这一刻终于来了。月季紧张得全身虚脱,几乎无力走过去开门。她想:我不要吵醒建豪,他太累了。她开了门,不由自主做了个手势提醒她别吵了睡着的人。房成民太太瞟了他一眼,抿着嘴笑,走进来,鞋跟踩得卡卡作响。这位月季羡慕的女人,建豪的太太,她在心目中绘制了各种不同的图像。不晓得什么道理,她认为她应该长得弱不禁风,皮肤白皙,而且漂亮标致,像玉珠那样。她在途中见过玉珠一次。但他太太和那完全不同。她长得方方正正,块头甚大,脸也是方方正正,和和气气。棕色的眼睛平静坦率。开始变白的黑色头发卷成密密的波浪,紧贴在头上,和她硕大方正的五官不太相称。“好啊。”她声音不高
不低,客气地对月季点点头,“死因是在上刑前睡最后一觉”“啊,不是,”月季吸了一口气,慌慌张张,“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房成民太太好奇地看看她,耸了下肩,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多谢来
信,”她说,“你是该知道真相了。”“知道什么真相?”月季马上问。建豪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然后一下子爬起来。“搞什么鬼?”
他冲口而出,然后很生气地问,“你来管什么闲事?”“她叫我来的,”她太太平静地回答,然后坐下。“建豪,过来这儿,让人好好把事情说清了。”
他显得十分困惑。之后,他也耸耸肩,点了根烟,坐到桌子旁边来。“好呀,把事情给了结了,”他愉快地说。他瞟了月季一眼,不可思议的。她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他,他心想,伤他伤到了骨而口口声声说她爱我??他绝不信任月季,他绝不信任他太太??好吧,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听好了,建豪,”他太太说,像是和小孩说理,“看来你是对这可怜的孩子说了许多谎话。”他坐得挺挺的,没说什么。她等了等,然后继续说,眼睛望着月季,“人真的是结了十年婚,生了两个孩子。人起初很快乐这嘛,也没什么稀奇。之后,他烦了,那也没什么稀奇。总之,他不是个能够安定下来的人。我以往很不快活,但也习惯了。我心想:人改变不了自己的性格,建豪没有恶意,他就是凡事任其自由发展。
之后星球之战爆发了,你知道情况如何。我上夜班,他上夜班。工厂里有个女孩,他们在一起。”她顿了一下,像个主法官。他仍一言不发。他抽烟,低头望着桌子,嘴角露出一个愠怒的笑容。“我受够了,告诉他大家最好分居。他匆匆赶回来,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他不想离婚。”建豪动了一下,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嘴。他太太很和气地问他,“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没有,你继续说吧,说个痛快吧。”
“我说得不对吗?”他耸耸肩,她等了一下,然后说,“因此事情好了一个月左右,然后他
又开始和别的女孩子??”“玉珠?”月季突然问。他嗤之以鼻。“玉珠,她就知道玉珠。”“玉珠是谁?”房成民太太紧张地问。“她是我新交的。”“别管那个,”月季说,“继续说吧。”“这一次我是受够了,我说要我还是要她。”她对着月季,不理会建豪,
她说,“要说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那就是下决心。”“对。”月季想也不想,同意她的看法。然后她涨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
望着建豪。“继续说吧,说个开心吧,”他语中带刺。“人并没开心,开心的是你。”“那只是你们的看法。”“哦,随你说吧,你向来都是这样。只是我现在是在和月季说话。我说
要我还是要她,他处之泰然,因为追根究底,他要人两人。男人天生是喜爱两委制的,他说。”
“对,”月季又很快地答了一句。“哦,老天,你们两人听不懂笑话吗。那是个笑话。你们以为是什么?我想一次娶两个太太?一个就够了。”
“你是一次和两个女人结婚的,”他太太尖刻地说,“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或是说,差不多是那样。”两个女人相互对望,开心地微笑。建豪瞄了她们一眼,站起来,走到窗前。
月季冲动地要朝他冲过去。“哦,坐下来。你的问题是你对他心肠太软,我也是。”
建豪站在窗前说,“软得像水泥。”他对月季做了个手势指着他太太,“你好好看看她吧,看她有多软。”月季看了一眼,红了脸,说,“建豪,我不是有意要说你什么坏话。”
“无意?”语中充满了轻蔑。“好了,”房成民太太大声地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最后我烦死了,休了他。”月季倒吸一口气,眼神狂乱。“你们离了婚了?”她瞪着建豪,等他否认,但他没转身。“建豪,不是真的,对不?”
房成民太太慈祥但粗鲁地说,“月季,别,别生气了。你现在该知道什么是什么的了。人三年前离婚,我有孩子的监护权,他每个星期该付两元的生活费。但那个女孩要是以为他会娶她的话,那她就错了。他和我交战了三年,我最后不得不采取行动。他说没有我他也活不了,可是在婚姻登记处,他的样子就像是要上刑场似的。”
建豪怒火中烧,但冷静地说,“告诉你们实情,她不肯嫁给我,嫁了别人。”“那当然。相信她学到了点东西,人变理智了。你是有妇之夫。她发现
真相之后,震惊得醒悟过来了。”“继续说,”月季说,“我想知道事情的结果。”“没什么结果,问题就在此。离了婚之后,建豪照样跑进跑出的,好像
房子还是他的。‘喂,’我以往常对他说,‘人不是离了婚了吗。’可是他要是没地方睡,或是想找个地方念书,或是胃痛得厉害,他就会跑来吃一餐,睡沙发。他现在还是这样。”她说完了。
月季开始哭。“建豪,你为什么在骗我?”她哀哀怨怨地说,凝望他那不为所动的背部。“为什么?你不需要骗我。”他泄气地回说,“小月,有什么用?我每个星期得给她两元。我不能既要付那一笔,又给你一个安适的家。”
月季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坐着默不出声,脸上泪水成串流下。房成民太太注视她,慈祥地说,“哭有什么用?他对你没什么用。而你说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玉珠是谁?”
月季说,“他带她去看电影,她想嫁他。”“活见鬼了,你怎么会知道的?”他问,终于面对着她们。月季带着乞怜的眼光看着他,低声地说,“可是建豪,人人都知道。”“我猜你也去和玉珠谈过了,”他不屑地说,“女人!”“我当然没有,”她吓了一跳。“我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人人都知道。”“这个人人又是什么人了?”“这嘛,街角那家商店我有个朋友,店里来了饼干还是什么的,他常多
留了些给我,他说玉珠好迷你,他说人家都说你要娶她。”“天啊!”他没多说什么,在床上坐下,“女人。”“他就是那样,”房成民太太冷冷地说。“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隐形人。他
在光天化日下做些事,以为没人会注意。而人家注意了,他则大惊小怪。他和那女孩来往了几个月,全工厂的人都知道,可是当我向他提及的时候,他还以为我雇了私家侦探刺探他呢。”
“唉,”月季最后无助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房成民太太又带着那份粗扩的温情向她说,“小月,别太介意了,相信我,一切都过了。”
月季的嘴唇又抖个不停。房成民太太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月季泣不成声。“别,别,”她说,“别伤心,好啦,好啦,”她安慰她,眼睛则恶狠狠地瞪着她丈夫。建豪坐在床沿上抽烟,模样十分狼狈。他心中想的是:月季竟然这样对付我她怎能如此对我?
“我什么都没有,”月季嚎陶痛哭,“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亲人都没有。”房成民太太继续轻拍月季,脸上若有所思,嘴上则发出咻咻之声安慰
她。然后突然如晴天霹雳般问了一声,“月季,你要不要来和我同住?”月季听了吓了一大跳,停止哭泣,抬起头问,“你说什么?”“我想你是会给吓一跳,”她的样子看来似乎自己也给吓了一跳。“我刚
在想我下个月要开个蛋糕店。战时我存了点钱。我要找个人帮忙。你要
愿意的话可以住在我那里。虽然只有三个卧室和厨房,但能凑合。”“那整个房子不是你的吗?”房成民太太笑了。“我猜人老爷告诉你那整个房子都是他的吧?才不
是呢。但地下室是我的。”“地下室,”月季听得翘起了耳朵。“人那一间啊,暖和而干燥,而且完整无缺,不是一般地下室可比拟
的。”“而且比较安全,”月季慢慢地说。“安全?”“要是有炸弹空袭还是什么的。”“是吧。”房成民太太听得有点困惑不解。月季热切地凝望她的脸,慢慢
地说,“你有孩子。”“他们很乖,真的。他们上学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不可以有个孩子不是,我是说如果和你
同住,我想领养一个孩子。假如和你们住在一起,我就合资格了,那些爱管闲事的官员就会让我收养她了。”
“你想收养一个孩子?”房成民太太问她,大惑不解。她瞄了一眼建豪。他说,“你就会说我你看她,她和人订了婚,他战死了,她心中所想的就是他的孩子。”
“建豪”月季口出抗议,但房成民太太插口问,“孩子没有妈妈吗?”“空袭,”月季简单地回答。停了一会儿,房成民太太深思熟虑地说,“我看没什么不可以。”月季脸上绽放光芒,“房成民太太,”她柔声恳求,“房成民大太要
是我能够收养安芸,但愿我能够收养安芸??”房成民太太冷冷地说,“要不是不得已,我不会搞得屋子里孩子满屋
跑。我要能从头再来一次,我是绝不会结婚生孩子。但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是说没问题吗?”房成民太太犹豫了一下说,“对,有什么不可以?”建豪哼的笑了一声,“女人”,他说,“女人。”“随你说吧,”他太太说。月季不好意思地看着他,问道,“你现在怎么办?”“你会关心才怪,”他气呼呼地说。“他会娶玉珠吗,我看不会吧,”他太太说。月季慢慢地说,“建豪,你自己知道,你是该娶玉珠,你真的是该娶翠
珠。不娶她是不对。你不该让她不开心,就像我这样。”
建豪站在她们面前,双手插在裤袋中,想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他缓缓点点头,似乎在说他最坏的猜测已获得了证实。“那你们是打算把我嫁出去的脾气,”他恶狠狠地说。
“建豪,”月季说,“她爱你,人人都知道,你约她出去,让她有了意思还有还有你们可以住在这儿,我不要了。反正你最好是住这里,现在星球之战结束了,房子不好找。你和玉珠可以住这儿。”她说得好像是为自己求情似的。
“老天爷。”建豪瞪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房成民太太一脸狡猾地看着他。“建豪,其实啊,这倒不错,月季说得
很有道理。”“什么?你也这么说?”“你不该再这样瞎搞下去了,你把月季搞成这样,我可是一再告诉你,
要不就娶了她,要不就算了,我可是说过的了。”“你早知道了我的事?”月季惶惑地问。“那,没什么坏处的,”房成民太太有点不耐烦。“月季,别太天真了,
我当然早就知道。他回家来的时候,我常对他说:善待那可怜的女孩。你不能期待她永远这样守着你,丧失结婚的机会,只为了让你过得悠悠闲闲,夜晚有个地方玩玩。”
“我和月季说过了,”他粗率地说,“我常常跟她说我配不上她,我是说
了。”“那当然,”他太太不愿多说。“月季,我没告诉你吗?”他转向月季。月季没回答他,之后,耸了耸肩。“我就是想不通,”最后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我请你是天生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可是你现在是该娶玉珠。”“为了让你高兴,我猜!”他转身对着他太太,带着挑衅的口气说,“还有你。你想看见我稳稳地让人绑住,可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没人要娶我,”他太太说。“从这个观点来看,没什么
道理你不该也给绑住。”“我每个星期要给你两元,你还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不能娶玉珠吗?”房成民太太冲动地说,“你要是娶玉珠,我就让你免付那两元。我希望
我的蛋糕店可以财源滚滚,我不需要你那一点。”“要是我不娶玉珠,那我就得继续付你两元?”“公平得很,”她冷静地说。“勒索,”他一脸痛恨。“简直就是勒索。”
“随你怎么说。”她起身,从桌上挽起了手提包。“啊,月季,”她说,“一切都很突然,有点临时事变的性质;或许你要考虑一下。我本身通常不是个冲动的人。我不希望你来了,然后又后悔。”
月季不自觉地已站起了身,站在她身边。“我不想在这儿过夜。”她瞄
了建豪一眼,然后转开了头。“她不敢和我在这儿过夜。”建豪酸溜溜得意地说。“没错,我很了解你。”她太太模仿他的声音说,“月季,别背叛我,你
不信任我吗?”月季缩了一下,喃喃地说,“别这样。”“哦,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你得把他链住了,拖到婚姻注册处去才行。
他不是不想娶你。话虽然是这么说,我猜他还是想娶你的,只是要你打定主意,那可是要他的命。”“小月,留下来好吗?”建豪突然问道赌徒出了最后一张牌。他注
视她明亮的眼睛,等待,几乎确定自己有力量叫她留下。月季痛苦地看看他,再看看房成民太太。房成民太太半笑地望着她,似乎在说,不关我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对我是没什么差别。但她大声地说,“小月,你要是留下来,才是大傻瓜。”
“让她自己决定,”建豪平静地说。他心中想:她要是关心我的话,就会留下来,支持我。月季心疼地凝望着他,迟疑不决,但脑中突然一闪:他只是想向他太太证明点东西,他并非真的要我。但她仍转不开视线。他坐在那儿,直挺挺的,却悠然自得。前额的短发稍嫌凌乱,一对漂亮的灰色眼珠凝望着她。她心中一阵狂乱,想:他为什么坐着不动?他要是爱我的话,就会走过来环抱我,柔情地叫我留下来,我就会只要他那么做??
而他,坐着不动,看她胆敢如何行动。紧张的情绪慢慢转了方向,月季叹了一声,垂下了头。她转身对着房成民太太。他不可能真的爱她,要不然他不会光是坐在那儿她是这么觉得。
“我跟你去,”她沉重地说。“月季,这才理智。”月季拖着脚步跟在那较年长的妇人后面。“你不会后悔的,”房成民太太说。“男人啊,说真的,麻烦多多,没什
么用。现代的女人只好照顾自己,要不照顾自己,没人会照顾你的。”“是吧,”月季勉强同意。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眼巴巴望着建豪。即使
是现在她想即使是现在,只要他开腔,她就会跑回去留在他身边。但他仍一动也不动,嘴角挂着微微的尖酸笑容。“走吧,月季,”房成民太太说,“你要是要去的话,就走吧,要赶不上
地铁了。”
月季于是跟着她。她呆呆地想:我会有安芸,还不算太坏。而等她长大的时候,世界上该不会有星球之战,炸弹,还有那些其他的,而人也不会再这么莫名其妙的。